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心湖 •3• 沉梦/垂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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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有人觉得,已经让端妃又活了五年,对她已经仁至义尽。来年一个春夜,端妃像往常一样就寝,第二天却没醒来。不仅宫女们慌了手脚,连深泓也顿感无措。宣城仅有一名年老昏聩的医生救急,但他对端妃的状况束手无策。
深泓一直站在端妃的床帷之外,不论周遭人来人往如何忙乱,他始终脸色苍白地静静伫立。一道床帷隔出两个世界,外面的人匆忙慌张,却透出生者才有的活力。里面的端妃那么宁静,仿佛充满生命气息的魂魄正姗姗前往另一个僻静之地,一个比离宫更空旷寂寞的地方。深泓如她一般静默,用心仔细去捕捉她的声息,还是无法贴近她的所在,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和暖的春风吹入窗牗,他只觉得寒冷。直到回忆起风中那种熟悉的气息,深泓才精神一震,向帷幕中的端妃庄重行礼道别。
那是水的气息,带着湿润,清凉,还有冰开雪残之后从湖底升起的腐朽。那复杂的气味像是在召唤——召唤这牺牲,以及他的希望。
“喂。”深泓站在水边,俯瞰粼粼波光中的倒影,“真能实现吗?”
青色的少年在涟漪间微笑:“只要你肯付出代价,没有什么不能实现。”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深泓仍不安心,“如果不能实现我的愿望,我要去哪里向你要回我的二十年?”
青色少年呵呵地笑起来:“有个词叫做‘义无反顾’——当你许愿,必须下定决心,这二十年就是祭品,绝不回头去要。只有那样的你才配得到你企求的东西。”
深泓惘然地呆立片刻,点点头说:“我已下定决心。”
“那么就是今日起——”水波轻摇,影像涣散。深泓一阵目眩,定睛再看,只看见水中一片深暗的苔痕,不见什么少年。他心下忐忑,不知这是否南柯一梦。正在恍惚,听到有人呼唤他,“殿下——殿下!”穿过长草的是芳鸾的声音。
深泓离开池塘,走不多远就见芳鸾容光焕发地奔过来。
“端妃娘娘醒来了!”她清晰地说。
深泓无声地点点头。风拨动几步开外的湖水,哗哗的声音像有个藏在水底的人代他开怀大笑。
他自己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他期待端妃醒来,但也明白,她一醒来,必定会有另一个人永远沉睡……
在端妃醒来之后就从离宫中消失的宫女,深泓当时记得她姓甚名谁,后来渐渐忘却。他听说,端妃迅速地判断出那宫女是趁夜在她枕上滴下毒液的人,然后那宫女不知何时就无影无踪。
深泓不问也知:她去了端妃本该去的地方。
端妃即使在虚弱卧床时,脸上也总是挂着娴雅的笑容。当她日渐康复,笑容就更加充满胜利的光彩。
有一天她带着夺目的光彩向深泓招手,将他唤至身边,从袖中取出一管细细的青竹,大约两寸长。“殿下请看——这就是差一点让妾殒命的毒药,它叫沉梦。”端妃拔开竹管,迅速在桌上点了一下,留下一颗晶圆的水珠。她的声音听起来朦朦胧胧,口气却毫不含糊:“在衣料、枕被上滴上数滴,不消片刻就化为清淡的毒氲,持久不散。人吸入之后,用不了多久就会死去。如是那时正在睡梦里,则会死得毫无知觉。”
深泓盯着那颗折射出七彩日光的水珠,见它犹如有生命似的灵动可爱。一阵风来,它骤然缩小,顷刻就消失,唯有桌面留下一块深色痕迹。
“这是最后一滴,一丁点的危害不大。”端妃挥动衣袖,将沉梦残留的味道一挥而尽。“原先满满的一管,都已用在妾的枕上了。”
“既是这样,娘娘怎么会醒来的?”深泓有自己的想法,但还是发问。
端妃也不大确定,迟疑道:“也许是因为……我以前有几次也闻过这个味道,对它太熟悉,它伤不到我。”为什么缘故闻过这味道?她没有说。可深泓猜得到:她既然还好端端地在这里,那几次定是有旁人没有醒来。
她偏头向深泓优雅地笑笑,“殿下记住这味道了?”
