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逻辑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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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针对网络间一些“中国人没有信仰”的感慨写过一篇《中国人的信仰问题》,在那篇小文中提出“去信斯宾诺莎的那个上帝吧!”
我这样的提议的理由为“上帝的精神,是弥漫在宇宙间的、使世界充满活力的一切心理过程与意识。”
然而,仅有“活力”恐怕是不够的!当然,有“活力”总比没“活力”好!一些沉渣泛起的“僵尸思想”别看在网络间大行其道,可认真分析起来,是没有“活力”的!
没有“活力”的我们嗤之以鼻就行了,大不了随手拍上几砖!对于有“活力”却乱七八糟的我们该怎么办?
现在是信仰唯物主义的固然不少,信仰唯心主义的也是大有人在,有的干脆就二元论,或是信不可知论。唯物主义者质疑唯心主义哲学的上帝或是“绝对理念”的存在;而唯心主义者也不信被动的物质能作为哲学的可靠基础;二元论者左右摇摆,骑墙观望;不可知论者声称对于“二选一”的问题无法作出选择。
那么能不能干脆强行统一信仰呢?我看一是干不得,这是**者才喜欢做的事;二是干了也没效果,信仰是很私人的问题,不是流水生产线上的罐头,可以分类定量封装。^_^
有人认为随着科学发展,一切问题会得到解决。然而我们要知道自然科学规律都必须依赖经验去证明,在一个时候被经验证实的东西,另一个时候可能被否认。比如牛顿力学曾在18、19世纪被证实可靠,但在20世纪却被相对论在更精确的领域里所否认。那么未来也会有比相对论更精确的科学理论。再说了,一些宗教人士还极力渲染科学对人类的威胁,从西方罗马教皇到东方的三教教主南怀瑾(他这个教主可没教皇管用,捞的钱也没教皇多^_^),都认为如果让科学像一头无羁的野马那样发展下去,会给人类本身带来毁灭性的祸害。不能不说作为保守人士的他们的某些言论还是有道理的。
那么我们从哪里才能找来一把标尺对于有“活力的一切心理过程与意识”加以衡量评估呢?
需要“上穷碧落下黄泉”?
需要“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吗?
No!“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_^其实连回首也用不着,那把标尺就在我们每个人的脑子里,只是,我们绝大多数的中国人在上下五千年的绝大部分时间里还未意识到自己的脑子里还有这么一把标尺——逻辑!
敬天法祖的中国人很喜欢讲经验,对于逻辑常常是冷落的!在上下五千年这段漫长坎坷的岁月长河里,中国人中的某些“大宗师”人物虽然偶尔也能“被逻辑撞了一下腰”,但他们的**,还是稳稳坐在“经验”这把交椅之上的;至于站起身离开了“经验”交椅去谈逻辑的人,毋庸置疑,“离经叛道”、“荒诞不经”诸如此类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他们,历史留给他们的一页也只是轻描淡写,又怎会把“大宗师”的帽子留给他们!
然而中国人——在逻辑层面上准确地说应是“绝大部分中国人”——忽视了经验往往是不可靠的,而逻辑关系乃是必然的,具有逻辑的必然性,它是一切的可能性与不可能性的总和,因此也就不可能有例外。绝大部分中国人更加意识不到,逻辑的规律是不需要依赖经验去证明的,经验更无法否认逻辑规律!
天才的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说过这么一句话:“就是上帝也不能违反逻辑规律来创造世界!”
由于找到了逻辑规律这个出发点,维特根斯坦在1918年里完成的《逻辑哲学论》开篇中就在世界与逻辑之间建立了伟大的联系——“1世界是一切发生的事情。1.1世界是事实的总和,而非事物的总和。”
维特根斯坦之所以能有这么令人匪夷所思的天才发现,是因为他站在了西方哲学巨人们的肩膀上。而这些巨人有罗素、摩尔、马克思、黑格尔、康德、柏格森、休谟、莱布尼兹、斯宾诺莎、笛卡尔、培根、亚里士多德、柏拉图、芝诺、第欧根尼、苏格拉底、巴门尼德、赫拉克里特、毕达哥拉斯、泰勒斯等等。虽然,我们可以看到,维特根斯坦本人对传统的经典之作持嗤之以鼻的态度,在他的眼里大哲们的经典名著有大量错误,甚至“写得非常愚蠢而不诚实”。
令人遗憾的是,一代又一代敬天法祖的大部分中国人从未想过要去站在巨人们的肩膀上,他们只会朝着巨人匍匐下跪顶礼膜拜。李敖说中国的文献典籍,至少有二十五万三千种,它的主流,不过是以孔子的呼吸为呼吸的,泛孔系统是中国思想的“正宗”。正因如此,尽管写那么多书的人很努力,替我们留下大量的文献典籍,“但在起码的逻辑解析”之下,“它们已经发霉了、腐烂了”!
