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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日子都闪耀着智慧的霞光,它时而是金色的,仿若天使的翅膀;时而是红色的,像是炙炎的火焰;当它平静时,空气散着清澈的海气;当然,它也会感到忧郁和悲伤,这时的它会化作最为深沉的黑暗,将一切变作尘埃……

九月的天空从来都是这样的妩媚自在,我绕过青绿的草地来到了一座旧楼前,红色的外墙似乎是那个年代所独有的,泛着丝丝的灰白。
楼房的两边是被植栽的树木,叶子的颜色已接近墨绿,不再似夏日的碧翠。今天是开学报到的第一天,学生不若平时的熙攘,反而有一种挤塞的感觉。阳光在此刻洒向林荫,透出实实在在的暖意。
在旧楼门口处的老黑板上,用白色的粉笔写着“报到处→”,字迹有些模糊,显然是写了有些时间了。旧楼旁停放着几部脚踏车,有几个拎着大包小包的同学经过,另有几个在门口停伫,也有人直接去抄写张贴着的课程安排……
踏进报到处的办公室门口,发现早上来报到的同学并不多,所以我很快地就注完了册,只是报到处的老师很讶异地看了看我,我想可能是因为自己的情况比较特殊吧!
我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人生就是在那一刻里发生了转变──一封寄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年我才十一岁……
鹅卵石子儿拼成的小路每天都是那么的安静,像似无声无息地接受时间的洗礼。树梢的小鸟不停地啾啾鸣唱,间或欢快地跳跃着。
十一岁似乎并不算是什么花季岁月,也没有何等重大的人生值得思索,有的只是过盛的童稚和一丝淡淡的腼腆,然而,十一岁依旧是在阳光照耀下的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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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晨的纣雨润泽了秋日的空气,闷湿的潮气似已被微风带走,水泥铺成的小路系着无数个楼舍,在每幢教学楼的斑斑岁月里,都镌绣着它光荣的过去。路旁梧桐的生长并没有周边不知名的杂木长成得茂盛,反而有种迟暮的凋零感,或许是树梢离得我们太过遥远。
美术系教学楼位于东部的一个偏落处,并不显眼,但却是那样自成一格地伫立着。外墙有别于多数的暗红色,而是一种几于沉静的蛋白灰。楼层的结构分布类似于“回”字型,中间有座小小的庭苑,有一棵不算小的芭蕉树和一些常见的草叶。脚边的一只蚱蜢跃起,又猛地消失在墙角的杂草中。
二楼的阶梯大教室常被用于两个班级合上同一门课,教室里有着四块奇异的黑板,可上下位置替换着使用,这在过去,与我所见的通常是固定着的黑板是不同的。走廊的橱窗里陈列着不同的素描作品,从《伏尔泰[1]》头像到人体老人的写生,似乎有些时日未曾换置过,纸头已有些微微地泛黄。
四楼是素描室,由两间教室相连接,中间隔着扇老旧的门,虽然这扇门始终都不曾阖上过。由于在多数的时间里,同学都是在这里打诨着度过交作业的日子,是以,教室内的凌乱可以说并不下于一个女生寝室——画架散乱地堆放着,四脚小方椅充当着每一天的调色板,刚起草的素描作业被废置在了地上,偶遇过路的脚印毫不留情地“插花”,专用绘图橡皮粘着笔屑、颜料和灰尘滚落在阴暗的角落里……
任课教师摆完了静物便独自离开。窗外柔和的光线照了进来,与静物旁的灯光融为了一体,然后又在阴影处铺洒开来。在我看来,物体阴影直接来自于光源的投射,是以,素描作品常借由阴影的变化来暗示光源的不同。而色彩则刚巧相反,它尽可能地让视觉感受到更多的色彩,如同一杯倒入清水的透明杯所显现出的七彩颜色。当感受到的色彩越丰富时,物质的本体反而会淡化,也就是说杯子本身会受到忽视,只有当颜色逐渐在视觉中还原时,杯子的影像才会显现。
阳光在此时已爬上了树梢,并非是红得耀眼,而是染上了层白晕。我漫无边际地观察着陆续走进的同学,看着他们架起躺下的画架,然后就近拖了两把椅子,肆无忌惮地削着铅笔或是比对着静物的结构比例。6B的铅芯似乎特别地容易折断,只见有的同学紧皱着眉头,坚持不懈与之继续奋斗,而有的则干脆放弃,用4B代替6B。
我一直都觉得,在白纸上画出美丽的线条是一种奇迹,而作品的创造则是一种美丽的繁衍。美丽的事物往往太大,而盒子却太小,留下一小点的遗憾,然后装进口袋。
看着摆在绒布上煤油灯,我往往会想起阳光灿烂的午后,想象着在白昼燃尽的黑夜,在昏黄的小屋里,一丝灯芯仍在燃烧。我的目光在煤油灯黯浅的光亮中迷失了,却又被笔下的线条所牵引,时间在指间中悄然遛走,在雪白的纸上留下了擦痕……
连续几天的素描静物已变作了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已变作闲暇,我像一个梦游者,延伸向由色彩耸立的天空。我认识的同学很少,而他们对我也保持着一种无声的隔阂,我觉得自己像K[2]或是一只荒原狼[3]什么的,或许在他们眼中的我──是一个异类。