“记住了。”深泓收敛容色,郑重回答。
端妃轻轻颔首道:“以后哪怕是梦中有这香味,也要立刻醒来!……但愿殿下一生不须再闻到。”
深泓垂下头,低声问:“娘娘,你相信佛经所说的因果吗?一切所作所为,必将付出代价。”
端妃默默地凝视儿子,神情冷峻。
“我还会闻到……那是那些没有醒来的人,向娘娘索取的代价。”深泓说。
端妃有点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忽地掩嘴笑起来:“殿下,如果被这么愚蠢的念头束缚,战士将无法拿起剑,更别说向敌人挥动——你要面对的是世上最无情的修罗场,你该顾忌的不是那些已经死了的人,而是还没有死的。”
深泓没有与她争执。
事实上,当他在修罗场中胜利后,端妃把那支青竹管带回了宫廷。从此沉梦的香气在属于深泓的宫闱中飘荡不散,仿若那个顽强的、最终入主丹茜宫的女人永远不会消逝,时而在深夜里徘徊,消灭那些觊觎丹茜宫的人。
然而他一直活了下来,只是不断在香气中失去,失去了他的儿子们,以及怀有他骨肉的年轻女子。
那一次他觉得格外疲惫。
“芳鸾……”他的声音喑哑,“果然是那样么?”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质疑过芳鸾。
“康豫太后曾经教过奴婢,识别沉梦的残迹。”芳鸾已经上了年纪,态度比年轻时更加沉着。“康豫”就是端妃的谥号。
“妾将陛下交付的才媛娘娘的衣服用药水浸过之后,见领口留下大片的痕迹。”芳鸾说,“想必有人用沉梦替换了洒在罗衣上的蔷薇水。娘娘昏厥后……已经回天乏术。陛下?”她看到出神的帝王不似平常。
“有这样的事……”深泓悠悠地说着,眼前恍若看见美丽的文才媛在他面前大哭着喊冤。“陛下,妾不是南国的谍人!妾没有暗通南国——”她喊着喊着就昏厥不起,然后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芳鸾回答,“宫正司尽是她的人,陛下自然不知。只怕此事又会不了了之。”
深泓沉默了更久,才飘忽地回答:“才媛背叛她在先……这是她要的代价。”
“陛下可知文才媛已有身孕?”芳鸾沉声问。
深泓怔了一瞬,没有说什么。那天他走在宫廷中的脚步沉重了许多,可还是不知不觉走到了丹茜宫。
里面的女人依然美丽,宛如白昼中敢与太阳争辉的星辰。在群星向他膜拜时,她是坦然散发自己光芒的唯一一颗。深泓凝视这个女人,她也无言地回望他。很久之后,深泓说:“香是用来敬佛的,绝不要让我的宫廷里出现恶毒的香味。”
她眼中晃过一片阴翳,没有答话。
可惜他挑明态度也没能阻挡沉梦,它还是像噩梦一样在深宫中飘荡。
深泓确然在未来几度闻到那缥缈的香气,数次想从睡梦中挣扎醒来……却没能成功。尽管如此,他同他的生母一样侥幸,也没有因此丧命。于是他眼看着又一个年轻的女子在香氲消散时死去。
“芳鸾……”深泓这一次连追问的力气也所剩无多。
芳鸾的声音依旧平稳,“淳媛娘娘的领口上……”
“故伎重演?”深泓摇头,“她不是会那样做的人。”
芳鸾看了看她的帝王,说:“可是沉梦的配方,后宫里只有太安素氏知道。”
是吗?深泓挑了挑眉头。芳鸾见状,从容道:“宰相大人在数年之前曾受托做过一次,他确实也知配方,但他并未陷入此事。”
“那么相府中的人呢?”
芳鸾十分肯定地说:“宰相所藏的沉梦配方,连妾也不知,何况府中其他人。府中就算有人偶然知道,又为何向娘娘动手?又如何向后宫下手?”
深泓闭上眼睛想了想,挥手道:“……我知道了。”
芳鸾行了跪拜大礼,悄无声息地向密室外退去。
“琚夫人——”深泓叫了一声,“你我相识已久,可我至今不能确定,你是否恨她。”
芳鸾回身,柔柔一笑:“妾何须恨她?”