李敖这话是在“中西文化大论战”后写出来的,火药味太浓了,有以偏概全之嫌,但是我们要看到,这里的“偏”并不是少数,极少数,乃至忽略不计;而是多数,大多数,乃至绝大多数。
让我们先把目光投向还未形成泛孔系统的先秦时代,看看“被逻辑撞了一下腰”的先秦诸子们的表现吧——
君子之辩者派
就拿被所谓的“学界楷模,一代宗师”南怀瑾所推崇的“万古常新”的孔子来说吧。虽然他说出了“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这样的话,提出了名实必须一致这样的“正名”的逻辑要求。而我们从他接下来的一句“事不成则礼乐不兴”就可以看出来孔子要正的“名”是周礼早就规定好的。他提出“正名”的逻辑要求,是为了实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名分等级制度。至于孔子的**,还是稳稳坐在(周礼的)“经验”这把交椅之上的。郭湛波就一针见血指出孔子的正名,“只有伦理的政治的意味,没有论理的意味”。
与孔子合称孔孟,位列“亚圣”的孟子对于逻辑的把握,似乎比孔子要进了一步,你看他不是雄辩滔滔,四处拍砖吗。墨子被他说成“无君无父”的“禽兽”,梁惠王被他说成“不仁哉,梁惠王也!”,梁襄王被他说成“望之不似人君”,齐宣王被他说成“四境之内不治”,后羿被他说成“是亦羿有罪焉”。一边拍砖,一边还能振振有词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_^孟子在拍梁惠王砖的时候所提出的“五十步笑百步”这一观点足以证明他对于逻辑的运用已经大大超出了孔子。然而,我们要清醒地看到,孟子讲逻辑跟孔子一样,也不会让逻辑凌驾经验之上。用他自己的观点来看跟孔子比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_^从孟子最后一段话“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我们就能明明白白看出来,孟子比孔子还经验主义,孔子只是“从周”,而孟子却上溯到了“尧舜”,显然,论辩中的逻辑运用只是为他**下面的经验主义服务的!
跟持“性善论”的孟子恰恰相反,荀子提出来“性恶论”。当然,这两论都没办法用逻辑来证明,根据经验也只能得出片面结论!^_^荀子在文革中曾经被歪曲为法家的代表人物,其实,他还是属于儒家。连司马迁在《史记》中也是把荀子跟孟子编排在一起的,叫孟子荀卿列传。荀子作为一个哲学家来说比起孟子要更讲究逻辑。荀子曾经在《荀子》的《正名》篇中明确提出了较为完整的正名理论,这是他逻辑思想的精华所在。不仅如此,荀子还在先秦逻辑史上第一次对名、辞、说、辩作了探讨,也就是说他对于形式逻辑中的有关概念、命题、推理和论证都有了相当的认识。但《荀子》一书关于辩说的探讨还不及《墨子》,荀子居然把“辩”分为圣王之辩、君子之辩、小人之辩。他的那个“圣王没,名守慢,奇辞起,名实乱”的观点就是彻头彻尾从经验主义出发而得出的结论。而君子之辩显然是来自儒家弟子的以“君子”自诩,小人之辩则是对不同意儒家观点的各家的一种偏见(固然其中也有反诡辩的一面)。李敖曾说过传统中的“泛敦厚主义”,是把一切表达法都虚礼化、平庸化,使得一切意见都丧失活力,甚至在是非边缘打转转,让人搞不清反对或是赞成的立场。而一般人深受“泛敦厚主义”影响,忽视了批评的真价值与正确方法,而只看到批评的态度。荀子的君子之辩与小人之辩,难免也带有传统的“泛敦厚主义”色彩。尽管如此,荀子在运用逻辑方面仍然不失为先秦儒家学者中佼佼者,逻辑撞了他一下腰,几乎就要把他从“经验”这把交椅撞下去了。郭湛波说荀子“是一方承继儒家的思想,一方受辩者学说的影响,其方法实是辩学,却反对辩学”。也许郭说的对,“打着红旗反红旗”的事,历史上也屡见不鲜啊!

