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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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家的喜事转眼变成了丧事,虽说在许多人的意料之中,变化如此之快,却也让人措手不及。看着前一日还欢天喜地张灯结彩的纪家大门,转瞬就换上了素灯丧裱,浔江城里老老少少又是一番议论。
婚礼是为了冲喜仓促而行,丧礼却不能如此潦草。纪家是浔江第一名门,跟哥老会,黑白两道,军政各方,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纪老爷子曾是纵横长江一线的风云人物,一生交游广阔,知己挚友无数,虽是多事之秋,却也不能不照应到了。
纪家上下忙的焦头烂额。
仲夏天,尸体不能久放,老爷子的身子在清名山歙木寺停了七天,下葬在纪家坟园。葬礼过后,许多远在川,蜀,宁,汉的亲友才纷纷赶到。于是送往迎来更加热闹,一直闹到过了六七,人群才逐渐散去。
纪川带着男丁们照应一应杂事,主持吊唁祭祀的同时,还兼顾着赈济灾民的责任。由于长江上游阴雨连绵,汉口的大水,直到立了秋才退尽。一时灾民回不了原籍,眼看天就要凉下来,纪川一方面庆幸夏天里没有严重的疫症发生,一方面又开始头疼为灾民筹措过冬的费用。眼下灾民都已聚集在江堤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住的是茅草棚子,无论如何无法抵御风寒,首要的事情,就是要筹资盖些泥墙蓬屋,冬天也好取暖。
要筹资,当然要先从本家着手。
如今不比老爷子在的时候,家产分了八份,虽然纪川是家长,要动账房里的钱,却也必须要经过长辈们分别首肯。为其如此,才更头疼。老爷子分家产那天,叶紫苏把顺蓝顺白一口气得罪尽了,纪川找两位长辈商议赈灾,纪顺蓝躲着不见,顺白满口油腔滑调,无论如何不接纪川的话头。
只有顺风,听了纪川的要求,二话不说,拿出五百块钱来。纪川哭笑不得,这点钱,若是接济一两户灾民,倒也还有富裕,可是如今是几千户,就实在是杯水车薪了。剩下的就是母亲叶紫苏和姨奶奶了。
老爷子逝世,开始姨奶奶倒还坚强,撑着协理丧事,结果还没过头七,便病倒了。这一病,病势凶猛,纪川和远志两个人,中药西药交相调理,到了秋天,才勉强下地。只是看她的样子,的确不能再操心了。所以纪川也犹豫着该不该去找姨奶奶。
锦华看着丈夫心里思虑重重,自己也着急。便跟纪川商量,把自己嫁妆里的一些头面首饰当了应急。
纪川苦笑,“这怎么行。我们就是再紧张,也不能动你的嫁妆啊。锦华,你放心,这事情我来解决。”
锦华不以为然,“怎么解决?表叔出五百,那已经是慷慨了。我知道你不愿意打扰姨奶奶,你自己那一份,能出一千也是了不得了。而且,你又不愿意去见娘。”她顿了顿,看看丈夫的脸色。自从那一日之后,纪川对于母亲绝口不提,更从不主动去见母亲,她当然知道他是因为纪渝的事情迁怒母亲,却也无从劝解。
纪川没说话,锦华继续道:“我们府里如果只出一千五,别人家自然不会比我们更高,这样下来,款项还是远远不够,我当了首饰,好歹再筹一千,你也好行事。”
纪川长叹一声,“你过门才几个月?就要逼着你去当首饰?锦华,我虽然没用,也不能让你受这样的委屈。”他站起身,“我这就去见娘。”
“等等。”锦华叫住他,柔声道:“还是我去吧。你跟娘……说不定会闹僵了。”她见纪川目光灼灼看着自己,忽的一笑,“怎么了?这个表情?”
纪川收回目光,淡淡笑道:“没什么,这样也好,就拜托你了。”
锦华笑,“什么时候跟我这么客气了?”
“好,我也不跟你客气了。”他站起来,“我还要去一趟舅舅那里,他说灾民里出了点事。你先去找娘说吧。她如果有什么不好听的话,你多担待,但也别太为难自己,就算不成,我们另外想办法。”
“放心吧,我理会得。”
纪川看着她,突然道:“谢谢你体谅,锦华。”
锦华低低叹了口气,“你是我丈夫,我不体谅你,还能怎么样呢?”
纪川正跨出门口,听见她的话,脚下顿了顿,终于出去了。
远志永远那么忙。
纪川在堂里等了大半个小时,才见他擦着手匆匆出来。他原本只比外甥大了十来岁,两个人一样的缜密性格,又并肩工作了四五个月,早已混的烂熟,见纪川来了,也不客气,一边让伙计送上一碗凉茶来,咕嘟咕嘟喝了两口,这才缓过气来,抱歉的冲纪川笑笑:“有个灾民被人打的吐血,我忙了半天,到底没救回来。”
“怎么?谁打的?为什么?”
