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笑我一篇通俗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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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再失误
整件事肇端于天津——这个常被本地居民画蛇添足地在称谓中加上一个“卫”字的海滨小城。唯一该为此事负责的是阿全那只不争气的鼻子,因为它导致了一个职业杀手的职业性失误。阿全虽还没到而立之年,在道上兄弟眼中却已是声名赫赫,这次的意外只怕会让他的主顾大跌眼镜。
事件就发生在城东公园里。当时凉亭里坐着不少人,阿全的目标是入口右数第二根柱子旁那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对于这一目标物,阿全了解的实在不多,就知道是个新上任的什么局长(可能是林业吧)——做经纪人的阿彪只说了这么多——同样,从阿彪的口中也只能问出那个主顾是个副局长。
阿全的鼻子并没有什么毛病,也不常打喷嚏的,如果关键时刻没有那只该死的小虫,那么阿全完美的记录上完全可以再添上一笔,二十万人民币的酬劳也足够让他潇潇洒洒地过上半年。
但失误毕竟已经发生了——偏离正确路线的子弹射入了旁边一个倒霉蛋的胸口;而全凉亭的人像受惊的鸟群一样惊叫着奔逃,其中自然也有那个捡了一条命的局长大人。阿全无可奈何地目送他手忙脚乱地钻进那辆“奥迪”,然后杀手与目标物为了自己安全都不得不心情复杂地离去。
事后检讨这次失误,阿全不仅仅是懊恼,更多的是内疚,因为他认为自己只是职业杀手,并不是嗜血为乐的杀人狂魔。无论如何,一个完全无辜的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倒在自己枪口下,总有些说不过去的——而且,那小子还相当年轻——一想起从瞄准器里看到的那张因中弹而痛苦扭曲的娃娃脸,阿全就禁不住微微发抖,仿佛有了梦魇的感觉。
——他想逃,逃得越远越好。
以往阿全跑路方向是往北,最远曾到过哈尔滨——他那支带光学瞄准器的狙击步枪就是通过当地中介向老毛子军火走私商买的。但这次阿全不打算北上了,因为他本能地觉得寒冷不会带给他快乐。
通过公用电话阿全向他的经纪人简洁明快地阐述了这次偶然的不幸,以及自己南下的打算。结果遭来一通预料的抱怨,但也得到了对方转账五万的承诺和南方一个道上兄弟的通信地址及电话号码。
一小时之后,他躺在南下列车的软卧铺上,心情阴郁地眺望着车窗外漂浮不定的云层。
“来下盘棋怎么样,老哥?”对面卧铺的那个带眼镜的广东佬一边和气地开口对阿全说话,一边从旅行袋里取出了一副便携式中国象棋。
阿全听懂了对方那种带有极重粤语腔的普通话,但由于心里并不痛快,也就不爱搭理了。
广东佬却不气馁,笑嘻嘻地从怀里拿出一包“红塔山”,随手撕开封口,抽出一根递给阿全:“不会下?没关系——聊聊天吧,坐火车很闷的。”
阿全一声不吭接过烟,在对方送过来的打火机上点着了,狠狠吸了两口,直到鼻子里过足了瘾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三个字“来一盘”。
广东佬动作利索地摆好了棋局,仿佛想在阿全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手法。
阿全则皱了皱眉头,他突然之间联想到港片中常见的那些老千的花样。看着这人堆满笑容的脸,阿全本能感觉出这盘棋不这么简单。为了摆脱心里捉摸不定的焦躁感,他拿起棋子重重地拍了下去。
“很常见的开局嘛,”那广东佬不暇思索应了一步,然后搓了一下手指,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老哥,这是去哪儿呀?”
“——广州吧。”阿全努力回想了一下自己在售票窗口前报出头那个站名。
“是第一次去南方吧?”广东佬的眼镜片后面又透出了令阿全捉摸不定的目光。
阿全装着不在意地想了一声,心里却警惕起来,但无论怎么看,对面广东佬的形象也无法和警务人员能挂上号。
“你有天津口音,是天津人吗?”广东佬若有所思地问。他出神地瞅着阿全,手中的棋子久久不肯落下。
阿全摇了摇头:“我在天津出生长大,但不是天津人,老家在你们广东。”
广东佬流露出似乎很兴奋的表情:“难怪一见你就是典型的同乡的样子。请问贵姓呀?”
阿全苦笑了一下。
“姓苟。”他说,“这个姓我自己听了都觉得别扭。所以朋友们只管我叫阿全。”
“阿全——”广东佬喃喃地吐出了这个生硬的字眼,眉毛一扬,说,“这个名字很好哦——大吉大利。”
“老兄不会是打算拉我入伙做生意吧?”阿全似笑非笑地调侃了一句,“——将军!”