实用功利派
荀子不属于法家,可他的弟子韩非子却是先秦法家之集大成者。我们不可不知,是韩非子在历史上率先提出“矛盾”这个词,并创立了著名的“矛盾之说”,对形式逻辑的矛盾律作出了精辟的阐述(见《难一》与《难势》篇)。但是,我们也不可不知,韩非子的逻辑思想可以概括称为刑名逻辑思想。孔子讲德治,孟子提仁治,荀子说礼治,韩非子主张法治。因此,韩非子虽然从荀子那里学来了逻辑,却是抱着实用主义的态度,要把逻辑应用在刑名法术上。他从刑名法术功利主义思想出发,反对不合法度的“辩”。他在《韩非子》的《亡征》篇中甚至说“辞辩而不法,心智而无术,主多能而不以法度从事者,可亡也。”居然上升到一个亡国的高度了。不过我们要看到韩非子用的是“可”,而不是“必”,显然,他还是懂一点逻辑的。只是他把诸子各家的辩论视为不合乎国家治理和推行法令之“公用”的辩论,主张一概禁绝,这就是不现实,而且是反逻辑的。他作为思想家想一下无所谓,写出来也不打紧。可是,他的师弟李斯却在他这一强盗逻辑思想指导下怂恿秦始皇干出了“焚书”这样的千古惨剧,追本溯源,“焚书”事件难免要连累到法家人(物)大代表韩非子,多少要给他这刑名逻辑思想家的盛名之上抹点黑。胡适曾将韩非子看作中国古代思想文化(包括逻辑)走向衰落的责任承担者之一,这个结论未免过分。
“无君无父”“禽兽”派
20世纪画坛有所谓野兽派一说,马蒂斯是为该派代表人物。而先秦诸子中的“禽兽”派指的是墨家,代表人物是墨子。
春秋时代略晚于孔子出现的墨子显然持反对“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等级制度的态度。他虽然早年受学于儒者,后来却是坚决批判儒家思想,并在批判儒家思想过程中针对性提出了自己的兼爱、非攻、节用、非乐等思想。墨子深知“辩”的作用,认为贤良之士都是“厚乎德行、辩乎言谈、博乎道术”者。他在历史上第一次提出,要把“谈辩”作为实行义政中不可缺少的专门职业和技术。墨子由于重视“辩”,因此他的正名思想比孔子要先进。他曾指出正名原则重要的不在知其名,而在知其实,还揭示了定义不能同义反复。如《公孟》里针对儒者说的“乐以为乐也”提出“子未我应也。”然而,墨子立论提出来的“三表说”认为立言要“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不能不说是经验主义的思维。他把自己唯心主义的“天志”说和“有鬼”论当作是符合“先王之书”加以论证,显然谈不上符合逻辑,作为经验来说显然也是一个谬论。
不过墨子死之后,墨家的后人们继承和总结了墨子的逻辑思想,并吸收了儒家和名家合理的逻辑思想,从而形成了一门具有中国古代特殊风格的逻辑学。他们写出的《墨子》便是中国古代最重要的逻辑学专著。在《墨子》的《小取》篇中,墨家后人们提出了一个相当全面的逻辑学体系,包括:论辩学的目的、基础和名、辞、说等基本的思维形式等;专论各种具体论式的逻辑要求和逻辑错误;讨论辟、侔、援、推四种具体论式的逻辑要求和逻辑错误;重点讨论了侔式推论中的有效形式和非有效形式及其规则。梁启超在《墨子之论理学》中作为中国第一个用西方逻辑理论分析墨家辩学的学者,对墨辩逻辑作出了充分肯定,打破了“中国无逻辑之说”。胡适研究《墨子》后认为“墨翟也许是在中国出现过的最伟大的人物”。郭湛波说“辩学至墨辩始成为完善的学说”。冯友兰更认为《墨子》其成就“比《荀子正名篇》为高。”
辩论名实派
至于专门以辩论名实问题为中心的名家,有邓析、惠施、公孙龙等。邓析与惠施的著作已经散失,他们的逻辑思想只能分别从《吕氏春秋》和《庄子》里管中窥豹。邓析是先秦最早提出“刑名之辩”和“两可之说”的思想家(注:古代刑与形相通)。郭湛波认为名学(辩学)的起源,开始于邓析。他认为邓析的“两可说”的“可不可”是价值判断,“然不然”是事实判断,并非相对主义的诡辩。惠施做过魏国的宰相,既是政治家也是思想家。惠施的朴素辩证的自然观跟庄子的相对主义唯心论不同,因此两人成为“辩友”正是理所当然。他们那场“子非鱼”之辩享誉千载。然而最能体现惠施逻辑思想的东西还是《庄子.天下篇》中记载的“历物十事”。胡适对惠施“历物十事”的分析,其哲学意义多于逻辑意义。郭湛波认为惠施的同异说讨论了“小同异”与“大同异”的逻辑学的根本问题。王章焕则在《论理学大全》里指出惠施是杰出的论辩者。