“听苦主说,也是个灾民,也不知为什么两个人起了口角,冲撞起来,就动了手。”
纪川站起来,“我能看看尸体吗?”
“没问题。”远志带他进了诊厅,尸体孤零零躺在案子上,蒙着白布。
远志掀开白布,纪川仔细观察,突然诧异的抬起头,“腹部淤血,应该是内黏膜破裂导致吐血,但这不应该是致命伤。”他指着喉咙,“这里,被人打了一拳,喉骨碎裂,才是致命的伤。”
“不错。”远志赞赏的看着他笑。
纪川却神情严峻,“凶手呢?”
“没抓到。闯下祸,趁乱跑了。警察局还在找。怎么?有不妥?”
纪川点头,“我从小习武,当然知道,一拳能打碎喉骨,这人恐怕不简单!决不可能是普通灾民。”
“哎呀!这个我没顾虑到。”远志跌脚,一连串招呼来几个学徒,吩咐他们赶紧去警察局说明情况,又安排人到灾民住的聚集地暗中查访,忙了半天,这才消停。
纪川说:“我看我们要得去一趟苦主家里,多少给些接济,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好像就一个老娘。”远志叹了一口气,“白发人送黑发人,以后可怎么活?”
待众人都散去,远志才对纪川说:“你稍等我一会,我换件衣服,这就跟你出门。”
“舅舅。”纪川唤住他,却有些迟疑,想了半天,菜地声问道:“她最近好不好?”
这话没头没尾,远志却明白了他的意思,沉吟着,点点头,“应该算不错了。前天我过去给她送了点钱,她没要,好像找了份差事。人是益发清减了。”
“宁尘待她好吗?”
远志失笑,“他们小两口的事,我怎么好问。不过,”他有些迟疑,“这几天总有人看见宁尘跟人在外面混,我没亲眼见,但如果是真的,那……”
纪川目光一闪,突然道:“我见见她。”
远志盯着他,神情复杂,过了很久,才爽然一笑,“他们一直住在三和塔那里,你要去看,就去吧。”
“舅舅?”纪川颇为意外。
远志挥挥手,“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你妹妹。川啊,我信得过你。去吧!苦主那里,我去就行了。”
三和塔是浔江出名的古迹,原本是玄德寺的主塔,据说南宋高僧玄德大师曾在此讲经授学,后来玄德寺毁于战火,只有三和塔留存了下来。
三和塔周围的几条巷子,住的是些小生意人以及一些落魄文人,民风倒还平和。当初宁尘提出要在外面租房子的时候,还是纪川亲自帮他们选了这个院子,图的就是四邻和睦。
自从老爷子断气那天,宁尘负气带着纪渝离开后,纪川就再没见过妹妹。他知道彼此见面,太多不堪,而纪家确实有负于纪渝,不管老爷子出于什么样的打算,这样做,对于本就饱受种种打击的纪渝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他心中更有一层深意,便是打算从此后好好对锦华,而纪渝跟宁尘也应该生活的和谐美满。所以他一直忍着,几次走到巷子口,又转身回去了。
可是今天听远志说宁尘似乎并不安分,他不由得担心。
这条路早已经烂熟,出了叶府,沿着江堤走,不过十来分钟,便可以看见三和塔。纪渝他们的院子,在清泉巷,因为巷子里一口泉水井而得名。
纪川一进巷口,就看见一个青衣少妇正吃力的绞着井绳,他连忙上去帮忙。水桶很大,装满了水,颇有些重量。的01
少妇抬起头,正是纪渝。她眯起眼睛看着他,夕阳映在她的脸上,一张精致的小脸上便有了些桃红的血色。
对上她的目光,他心中一震,急忙避开,将水桶从井里提出来,放到地上。直起身子,默默等着妹妹认出他后的反应。
过了一会,纪渝突然一笑,“哥,还真是你?这太阳晃着眼睛,差点没认出来。”
纪川打量她,见她满头青丝在脑后绾成一个髻,越发显得那张瓜子脸素净小巧。她穿着一件半旧的蓝布夹旗袍,因为沾上了井台上的水,下半身映出一大片水渍,额角细细密密沁出汗珠,看上去很是狼狈。
他忍不住替她拂拭去额头的汗珠,微微一笑,“是我,好久不见了,小鱼。”
纪渝微微一震,避开他的手,轻声抱怨:“你看看我,这个样子被你看见了,真要命,一点面子都没有了。”
“这有什么关系?跟我还在乎这些?”她的反应让他觉得好笑,隐隐的,她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也让他稍微安心。
看看那一大桶水,他问:“你怎么干这些粗活?家里的下人呢?”他们租这院子的时候,原是请了几个粗使的老妈子的。这会看着原本娇生惯养的妹子干这种活,纪川满心不是滋味。
纪渝却笑的满不在乎,“我自己能干的活,干吗让别人干?如今哪养的起那些人?”
