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在生活的多数时间里,我都是沉静的,这是我从母亲身上所继承下来的东西,同时还兼有着一份对于自然的热爱;而在父亲那里,我则秉承了对于事物的某种乐观的态度和百折不挠的精神,我的性格的重要部分都是从他们身上遗传下来的。
一阵属于秋季的颤动自树枝间浮过,顺从地承载着岑寂的时岁悄然离去,凡几被称为命运的东西往往亦凌驾于命运之上,命运存在于另一种生活的相对范畴之中,我彻头彻尾地真实感受到——“命运包含着人生的彩票因素。[1]”
这一天,就像往常的任何一个日子一般过去了,我把它慢慢地、没有痛苦地消磨掉了,我孑然将自己置身于校园的绿荫深处,在那些孤零零的长凳上,细细地品嚼着我那猝然发觉的、被光阴所摹留下来的睿智的痕迹。中午的暖阳沁透人心,似悠扬的小提琴声散落着爱抚,阅读和呼吸都是件很美的事儿,在这种日子里,散步一小时如同发现天空中被画上的一朵最美丽的羽云。
我端坐在耸峙的假山石上,乐此不倦地沉醉在校园那十分和谐的景致中:那些鹊鸟掠过水面所划出的优美弧线、那些反复不定的涔涔涟漪、那些飘游的倒影、那些树叶在日光羽翼下所投下的阴影、以及那些草地和温暖湿润的泥土所弥散出的、富有节奏的气息,没有丝毫的浪漫主义风味,却充满了丰腴而宁静的和声。
我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吸饮着清凉的青草味,凝视着那永远明亮的湛蓝眼睛中缓移的白云,心灵不受时间的限制,我感到自己正伫立于一座智慧的凡尔赛宫苑[2],你能想象那里面竟有座“卡[3]”的紫藤园。藤蔓从高耸的、宏伟的爱奥尼[4]围墙上伸展开来,带着浓郁而丰满的芳香沿着小径流去,但仅仅是昙花一现,随即又被低吟的和风吹散了开去,艺术也是如此。我想阐明的是,我们的视野,既是赠予者,又是乞求者——“从我们的美中生出饥饿[5]”。
大约午后四时,夕阳的光晕带着一片凄恻的哀暮渐次消隐,天色灰沉沉的,忧郁和肃默穿入了这冷清清的自然四周,它们十分的安静,与世无争。绿柳在倒影中摇摇晃晃的,像个咿呀学步的孩子,在光暮与阴影间显得多么的可爱!呵,人的全部尊严在于他能给一根苇草以思想。
由于我那孩子气的缘故,我总是暗暗地把这种闲适气氛当作一个友人般的交谈,我呼吸着这干净、安详、舒适、宁静的气味,从每一根枝叶的震颤中感受着天伦之乐。“童年是一个文明人一生中唯一可以在树枝和客厅椅子之间做出选择的时期[6]”,并非每个孩子都会在对树的触摸中习到他想要的,他们不得不在一个存在的系统中去相信那些知识的科学,而不是在自然的教育中获得经验。幸运的是,我有了一块到处洋溢着灌木和真理的地方,我将在这个学校里度过我即将来临的青春岁月。
我过得十分悠然自得,我消耗了时光,然而我的心充实了,那片闪烁着微光的水面触摸了我的内在心灵。透过那条暴露在阳光下的、由无数大小卵石连成的路面,传来了一道无限的声音,我仿佛看到那些缄默或喊叫的声音迴荡在我的灵魂周围,那是奔流在生长于缝隙间的、形形色色的杂草所发出的庄严赞歌。外在的不安气氛消逝于这万物的建造之中,若非天宇中充满着阳光的启示,人的生命之于真理亦皆黯然。
或许人们能够将生活假设成这样:我们生命的每一秒钟,都被那个想象中的人物定夺了,这种生活从清晨就开始了——
早晨七点,我们弯下身体,然后又伸直;到了八时,是一幅明亮的、难以忘怀的学习图画;中午将身体往草地上一扔,还有一小时的宁静得以完全地处在大自然的无拘无束里;到了夜阑俱静时,一切都好像成了过去……“没有上帝。我们周围的奇迹都是偶然事件。几亿亿颗星星自己创造了自己,并非出自一只全能的手。它们自己按一定的路径一成不变地运行,没有什么力量牵制它们。地球自转,是为了避免海洋泼向太阳。由于饥饿和伤痛,婴儿自学了啼哭。[7]”
假如我们比太阳起得更早,也许就会看到它是怎样的从那个幽黯的无限中被诞生出来,怎样从严酷的寒冷中散发着炽热,再如何地化作温暖的阳光投奔到大自然的怀抱;假如我们起得更早,并且加紧步伐地毅然探索着,就会看到,那儿仅仅是一个人烟不至的大火球,并且从不曾在宇宙中熄灭……我们的情感按着自己的喜好建造了一座黄金的古老宅邸,一切都已在彼刻一目了然了。
在我对这一时期的记叙中很少谈到对友谊的献礼,只因我真不愿再让别人感受那种他全然不知的愁苦气氛,那道狭窄的门被不失体面地糊住了口,直到过了许久,才吝啬地打开一小点缝隙。