公孙龙在史记中跟黄帝同姓!^_^但是历史上的他身份似乎并不高。他做过平原君的门客,跟儒家孔穿、阴阳家邹衍面对面辩论过。《汉书.艺文志》上记载他的著作本有十四篇,然而不幸多数散失,后来的《公孙龙子》仅存六篇,其中《白马论》、《指物论》、《通变论》、《坚白论》、《名实论》是其原作,《进府篇》则是后人摘录公孙龙言行所作。应该说公孙龙还是对中国古代的逻辑的发展作出了超出先人的贡献,堪称中国逻辑史上一位有重要影响的思想家。但是把他跟西方的亚里士多德一比,差距就太大了。郭湛波为公孙龙吹嘘,说公孙龙是“集中国形名学之大成,可以说是中国的亚里士多德”,这跟胡适推崇墨子好有一比!自然科学方面且不论,在逻辑学方面公孙龙能及得上亚里士多德五分之一都很勉强。不过我们倒也不必过于苛求公孙龙,中国古代哲人中是找不出一位是可以跟亚里士多德相比的(像亚里士多德那样博学的学者,古代西方世界里也只出现了一个)。我们从公孙龙的《名实论》可以看出他在本体论中坚持了唯物主义名实观,然而从《坚白论》中又能发现他在认识论上陷入了“离坚白”的唯心主义的名实观。所以他的名实观应该是二元论。从《白马论》中我们可以看出,公孙龙的“白马非马”之说第一次从逻辑理论的高度深刻揭示了“名”的内涵和外延,论及了“名”在逻辑上的种属差别。所以,他这一命题是一个有着重要学术价值和特殊理论贡献的逻辑命题。中国人谈逻辑,先秦自当以公孙龙为第一。公孙龙说自己“龙之所以为名者,乃以白马之论尔。”我觉得他是完全有理由这么自矜的。然而,中国历史给公孙龙的地位几乎是先秦诸子中最低的。刻着“离经叛道,荒诞不经”八个大字的“砖块”两千年来不知道拍他拍了多少次。就是在文革之后,有些人还坚持对公孙龙的逻辑思想持基本否定态度。我念中学时的政治课教材还拿公孙龙作批判对象呢!^_^不过理解公孙龙的明白人倒也不是没有。除了高度推崇公孙龙的郭湛波外,章太炎、胡适对公孙龙评价都不低。章太炎在《原名篇》里就说公孙龙是名家之杰。胡适在《先秦名学史》里说公孙龙与惠施都是“伟大的辩者”,“为中国贡献了逻辑方法的最系统的发达学说”,但他居然把公孙龙的逻辑包括在“别墨的逻辑”中,不免张冠李戴,指鹿为马。黄侃曾经调侃胡适,说胡适既然提倡白话文,就应该把名字改成“到哪里去”。我看胡适的这个“适”有偶然之意,《尚书•康诰》不是有“乃有大罪,非终,乃惟眚灾,适尔。”一句么?胡适胡说是有的,只是偶然,不比某些吹出来的“学界楷模,一代宗师”,连篇累牍都是胡说八道,假冒学术。
玄之又玄派
在先秦诸子中,儒墨法名四家逻辑运用基本就是这样的,那么道家呢?
老子喜欢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也不好好断个句,害得后人伤脑筋,千年流传至今,有人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有人读成“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不过不管怎么断句,从道德经整篇来看,基本上是唯心主义,“玄之又玄”的大道理很多,偶尔透出一星半点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跟辩证法思想,胡适就说老子那里只有逻辑的萌芽。
到了庄子那里,更是借寓言来说话,文字优美,想象力丰富,却不看重逻辑,或者可以这么说,他因为要“齐物”也要“齐论”,所以带有反逻辑倾向。虞愚说道家乃“无名”学派,以老子开端,庄子发展,主张废名齐物。虞愚还认为中国的无名学家和中国名学远不及西方逻辑和印度因明逻辑。我内心深处以为,单就逻辑思想表达的精确性上看,比起西方来我们是低人一等,比起印度来我们倒也未见略输一筹。可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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