我看著閔毅，說不出話來。
沈默了很長一段時間，他直起身，默默地走進房間，然後一**坐在對面的床鋪上。
“有什麼要問的，問吧。”他說，手肘撐在膝蓋上，臉頰埋進掌心裏。
“我，”我舔舔嘴唇，“閔毅，其實我，我也沒什麼要問的。”
閔毅看看我，突兀地說，“是真的。”
“什麼是真的？”我問。
“我愛……她。”
我一定又張大了嘴。
記憶中的一些片段，慢慢地湧入腦海：翻牆的時候被抓了個現行，閔毅梗著脖子和沈曉白理論，提到自己愛的人時略帶厭惡的眼神，被杜彎彎問起是否會追求對方時苦笑著回答“怎麼可能”，以及在來的車上他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夏鳴，甚至詢問我夏鳴怎麼樣，──僅僅是因為夏鳴在跟沈曉白說話？
對這些念頭感到無厘頭，我幹巴巴地笑了一聲。
“閔毅，是不是你自己誤會了？也許只是偶爾的好感……或者說是對老師的……呃，崇拜……這也不一定。”
雖然我懷疑，這個詞用在沈曉白身上是否恰當。
“我是戀物癖。”他說。
“你是……”我一怔，“什麼？”
其實這個名詞我曾經聽說過，但是把它跟閔毅聯系在一起，這個概念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
“就是戀物癖。”閔毅看著我的反應，淡淡地說。
我不知道該做出什麼表情了。
閔毅是和那些酷愛收集女人絲襪、內衣，然後用來刺激自己產生性沖動的變態一類的人？
“不是那一種，”閔毅大約是從表情上讀出了我的心思，“是廣義的。”
“這個，這也分狹義廣義的嗎？”我問。
為什麼我會聯想起相對論。
“我戀物，准確來說是戀肥，從初一開始，我就在經常在看到兩三百斤以上的女人時感覺到興奮，然後勃起。”閔毅平淡地說。
“所以你……”我的腦子不夠用了，“……可是你不是還愛什麼伍月，杜彎彎嗎？”
“那是喜歡，”他說，“我看到漂亮的女生也會想要接近，但是……只有肥胖的女人，會讓我不由自主地產生性快感和沖動。”
我吞了口口水。
“是不是覺得我變態？”閔毅的聲音聽不出語氣，“我在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可是……”我仍然有種一腳踩空的不真實的感覺，“閔毅，胖的人……不是說不好，而是……你……你接受過什麼心理治療嗎？應該可以矯正的。”
閔毅搖頭，“我自己的情況我最清楚，沒用的。”
“你總要相信科學啊。”
閔毅看著我，“有的人愛吃苦瓜，有的人愛吃辣椒，這些是可以矯正過來的嗎？”
“……”我沒話說了。
“沒有誰會真正理解，即使是心理醫生，他們在開導你的同時也會覺得你怪異，審美觀畸形，視角偏差。”
“開始發現自己不對的時候，我查了好多資料，英文裏這個叫fetishism，翻譯過來就是盲目崇拜，特定地只對某一類型的人群感到狂熱的喜愛。”
“後來的一段時間，每當走在人群中，我甚至都會感到別扭。我不明白，為什麼我是這樣的？班裏的男生討論漂亮女生的時候，我也開始學著他們參與討論，沒人知道我對這些壓根沒興趣。”
“每一天，上學，放學，從我們家到學校的路上有不少電線杆子，上面會貼一些關於減肥產品的小廣告。那時候我時常把上面的胖女人照片撕下來，然後帶回家藏起來，沒事偷偷摸摸拿出來看。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我有一點羞恥感，但是好象又有種……隱蔽的快樂。”
“沒過多久，我就開始厭惡自己，那些照片在正常人看來都會覺得惡心，那些女人身上是一圈一圈的肉……就好像一只生活在陰溝裏的老鼠，做著見不得人的事，有見不得人的內心世界，表面上還得裝著是個好學生。我也不知道我幹嘛活著，就為了那些惡心的圖片嗎？可是除了它們，我甚至提不起精神來做任何一件事……我不敢想象未來是什麼樣的──如果我娶一個那種類型的女人回家，或者是找個這樣的女朋友，我爸會打死我。”