“你说呢?”深泓不动声色地反问。
“陛下以为妾会为宰相而恨她?”芳鸾还是笑得宁静,“妾为何要为他去恨?……宰相与妾虽在一个宅院中,但只是妾的邻居,不过相邻之处没有看得见的墙而已。”她说罢欠身告退。
深泓出神地坐了一会儿,走出密室,又走到了丹茜宫。似乎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来过,连她的面孔看在眼中,也仿佛生疏了。
“陛下很久没来过。”她笑着说,“可妾宁愿今天没有这份荣幸。”
深泓含笑看着二十年的妻子。
“陛下来,是为了怀疑,而不是洗脱嫌疑。”她苦笑,把手边一只小匣推到他面前。“这把同心锁一旦锁上,必须两支钥匙一并使用才能打开。”她说着,从脖子上取下镀银钥匙**一个锁眼。“——陛下,您的呢?”
深泓默默解下颈中金匙。
锁应声而开,匣盖与匣身交接的缝隙中有微尘痕迹,应是很久没有开启。匣中那支青竹,深泓见了就觉黯然。还有一张叠好的纸,几块颜色各异的石头,数片难看的枯叶。
“都在这里……”她说,“你若选择不信,我也无可奈何。”
不信吗?深泓望着这个女人,如此美丽,如此伤感。他向她微笑作为安慰。“是我不好……”他没头没脑地说。
她也许会错了意,深情而感激地望了他一眼。
但他并不是说他相信她……他的不好,在于二十年前决心不要无用的感情,后来又让她也同他一起相信寡情少难、多情多艰。于是当初仿佛泉水中倒映的月光一样明澈的眼神,到如今变得这么咄咄逼人。
他当初相信那个拥有一双美丽眼睛的少女,如今无法相信这个由他缔造的女人。“若星——”他轻声说,“你曾说过,世上唯一有趣的事,就是成为丹茜宫的主人。现在还觉得有趣吗?”
她有一刹那目光闪烁,旋即仰头笑答:“唯有那些没有做过的事情,才有趣。”
深泓的心一沉。一模一样的话,当她在那十方风起的草原上笑着说出时,那样天真而充满理想。第一次听到时,让他颇感心头悸动,如今只让他觉得可怕。
素若星在宣城的第一次露面,那么突然又特别,因此深泓无法忘记。
那天是夏季的某个初六。依稀是个数日大雨过后的清凉夏日,深泓记得不是非常清晰——似乎那天除了她之外的一切都模糊,只有她鲜明。
模糊归模糊,却难以彻底忘记。深泓记得,那一天的那个时刻,太安王府的马车上跃下一个中年人,然后一个清秀的少年跟了下来。中年人身材高大魁梧,气度不凡,而那少年个头不高,伶俐俊秀——深泓见他们在端妃面前跪下时,心想:真是奇妙的组合。
端妃一见那中年男子就由衷欢喜。连深泓也强烈察觉到她真心的喜悦。“惜今!”她热情地称呼对方的名字,让一旁的深泓无比诧异。
“小人李惜今拜见梁王殿下、端妃娘娘。”中年人抬起头时,双目透出温和坚定的光华。深泓一见那双眼睛,就觉得不能讨厌他。
“这是繁阳李氏第六代当中的好手。”端妃向深泓介绍时,声音里透出别样的韵味。深泓看了李惜今一眼,表示他知道了。这样一个人出现在此地,当然不是来喝茶叙旧。他会成为这人的弟子。
“小人受永宁郡王所托,探望梁王殿下和娘娘。”李惜今的措辞简短谨慎,深泓猜测那是舅父永宁郡王事先教给他的。私下为梁王请剑术老师是永宁郡王的意思,他要姐姐端妃领这个情。
端妃点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问:“现在会不会太晚?”
李惜今那双眼睛仔细在深泓身上打量一番,笑着回答:“对梁王殿下来说,足够了。”
深泓因此松了口气——他如今已经十三岁,虽然从含玄那里学来一点皮毛,但连他自己也没有信心能把这技能学好。不过这师父对他有信心,认为他能学到更多的东西,对一个王家子弟来说足够用。让深泓觉得更加轻松的是:他能够毫不费力地解读他们的对话,尽管这些**们的对话小心而隐晦。
与此同时他也发现:李惜今身边的小孩子也能听得懂大人们在说的事情,他正在向深泓微笑,像是祝贺,却带有出于私心的快乐。深泓的心突地跳了一下,觉得这小孩子一刹的笑脸,已经明亮胜过他周遭的一切。他不知道这是谁,端妃也不知道。所以她问:“惜今,这孩子是?”