随着笔下的线条逐渐成形,同学们也不再保持先前的静默,好似这一寂静从不曾出现过。小声的议论交谈和走动的人群霎时多了起来,有的女生则潇洒地听着“沃克曼”边哼边画,自娱自乐的笔触显得更为的奔放。
我默默地画着,身后站着几个同学注视着我,我尽可能地忽视心中的窘困,耐心地打着阴影。我并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但却无能为力,没有人打破这场静默,我们彼此双方都没有相互开口。他们在我身后呆了一会儿,就蹑手蹑脚地走开了。
往事一幕幕涌起,我又回想起了开学前的那段日子,我仍同现在一样画着素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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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清晨,树梢的蝉虫在“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地平线上仿佛可以预感到即将蒸发的热气,接着又是个晴朗的礼拜天。阳光逐渐穿过雾霭映射在大街上,影子朦朦胧胧地晃动着。不知为何,夏日的雨水总是难以降下来,连续的38度高温让人感到连哈口气都嫌热。
我骑着脚踏车经过一片林荫,来到一幢快被遗忘了的老式楼门口。楼房坐落在一条毫无特别的街道上,简朴的建筑风格使这里显得一成不变的古板和僵直。一块积满了多年水迹印的门牌上面写着“上海大学”四个大字,被挂在孤零零的大门口。街道的两旁摆满了卖馄饨的小摊,平时冷冷清清的,偶有几个学生在这里用餐。
我背着画板踏上狭隘的楼梯,里面黑洞洞的,阳光穿射不进来,一种闷热的潮湿感弥漫在空气中,微风与这里隔绝着。阶梯在顶上盘旋着,好似没有尽头,然而物质的东西总会有一个终点,即便是布朗库西的《无尽柱[4]》。我推开咿呀出声的门,然后走了进去。
房间因狭小而显得压抑,瞪视的白色眼球被置放在猩红的绒布上,我看着那只石膏制成的白色眼睛,微微的感到一丝好笑。我相信我的童年是幸福的,因为我常会一人自我娱乐,即使素描是枯燥而乏味的,但我与那只皱眉石膏的相互对视却给灵魂带来了一丝快乐。
应当说,素描和色彩是我一直以来所没有接触过的东西,仿如草原上的薄暮般陌生,然而在此刻,它却逐渐地渗入了我的生命。
某些事物是有规律可寻的,譬如艺术的技法、风格以及对事物的喜好,但是就一个对技法毫无所知的人来说,任凭有再大的**涌现,仍无从下手,而我此刻也确是如此。美术教学从来都是自我的放任,然后在**的涌现中捕获灵感。任教老师为了让我们能不受打扰地抓住灵感,是以独自离去,在吹着冷风的办公室内“沉思”。
没有人埋怨什么,他们视这一恒久不变的模式事故是如此的理所当然,而我只是有口难言。我看着钉在画板上的白纸,然后反复来回地观察着石膏、灯光、绒布……以及灰尘,心中泛起点点的涟漪。在别无选择的前提下,我也就画了起来。
第一次的素描作品不甚理想,与其说是素描,倒还不如说是简单的铅笔勾勒。窗外不时的有几只麻雀掠过,然后叽叽喳喳地在屋檐上方飞下。我挪了挪木制的老式画架,继续着对于自我素描根基的磨练。学习总是对自我最好的磨练,而学习身边的事物通常是最直接有效的方式,我们从孩童时起便是如此。
在我身旁坐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清清秀秀的有一种静谧的美,我常叫她啾啾。啾啾的素描画得很美,有一种独立存在的气质,每根线条都存留着相对的空间,透着干净的韵味。笔与纸的摩擦产生了阵阵的“沙沙”声,虽没有任何的音律可言,但却透出心灵的宁静。
我边注视着摆置的石膏,边看着身旁女孩手中的铅笔,简单的用笔、准确的线条、流畅的接近自然的手势,还有那种认真的神情……时间在观察与注视的领悟中飞快地逝去,在半影的光线下,我原本稚嫩的线条逐渐地成熟了。
在很多时候,我们都不愿将榜样设立在自己的身边,因为那样会使自己显得平凡,我们更愿意将他们放在距离我们很远的地方,让他们独自闪耀,而我们只需欣赏。然而真是如此,我们又无处得到成长,因为太过遥远,所以我们放弃了追寻。
世界上有很多的事是必须从身边的人学起,他们不是杰出者,但他们掌握着我们所不识的事物。聚集的光耀固然令人眩目,但不要忘记呵,它仍由无数个点点的星光所凝聚。每一个距离我们很近的人,都有他们被作为榜样的地方……
[1]十八世纪雕刻家乌桐(1741-1828)的代表作。
[2]弗兰茨·卡夫卡(1883-1924)的代表作品《城堡》的主人公。
[3]出自194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赫尔曼·黑塞(1877-1962)的《荒原狼》。
[4]二十世纪现代美术早期的代表人物,康斯坦丁·布朗库西(1876-1957)的杰出代表作,镀金钢制品,高2932厘米,现存于罗马尼亚特尔古日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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