“第一次看到沈曉白的時候，你還記得吧？高一開學的第一節生物課，當時我盯了她老半天，課後還被你們取笑說對她有好感……其實從那個時候起，我的眼睛就沒離開過她。”
我好不容易憋出一句，“那，她知道麼？”
閔毅搖頭，“怎麼可能。”
他的眼睛裏像是下了一場大霧，濕漉漉的，痛苦、迷惘、厭惡、悲哀……各種各樣的情感交織在其中。
“有時候我真覺得，活著真累。”兩顆淚珠，順著閔毅清瘦的臉龐滾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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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沒有再說話。
天色已經完全漆黑下來，屋子裏，只能聽到彼此無力的呼吸聲，以及窗外樹蔭裏秋天蛐蛐的喧鬧聲。
長時間靠著桌子呆立著，讓我的雙腿有些發麻。
“……閔毅。”良久，我說。
“恩。”他應了一聲。
我頓了頓，朝著床邊那團已經一動不動很久了的黑影走過去，我把手擱在他的肩膀上。
“……沒關系的。”我說。
閔毅沒有說話。
“你把事情想得太嚴重了，真的，你根本不用這麼自卑、厭惡自己，”我試圖寬慰他，“心理障礙……這玩意人人都會有，人性的陰暗面嘛。崔永元不還抑鬱過嗎？人家也都好了。”
閔毅依然沈默。
“沒關系，沒事。”我拍著他的肩膀，“睡一覺，明天起來又是新的一天。”
“季天賜。”閔毅吸了一聲鼻子，他的鼻音很重，但是卻笑了，“你還真不會安慰人，台詞都是這麼老套。”
我聽出他的聲音松動了一點，大約是最想要發泄的那一陣已經過去了，於是也笑起來，“我哪有你那麼各方面都遊刃有余？其實你真的很好了，真的，我們班很多男生都羨慕你，說你是……天之驕子。”
“嘖，”他咂嘴，“你用詞真假，別惡心我了。”
我一怔，然後也笑了，是挺假的。
樓外的空地上突兀地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因為宿舍門開著，所以能聽得很清楚，人很多，大概是講座散場了。
“哎，班上的人該回來了，我走了。”我說。
“恩。”閔毅說。
話音剛落，宿舍的頂燈就亮了，有人按亮了開關。
“楊傑？郭新宇？”我詫異。
兩個人出現在門口，看見我們，他倆也嚇了一跳。
“你怎麼了？”郭新宇問閔毅。
我側頭看他，閔毅這才想起自己臉上還殘留著淚水，鼻子還紅著，趕緊低頭用袖子抹臉。
我忍不住想笑。
“對了，你倆不是住208麼？怎麼進這屋？”我假裝嚴厲地問，“走錯門了？不會是想入室行竊吧？”
“得了吧，”楊傑把手中的一疊紙拍在桌上，“你們班人聽完講座了要去吃飯，讓我們把紙跟筆捎帶回來。”
我看著那張桌子一怔，然後走過去，一臉不經意地合上桌面上那本依然攤開來放著的筆記本。
“你的本子。”我扔還給閔毅。
“對了，你們吃飯了嗎？”郭新宇問。
“還沒有。”我說，他這一問我才發覺，胃已經餓得快要麻木了。
“那正好，一起去食堂吧。”楊傑說。
樓裏的動靜大了起來，有咚咚咚的跑步聲，隔壁傳來轉門鎖的響動，接著就是哧拉撕開零食包裝袋的聲音和玩笑打鬧聲。
“等一下，我收拾下。”閔毅低下頭，將本子塞進手邊的書包裏。
“哎，我說你究竟怎麼了？”郭新宇狐疑地看著閔毅，“我跟你認識這麼多年了，據我所知，你可一向都是讓別人哭的。”
“他……被青春撞了一下腰。”我替閔毅搪塞道，繼而又新奇地問，“你倆很早就認識嗎？”
“小學是同班同學，後來初中、高中一直是校友。”郭新宇笑著說。
我也笑了，“這樣啊，那你對閔毅……有什麼深刻印象沒有？”
“深刻印象？”郭新宇想了想，“好象沒有，不過我倒是一直記得，他有個特別漂亮的……”
“舅。”一個平淡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幾個人一起轉頭看門口，一個女孩──之前我在會堂樓梯口撞見的那個女孩出現在眼前。