“是小人现在的弟子。”李惜今恭敬地回答,依旧惜字如金,“他无处可去,小人走到哪里都带着他。”
端妃“哦”一声,不再多问。
那天离宫中举行了皇子们通行的拜师礼,但限于条件,没有惯常的那种隆重场面。深泓对所有的礼仪烂熟于心,并未觉得丝毫不自在。让他感到不安的是端妃的眼神:当它们追逐这个远道而来的男人时,舞动出灵活的光彩。深泓不想在李惜今出现的第一天就怀疑自己的母亲,然而心中已经萌发出难以抑制的阴霾。的70

端妃看出他的疑虑,平淡地说:“他曾经在我家担任教习。不过我那时没有学剑技,学了射术。所以,他其实是皇后娘娘一个人的师父。”
“娘娘您为什么不学呢?”深泓当着李惜今的面这样问。
端妃毫不避讳,宁静地回答:“我不敢。和宛嵘一起学剑,她也许会强求我一起练习——我没有‘在她剑下绝不受伤’的把握,尤其不敢用这张脸冒险。”
深泓偷看李惜今的反应,发现他无动于衷。
“这柄‘冰洗’原本是李先生的。”端妃向深泓笑道:“他们都到了殿下身边,殿下要懂得爱惜。”她说罢,携着梁王,亲自带李惜今到他暂住的地方。可李惜今却说:“小人不能在这里住。日落之后,小人就到城外的马车上休息。”
端妃怔了怔,慢慢地点头说:“这很好。”
深泓立刻接口道:“那么我会让人送给先生一切应用之物。”
李惜今毕恭毕敬地又说:“马车狭小,请殿下与娘娘收留小人的弟子。”
这件事于是圆满解决,李惜今从当天开始教深泓一些基本的技巧,夜幕初降就赶着马车往城外去了。
深泓又独自琢磨他所教的东西,觉得似乎不是艰深难懂。练习一会儿之后,他看见含玄悄悄地从角落里路过。
“你去哪儿了?”他问。
含玄从容地回答:“宫女不便四处行走,所以端妃娘娘让小人给李先生送去一些被衾、酒菜。”
深泓不以为意,继续练习。又过了一会儿,李惜今的那个小徒弟偷偷摸摸在暗里观望。深泓察觉到他的目光,就停下来问:“你跟李先生多久?”
那孩子向他甜美地笑笑,说:“七年。”
深泓大吃一惊:“那你岂不是高手了?”
“差得远呢!”那孩子呵呵笑起来,声音清爽利落,“我很不成器。”
深泓喜欢他这样坦率的态度,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星儿。”他转动黑亮的眼睛,狡黠地回答:“我叫星儿。”
李惜今是个不错的剑术老师,即使面对皇子,他还是一丝不苟,没有些许轻懈。深泓原本不大喜欢他,这时候却觉得他有值得佩服的地方——当这个魁梧的人握着剑柄的一刹,浑身立刻笼罩一种别样的气势,那肃穆的气势好像涟漪向外荡漾,令周围的人精神一凛,不敢小窥。他拔剑出鞘时神情专注,不等剑端美妙的振音散去,他已经挥出一片凉风。他的剑叫做焕雯,舞动时剑光灿烂,仿佛在主人周身环护一道飞电,圆满的光华仿佛朝阳一般……
冰洗也是一柄好剑,剑光却像流动的冰泉。深泓不愿让这男人瞧不起他,用冰洗施展他学到的一切,但每一剑都寒意逼人,没有那种流畅而令人向往的光彩。
李惜今没有对他的招式发表评论,只是让深泓不断调整姿势和力道。当一天结束,他满意地向皇子点点头,一个字都没有说。
深泓听说,那天他只说了一句话,还是在端妃与他简短会面,问他话时,他才开口——这都是深泓从端妃身边的宫女那里打探得知。端妃问他,永宁郡王为什么在此时转变对梁王的态度。他回答:“宫中有变。”
初九这天正午,深泓正与他的新老师短暂地休息,一向安静的庭院忽然喧闹起来。深泓抬头观望,见一群人涌了进来,为首的是他舅父永宁郡王和端妃。
风尘仆仆的素宛峻脸色苍白,也不像深泓行礼,径直快步走到李惜今面前,颤声喝问:“她在哪儿?!”