广东佬不慌不忙地飞起右边的象,回敬了一句:“那就要看全哥有没有兴趣了——更准确地说,要看全哥有没有这个胆量。”
阿全收起笑容,冷冰冰地凝视对方,一字一顿地说:“既然老兄听过我的名字,那你说我有没有这个胆量。”
广东佬忙不迭地摇了摇手说:“全哥千万别误会,这次遇上全哥纯属意外,兄弟我也是真心请全哥来帮帮忙的。”
阿全脸色和缓了一些,垂下眼皮淡淡地说:“老兄实在不好意思得很,我有个规矩,没有阿彪经手,无论多高的价钱也绝对不接。”
“全哥就是全哥。”广东佬狡黠地一笑,说,“谁不知道全哥就是说一不二的哦——不过,这次的生意跟全哥以往的完全不同——全哥是一点风险不用冒,只等别人乖乖把钞票塞进口袋。”
“本是天生的劳碌命,哪会想到有这种好事送上门。”阿全自嘲式地一笑,“老兄不让我冒风险,我又能做什么?”
“到时候全哥自然就明白了啦。”广东佬眯起眼睛仔仔细细打量着阿全的脸庞,仿佛在看一堆钞票,“不过全哥的终点站可得再远一点。”
“哪里?”
“深圳。”
阿全神情自若地把己方的一个炮稳稳压在对方老帅上面,然后摁灭了手中的烟头,说:“这个生意做做也无妨——可我总得知道合伙人是谁吧。”
广东佬满脸堆笑地说:“当然,当然。我大名叫胡国仁——朋友们都叫我老九。全哥也这么叫吧。”
“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阿全点点头说,“你的广东腔很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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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晴。微风。
阿全顺着合伙人手指的方向远远望去,发现了那栋几分钟前就注意过的似乎比地王大厦还要高还要富丽堂皇的建筑物,它的周围环绕着深绿色然而并不自然生长的南国热带乔木。
“那栋大厦里,”老九说,“有一位坐轮椅的老寡妇,她不仅拥有一家大型房地产公司的绝对控股权,名下还有五家超级市场和八家连锁店以及十多家便利店——”
“幸好她不是你妈。”阿全不耐烦地打断了老九准备详细列举的这份遗产清单,“说说重点吧。”
老九拍了拍阿全厚实的肩膀,一脸阿谀表情地说,“幸好她就是你的姑妈,她会迫不及待地往你口袋里塞人民币——说不定连这栋大厦都塞给你。”
阿全不客气地挡开了老九的手,不无调侃地说:“为什么这个吃里扒外的侄儿是我而不是你呢?”

老九耸耸肩,一脸无奈地说:“只能怪我老妈没给我一张好脸。”
阿全转过头去,似乎漫不经心对着路边一辆奔驰的车窗打量了一会儿自己的脸,若有所思地说:“一张脸恐怕不够吧。”
老九神秘地一笑:“当然也得有内部情报才行。”
“说说看。”
“想必全哥也知道小弟在外面有很多不同的身份,其中之一是私家侦探,这老寡妇——不,你姑妈秦淑仪女士就是我的主顾。半年前她找到我,给了我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是张三人全家福。她说这是她失散多年的兄嫂一家三口在二十多年前照的,要我尽力在祖国大地上大范围地寻找——因为估计出国的可能性不大吧。”
“可怜老兄——‘寻寻觅觅寻不到活着的证据’——所以才动了歪脑筋。”阿全说,“不过,这点公开的东西恐怕也不足以成为整个计划的支柱吧。”
“全哥果然厉害。”老九笑着说,“我说过小弟在外面有很多不同的身份,情人也是其中之一。”
“对象是个傻头傻脑的小保姆吧。”阿全静静想了一会儿说,“更多的内部情报就是从她那里搞来的,对不对。”
“全哥当初根本就不应该拿枪的。”老九有点遗憾地说,“早跟我搭档多好。”
“不必相见恨晚了。”阿全淡淡地问,“什么时候让我到位呢?”