我只覺得眼前一亮。
“你？”被打斷的郭新宇嚇了一跳，那神情分明是在說“說曹操曹操到”。
女孩沖他淡淡一笑，徑直走進來。
“你怎麼跑來了？”閔毅皺眉，“男生宿舍樓，你注意點影響。”
“舅舅，幫我寫檢查。”女孩平靜地笑著。
“我侄女，淺陽，”閔毅向還在發怔的我做介紹，“姓淺，名陽，小我一歲，低我一輩，有什麼壞事最先想到我。”
他又沖女孩指指我，“我哥們，季天賜，叫大舅舅。”
“大舅舅。”女孩微笑地叫著，她的眼睛轉向我，目光一動。
一股淡淡的喜悅湧上我的心頭……沒有想到，她居然是閔毅的親戚。
沒有想到，我居然這麼快又再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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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剛才說，你要寫檢討？”閔毅問。
淺陽點點頭，“三份。”
閔毅一嚇，“這才來幾個小時？你怎麼就寫三份檢討了？……那你這一天得幹多少壞事啊？”
“你也知道，我們班主任嚴嘛。”淺陽依然微笑著。
閔毅點點頭，“那行，讓你大舅給你寫。”
他轉頭看我，“哎，幫人家寫檢討。”
我一怔，“幹嘛是我。”
“我怕我親自操刀的話，直接給她寫成青少年犯罪了。”閔毅開玩笑。
我想了想，“要我寫也行，那要收費。”
“收費？”閔毅怪叫起來，“收多少？”
我問淺陽，“要寫多少字？”
“一共大概五千左右。”她說。
“五千……那就收五十，不過分吧？”我問閔毅。
“五千字五十？每千字10塊。”閔毅算了算，“你這都趕上三流網絡寫手的價了，那我找寫《一生為奴》的盲區寫去，就我那個朋友。”
“別別，我降價。”我說。
“這不就是了，”閔毅對淺陽說，“回頭請你大舅吃個棒棒糖，意思一下就行了。”
“好。”淺陽莞爾一笑。
“你也太摳了吧？”我質問他。
“幾位，你們這場景很動人，不過請問我們還要當炮灰當多久啊？”在門口站了半天的郭新宇問。
“再不走的話，食堂都被那幫人吃掉了，走吧。”楊傑附和。
“那走吧？”閔毅問我。
我點點頭，看著淺陽，“你去嗎？”
她一笑，“我吃過了，你們去吧，拜拜。”
她走出去了。
“哎，你那個侄女有對象麼？”去食堂的路上，我問閔毅。
閔毅一笑，攬住我，“老實說，你是不是動了凡心了？”
我想了一想，“我很喜歡她。”
“哈哈，”閔毅看上去很高興，“你居然也有開竅的一天，季天賜啊季天賜，哈哈哈。”
“你還沒回答我呢，到底有還是沒有？”
“沒有。”閔毅肯定地搖搖頭，“我侄女婿這個位置，就是為你量身訂做的，季天賜，加油。”
我很高興。
“對了，你准備什麼時候下手？”閔毅興致勃勃地問。
我看著他一臉興奮的樣子，故意開玩笑，“喂，你之前還那麼傷心，怎麼一轉眼就濤聲依舊了？”
閔毅一下子把放在我肩膀上的手拿下來，一臉懊惱，“這事可不許跟別人提，聽到沒？”
“行了行了，”我笑著拍了他一下，“你當我是你啊？愛生活，愛八卦。”
幾個人在食堂吃了飯，走之前我去食堂後面的水池洗了洗手，再回來的時候，閔毅和楊傑已經不見了，郭新宇正在桌邊發短信。
“哎，你怎麼還沒走？”他看見我，奇怪地問。
“走？”我詫異。
“閔毅和楊傑去後面的海灘上玩了，不說要跟你一起嗎。”
“海灘？”我抓抓頭，“那我……要跟著去嗎？”
“去唄。”郭新宇說，“要不手機借你，跟他們聯絡一下？”他把手機遞過來。
“不用了，我自己有，”我沖他一笑，“謝了，那我走了，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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