李惜今一见永宁郡王就跪下,把头低垂。深泓看不起他的举动,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又瞪向舅父。永宁郡王这才向深泓施礼,可抬起头时,又是一脸愤愤。深泓顺他目光看去,见星儿从另一边的院门走过来,浅浅地笑着向这些大人们跪下:“拜见梁王殿下、端妃娘娘——”说罢又站起来向永宁郡王躬身:“女儿见过父亲大人。”
“若星……”端妃嘴角轻轻挑起,深泓也很难说那是什么意思。“你是若星。”端妃从没见过这个侄女,但不会搞错。素宛峻膝下有众多儿子,却只有一个女儿素若星。
“星儿!”素宛峻咬牙瞪着他的女儿,咬牙切齿地说:“成何体统!立刻跟我回去。”
深泓好奇地打量他这位表妹:素若星抿嘴一笑,仰起头时,脸上没有了孩子气的天真烂漫。
“女儿已经在宣城离宫留宿三夜。”素若星昂然说道:“昨晚更是与梁王殿下同室而眠——就算父亲想让女儿入宫,怕是风言风语也不会放过女儿,让女儿那么顺利地进去。”
深泓见众人都望向他,只觉得可笑可气:这位表妹整天整夜穿着男装,又说是李惜今多年的弟子,他也没有多想。谁知一次不多想,就让她钻了空子。昨晚她确实说居所老鼠扰人清静,恳请在梁王寝殿的外室暂息一晚。深泓只当他是个小孩子,何况又想向她打听李惜今的底细,就留她一宿。她只是说了一会儿话,就到外室的坐榻上安然入睡,深泓还有短短片刻觉得她毫无心机,没料到她有这般面目。
众人见梁王只是微笑却不辩解,一时反而尴尬。端妃泰然自若地站在一边微笑,等着看这场面会如何发展。素宛峻脸色灰青,伸手拉住女儿,道:“风言风语自有我应付——你以后只管老老实实在家呆着!”
素若星一把甩开父亲,笑嘻嘻说:“就算旁人没有说三道四,皇后娘娘会怎么想呢?”
她说了这话,旁边立刻一片死寂。深泓知道她戳到了永宁郡王的痛处——端妃与皇后一共有五个弟弟,而素宛峻从来都是与端妃比较亲,皇后总疑心他想助端妃东山再起。如今宫中似乎有什么变故,他送来一个剑师已经有些冒险,偏偏他的女儿也迢迢地跑到宣城,到梁王殿中自荐枕席……
端妃看场面僵硬,将不相干的人一概遣退,半认真半打趣向弟弟道:“宛峻,你生了好女儿。现在怎么办才好呢?”话虽是向着永宁郡王说,眼睛却饶有兴致地看着素若星。
素若星向端妃欠身道:“侄女愿从今往后侍奉姑姑与梁王殿下。”
端妃轻哦一声,没有表态。素宛峻叹口气,侧身向端妃道:“见过她的人,都说她的性子像姐姐小时候……”
端妃不答话,却问素若星:“你的堂姐妹们长得比你更好看?做事比你更机灵?”素家这一代除了若星之外,还有三个女孩儿生在同年。
若星想了想才回答:“姐妹们各有千秋。”
端妃嗤笑道:“要知道,我蔑视那些看到别人优点之后,就不敢与人去争的家伙。你若是自认入宫之际比不过她们,才来我这里找退路,就不要在我面前丢人现眼了。梁王他配得上最好的。”
若星坦然回答:“侄女并非胆怯,只是碰巧和她们想要的东西不一样而已。”她说出这句话时,脸上展露成熟的笑颜,深泓看了大为惊奇:如果她是素家准备入宫的女儿,那么今年应该十二岁,然而那一霎完全像更加年长的女性。
端妃绕着若星转了一圈,哼了一声:“既然梁王看得起你——”她向弟弟点了一下头,对深泓说:“殿下,妾上表请为您聘太安素氏的女儿若星,如何?”
还有什么“如何”“不如何”呢?深泓心想:他这一辈子到现在为止,除却那些卑微的宫女之外,也只见过若星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而已。
那天发生的事情还有另外一件:永宁郡王执意要狠狠处罚李惜今,端妃以为他已经是梁王的老师,不可再当作昔日素府的门客那样对待。
深泓向若星递个眼色,在他们讨论的间隙溜出去报信:老师当众受辱,对梁王和素若星来说也颜面无光。
可是有人比他们更早一步。
深泓和若星看到含玄在他们前面飞奔,跑近李惜今的马车时,他大叫了一声:“师父!”