老九高兴地打了个响指:“我就知道全哥是个爽快人。不过,我们还有点小工作要做。敏子说秦女士跟她闲聊时曾说过她侄儿秦保国小时候玩刀不小心伤了脚背,上面有一道长长的刀疤,所以全哥要受一点小小的皮肉之苦——估计痊愈也就两星期吧——这期间我会把从敏子那里摸到的情况都讲给你听。这事儿务必要做到十拿九稳,天衣无缝。”
“照方抓药还不简单,”阿全说,“可是这吃里扒外的事儿我还从来没干过,老兄可否指点一二。”
“我这里先谢谢全哥了。”老九说,“跟全哥这样的聪明人讲话就是痛快。那老寡妇——不,你姑妈的保险箱里常驻资金恐怕至少不下于四、五百万。全哥只要拿到半数就足够我们兄弟的花销了。”
“这样的要求算不算太高?”阿全漫无表情地说。
“我是一只小小小鸟嘛。”老九狡黠地笑了笑。
计划至此似乎商榷已定。最后阿全提出了一个合理化要求:要看看那张照片。
老九自然毫无异议地满足了阿全的要求。
阿全表情复杂地看着照片,最后把目光定格在全家福里那张充满稚气的小脸上,久久不愿移动开去。
“是不是一个活脱脱的小全哥?”老九笑嘻嘻地说。
两个星期后,两个二十来岁上下,面带矜持,西装革履的男子一前一后地走进了那栋商厦里。
前台小姐在问过两人来意后彬彬有礼地把两位客人带进了接待大厅里,然后迅速拔通了董事长秘书的固定电话。
不到五分钟,一架轮椅被推进了接待大厅,轮椅上的人是一位两鬓斑白,神情激动的老太太。
她已年过花甲,身体保养得还很不错,从爬满鱼尾纹的脸上依稀能找出年轻时靓丽的影子。她的眼神急切而兴奋,仿佛在探寻一件不同寻常的东西。
其中一位男子上前一步,分别给轮椅上的老太太与另一位男子互相介绍了身份。
老太太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低声抽泣了一会儿,随后用颤抖的手指指向被介绍为自己侄儿的那个人的右足,低声吩咐他脱掉鞋袜。
那个人顺从地照做了。
当足背上的刀疤清晰地呈现在大家眼前时,老太太禁不住一把抓住那人的右手,用力之大就连那人也为之吃惊。接下来当她从来人口中得知对方父母早已经过世的消息时,突如其来的恸哭声险些震破了两位来人的耳膜。还是幸亏另一位男子巧舌如簧的安慰才令得老人破涕为笑,于是顺利结束了一场姑侄相认的好戏。
不过,现如今的戏就算再滥也要来个尾声,这出戏当然也不例外,那已是在三个月之后。
阿全似乎已经完全成为一位成熟稳重的白领人士。他的金利来衬衫领口熨得平整如新,油光发亮的头发加上进口的平光树脂眼镜简直让老九有些认不出来。
“找我什么事?”——完全是一副CEO(首席执行官)的口吻。
“什么事?”老九气急败坏地说,“全哥,你该不会是在耍我吧?”
阿全一声不吭地掏出两根雪茄,一根递给了老九。当老九接烟的时候,眼球情不自禁随着他右手那枚晶莹璀璨的钻戒闪闪发亮。
“一切都很好,好得顺理成章。”阿全默默地突然来了一句,仿佛是在下一个重大结论。
老九面有喜色地说:“那我就放心了——全哥到底什么时候动手啊?”
“我的意思是——”阿全一字一顿地说,“局面就应该这样一直好下去——直到她能安详地闭上眼睛。”
“难不成要我等白了头。”老九脸色大变,声音也大了起来,“好你个全哥,你想过河拆桥不成——你就不怕我让敏子把真相说了出去,就不怕我领着条子们再来和全哥讲话。”
“损人不利己的事你是不会干的,”阿全脸上露出令人心寒的微笑,并不粗暴地用他有力的手指抓住老九的衣领,慢慢把他举离地面,“关于你的辉煌业绩我也知道一点,所以大家最好相安无事,对不对,老九——现在该叫我什么?”
“咳——全——不,秦先生——”老九咳嗽着吐掉雪茄,一边呼吸一边挣扎着说话,“我守口如瓶就是。”
“这才是聪明人。”阿全终于让老九的双脚接触到坚实的地面,“我答应过你的事会兑现的——只要你有足够耐心的话。总之,只要我姑妈她老人家在一天,我就得做个名符其实的好侄儿。”
老九揉了揉自己发痛的喉咙,低声嘟囔着说:“全哥反正是言出必行,我那敢不信全哥。”
阿全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出声说话,仿佛在自言自语:“我是在第一天跟老太太吃那顿午餐时就做了这个决定——她一个劲儿往我碗里夹菜,好像我上辈子做过她亲儿子似的;晚上睡觉前,她还叫静子推着她到我的卧室,双手抖抖嗦嗦地想给我铺被子。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档子事儿。那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有些不配。——所以,我下决心必须演好这个侄儿的角色,不是为钱,而是为了她,就算为下辈子积点儿德吧。”
老九脸色阴沉地听着,最后不无嘲讽地说:“肥皂泡终归是肥皂泡。你以为我们不捅它它就成了保险箱——保险箱就没人能打开了。”
阿全嘴唇翕动了一下,脸庞掠过一丝犹豫的表情,半晌,终于开了口:“我还有一个不是很充足的理由。”
老九表情疑惑地说:“全哥不想说就不要勉强了。”
阿全转身大步走了出去,直到门口才远远丢下一句话来:“因为这次我在天津错手杀了一个人,他长得实在很像我。”(来自《苟全》系列,此文系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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