我在学校结识的朋友并不多,那些青年人和他们所有的同辈人一样渴望了解自己的生活,了解人和这个社会,他们在最初的几个星期里就组成了自己的小组,四、五个人聚集在教室或房间里,海阔天空地自由交谈着他们的爱好或彼此的天性。另一方面,那些在旧时看来不可想象的学校制度是如此的宽裕,这给了在这里的青年知识分子享有了额外的特权,他们在其余的时间里能够毫无顾虑的恣意探索或大胆享乐,然后只需在最终考试前的几个星期去致力于拼命的刻苦学习,用来取得一个学位或某一证书。
我与他们的情感格格不入,从一开始便是如此,他们对于多数事物所持有的一种狂热的态度是我所无法理解的,他们的情感和声调有着难以控制的激动,他们围绕着偶像问题筑起了一堵高墙,并且有着某种心照不宣的共鸣。值得庆幸的是,我的性格并没因此而产生根深蒂固的孤僻习惯,我努力去和他们交谈,加入那些我永远都起不了主导作用的讨论,我试图去懂得他们,在我看来,他们所表现出的对于绘画的热爱也和我相差无几……
**************
一九九七年的秋天,我在进入师范的同时又在书画函大谋得了两年的业余学习生涯,这是我在这里不得不提到的。首先是我在国画专业的深造,我丝毫没有忘记我是如何在不同流派的矛盾中彷徨,然后在那些纠缠交错的灵感体现中吸取我所能得到的力量。从我幼年的时候起,绘画就占有了我全部的生命(我的母亲看出了我的天赋,她总是对我的一切都倾注感情),在我三岁那年,我师从著名画家黄正伦教授学习国画的技法,这对我来说是很宝贵的。黄老师的风格是过去那个时代的,这与他师从一代宗师傅抱石、陈之佛有着浓厚的关系,我从他那里学到过不少东西,他教我的那些技巧的掌握至今仍保留在我的脑海里。

如今,我又非常幸运地逐渐接受了其它流派的教导,我沉醉在阎立本[8]、周昉[9]、展子虔[10]、王维[11]的精深艺术里,沉醉在梁楷[12]、荆浩[13]、米氏[14]、徐熙[15]的笔墨意蕴中,我被戴进[16]的平和深邃和四王[17]的连绵手法或是徐渭[18]的利爪打动了,我在那片令人陶醉和神怡的海洋中畅游,对我而言,这些东西如今已完完全全地流淌在我的血脉中。
其次是在书法专业的入门,我想说的是它的艺术使我倍感亲切,我珍爱它那种富有安详和宁静之感的印象,尽管当时的笔触是显得那么的拙稚,难能可贵的是,那些教师对我们这群学子们的生涩反应所做出的毫无保留的态度。
在过去的十个年头里,书法的艺术不曾与我亲近过,而我也对此缺乏真正的认识,那时所题的落款在现在看来确实非常的糟糕,这在我十岁那年在上海美术馆举办的第一次个人画展时便可以看出。尽管那个时候有许多的书法家同我的母亲一样看到了我的禀赋,并且愿意帮助我发挥这一天赋,但都被我的父母委婉地谢绝了,因为在他们认为,我需要的是一个兼具系统理论和严肃技巧以及能够良好地培养个性化发展的广袤平原,也因此在书画函大的学习虽说是每周一次的面授,但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业余的学习并不同于高等师范所组成的几个小团体,我在那里并不缺乏友谊,每个人都因为某种柏拉图式的吸引力而被聚集在了一起,虽不可否认在思想上可能产生的难以逾越的鸿沟,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对杜度[19]和张芝[20]有着同等的热情。
那个时候的书法教师是著名书法家胡文遂的弟子计遂深,他那和蔼的睿智和侃侃而谈的性格对我们这群年青学生有着巨大的影响。在他的言论中,可以明显的感受出他对于研究历史的技巧和人物生平的考证都有着很好的了解,就我来说,对于我的理解,最有裨益的就是研究构字的技巧以及对于玄学的兴趣。
不言而喻,随着每个继之而来的课程学习,我正在某个“在转变”的精神状态里悄悄地酝酿着我的灵感和创作,我迸发出的炽热**不断高涨,在笔尖碰触着宣纸并发出浓郁光泽的时候,我感到无比的快活。我被我所完成的那些笔触弄得着了迷,我对书法的诠释和对国画的理解极其自然地交融在了一起,心灵自如地合着那个完全不可见的美妙韵律源源地倾泻而出,我在一瞬间懂得了我一直以来所要找寻的东西,我相信自己再没有如此地接近过这种恩泽的启示。我开始凭着内心的灵感,毫无顾虑地感受和发挥着那份曾被深深隐藏着的笔墨潜能,我感到这一切都是一个全新的领悟!