午后的风掠过寂静的原野,草尖上荡起一片沙沙声。清风带着含玄的叫声扑面而来时,深泓恍然大悟:李惜今的教导没有让他觉得难以接受,并不是因为老师因材施教、擅于点拨,而是因为他一直学的就是同样的东西。当端妃欣赏的这个男人教她妹妹剑术时,素府里除了素氏姐妹,还有崔家年纪相仿的女孩儿寄篱。
从马车旁转过身的李惜今看到了深泓和若星,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含玄也回头看见他们,一愣神之后,恢复了谦卑平静。
“你是他的老师?”深泓走上前问。
李惜今并没有否认的意思,坦言道:“从他四岁时起。不过,只有短短两年。”
若星叹了口气:“原来——前几年的时候,先生每到双月就要出门二十天,是拿了我家的月饷教别人去了。”
李惜今没说什么。深泓也不说什么,转身要离开。
“殿下不打算责备小人?”李惜今问。
深泓瞥了他一眼,“收什么样的徒弟,是你的事。与我何干?”他笑笑:“况且不自量力的人不值得我责备——谁都知道端妃抓住崔寄篱就不会轻饶,你在素家执教,却每年六次离开素府去崔寄篱那里。如果我没想错,大概那边的人就是跟着你,把她找到吧?素家的人,怎么可能放心一个住在自己家里的人自由自在地到处走?”
李惜今的嘴角**一下,满脸愧疚地看着含玄。深泓觉得这里已经没有他要做的事情,不慌不忙地往回走。
若星似乎并不知道崔寄篱是谁,只觉得其中不像有好事,于是指着含玄向李惜今道:“先生,你要不想让他遭罪,教过他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小姐……”李惜今面对若星时,神态自如了许多。
若星摇头道:“原本你爱收什么样的徒弟,旁人无可厚非。但端妃娘娘疼爱梁王,不是最好的就不让她儿子要。你以为她能容忍梁王跟一个仆人用同一个老师?她念着你那一点点旧情,不为难你,但她跟这人的娘可没什么交情,定是拿他出气。何况他是人家门下的仆人,为难他并不需要什么借口。”
李惜今点点头,又蹙眉道:“但是,梁王殿下提起此事,该怎么办?”
若星眨了眨大眼睛说:“你看梁王殿下少言寡语,别人说与他同室而眠,他都不屑分辨,又怎么会在这样无足轻重的事情上多话?”
每次这个女弟子说得头头是道时,李惜今就忍不住向她的推断发难,就像成年人喜欢逗聪明的小孩子。“可他只是个孩子,难免会说溜了嘴……”
“梁王殿下不是小孩子。”含玄神情郑重,淡淡地说,“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没用的话。”
若星没有正眼看含玄,向李惜今浅浅一笑:“老师,不要拿你见过的那些舞刀弄剑的小孩同皇子做比较。”
一个是他钟爱的第一个徒弟,另一个是与他一直很谈得来的女弟子,李惜今对他们没有戒心,还有些好奇,因此直截了当地笑着问:“那么,‘皇子’是什么样的小孩子?”
男孩子一本正经地回答:“有朝一日,他会成为王。”
“他生来不是嬉戏取闹的,他是为另一些事情而生的。”小姑娘含笑说:“所以老师待他,不可以像对待以前教过的那些素氏的女孩儿。”
看到他们的微笑,李惜今忽然产生一种错觉:在这些孩子面前,他的一把年纪都白活了。
梁王纳妃被耽搁了一段时间,据闻有些人觉得梁王年纪尚小,不必急切成婚。但后来不知为什么,事情又变顺利。深泓常常觉得身在僻壤,不能及时知道远方掌握他命运的人在想什么,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因此他也更加佩服端妃长年累月的镇定。
第二年春天,若星嫁到宣城。深泓在宣城的城门上迎接,放眼看到原野上一队衣着光鲜华美的人马,仿佛一道缓缓流动的虹霓。他笑着对身边的侍卫含玄说:“送嫁的排场很气派。”
“那是为了配得上您。”含玄很机灵地回答。
这道彩虹停在城下,从中分开,若星款款走出来。连见过很多宫廷美人的宫女们也不禁赞叹她的容貌和仪态。她们不明白,这女孩儿即使放在宫廷中也会熠熠生辉,何必急着嫁给放逐蛮荒的皇子。而若星在她们的疑窦中展露出坚定的笑容,步伐也充满自信。她才十三岁就成了梁王妃,成了同年所生的选女们当中唯一一个早早嫁人的,也是日后唯一一个真正入主皇宫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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