有时我认为我懂得了灵感,我所了解的事物和我将要发现的东西往往离得很近,我甚至可以凭借一副观察的望远镜去眺望灯塔的彼岸,如果有人问我,人们能否从海水的流动中看到鱼类的运动?我会回答说,人们常常将“最好的”东西关之于门外了。科学或许会告诉我们海水的韵律是能够认知的,它将力量固定成了重力、动力和局限等众多因素的总和,这将是一个无限数字的精确计算,但此刻正在我的头脑中呈现的是:这一形式是否等于一滴水在脸盆中的回震?
文字是公正的,它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但每个艺术家都应该有自己独具的文字——我的意思是,他们必须去创造自己独特的理解方式,使文字能够具有不同于“他者”的特殊魔力,没有什么比一种形式的固定不变更使人精神沦丧的了。
我总是在黄昏十分带着欢乐的幸福在柔风中漫步回家,什么都不能动摇我从创作中所获得的这种宁静的和谐,对我的乐趣,我发奋努力且永不满足,它给了我生活的意义。
[1]参见德国社会学家、哲学家齐美尔(1858-1918)的《命运问题》。
[2]凡尔赛园林倾向于整齐宏大的格调。
[3]埃及古文,意即具有灵通之精魂;后于19世纪末叶新康德哲学体系中演绎为广义的精神动力或创造力的代名词。
[4]古希腊神话中文艺女神缪斯所在的圣山。
[5]参见德国著名哲学家F·尼采(1844-1900)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6]参见191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1861-1941)1916年访问美国时的讲演录《我的学校》。
[7]参见美国作家G·毕晓普(1907-)的《有没有上帝》。
[8]唐朝宰相,善丹青,绘有《步辇图》、《永徽朝臣图》等。
[9]唐朝宣州长史,初学张萱之画,后自成一家,《挥扇仕女图》为其代表作。
[10]隋代官朝散太夫帐内都督,山水楼观称为“六朝第一”,绘有《游春图》。
[11]唐朝尚书右丞,善画水墨山水,代表作为《辋川图》。
[12]南宋画院待诏,减笔人物标新立异,代表作为《泼墨仙人图》。
[13]五代北方山水画派代表,绘有《匡庐图》,著有山水理论专著《笔法记》。
[14]北宋礼部员外郎米芾画山水人物自名一家,其湿润的点法叫做“米点”;其子友仁力学好古,亦善书画,世称“小米”,绘有《云山得意图卷》等。
[15]世仕南唐,为江南望族,善画花竹林木草虫,花卉尤佳,与崔白、吴元瑜前后专写荷花,为后世专画荷花之祖。
[16]明朝浙派之祖,工画山水,得诸家之妙,绘有《雪旅图》等。
[17]清初在董其昌南北宗论影响下的王时敏、王鉴、王原祁和王翬。
[18]明朝小说家,水墨花卉大写意之开创者,绘有《荷蟹图》等。
[19]以草书著名,受东汉章帝赏识,允其章草上书,时称“圣字”。
[20]东汉书法家,“今草”之创始人,史称“草圣”。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