纪川心中一紧,一点也笑不出来,“怎么?你们已经窘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不来找我?”话一出口,他立即知道失言,妹妹那天是发了誓跟纪家断绝关系的,以她的倔强,连远志的接济都不肯接受,怎么回去找纪家的人呢?想到这里,心中便是无限失落。
“怎么了哥?”纪渝轻轻捶了一下他的手臂,纪川心中一空,这么个小小亲昵的举动,妹子已经很就没有做过了。纪渝笑着问:“你不是总说要自己动手吗?怎么这会我们不请下人你大惊小怪?”她伸出一根手指头,摇一摇,“双重标准,这可不对啊。”
他苦笑,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个妹妹了。越是要掩饰什么的时候,她越是这样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亲眼看见她,她的清瘦,她强作无谓的笑容,还有她光芒不再的眸子,无一不如利刃般割着他的心。
然而能做得那么少。
“小渝!何必在我面前都要强撑呢?”他心痛不已,“你真的不把我当哥了吗?”
“没有啊。”她无辜的睁大眼睛,又低低的笑,“你一直是我的哥哥,不然我怎么会跟你说话?放心吧大哥,我可以应付的。空出来的房子,转租出去两间,也算有些进项。而且我前两天刚找了份差事,在镇上的公学做老师,教国文和英文。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吗?靠自己的本事生活,不看人家的脸色,也不怕被人说吃闲饭。”
“有人说你吃闲饭吗?”他无比敏感,立即脸想开去,“宁尘对你好不好?”
“当然好啊。我们是自由恋爱,你不记得吗?”不知为什么,她咧着嘴笑的越欢,他的心底就绷的越紧。
纪川叹气,“希望是真的……小渝,”他突然呼唤了一声,在能思考前已经说出来:“你回来,让我照顾你。”的64
“不!”纪渝答的轻快坚决,看着兄长震惊的脸,终于敛起脸上的笑容,“我可以照顾自己。不靠任何人。”
她摆摆手,不让兄长说话,“开始是怨的,觉得突然间天地变色。后来听说爷爷死了,又伤心的不得了。那时候你们让我回去哭灵,我不肯,心中憋着一口怨气。可是送葬那天,我也去了。”
“原来,你去了?”纪川恍然,那一天送葬的有上百个人,他又是哭丧的孝子,自然不会注意到人群里的妹妹。的ca
“是,直到你们走了,所有的人都走了,我还在。我在那里大哭了一场,然后就告诉自己,从此后,再也不哭了。”她微微笑着,“连最疼我的爷爷,都会突然间无情,除了自己,还有谁可以依靠?我必须要坚强。”
“还有我啊。”
她温柔的摇头,“你不行了。你已经成亲了,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了。你不是要跟嫂子去法国吗?”
纪川无语,是他懦弱要逃开,想不到被迫离开的是她。看着她的坚强,他百味陈杂,再一次清楚的发现,眼前这个在夕阳中微笑的少妇,已经不是他从小就熟悉的妹妹了。他突然感觉到无比的悲哀,她在长大,他却固守着陈纲,无力挣脱。
从接掌了整个家族后便逐渐消磨的锐气突然又冒出来,回想自己几个月来的生活,每日里除了在账房里看账本,就是跟几位长辈绞尽脑汁的较量,只有在为灾民看病的时候,才稍许体验到一点满足。
纪渝认真的看着他,从那如困兽般悲哀的目光中,突然读出了他的心思,她轻轻的笑,伸手想要抚平他蹙起的眉,手到一半,却又犹豫,正想收回,被他一把捉住。
“哥,你干吗?”她吃了一惊。眼睛顺着他的目光,落向自己的手臂,这一看,不由一愣。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声音突兀惊异。
她的袖子因为伸手而滑下,露出粉白的半条手臂,上面却刺目的有着几道红紫的瘀痕,“这是什么?”他仔细看,突然拇指细细摩娑,纪渝一阵失神。
他突然愤怒的抬起眼,“这是用绳子勒出来的瘀伤。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个?到底怎么回事?”
她飞速的抽回手臂,“怎么会呢?别瞎想,这是我不小心撞在墙角磕的。”
“小渝!”他揪住她的胳膊,不让她走,“我是学医的,这个还是看得出来的。”
她不答,倔强的咬着嘴唇,脸色却开始泛白。他起了疑心,忙松开手,捋起她的袖子,看见刚才他手握的地方,又是几道紫痕。这就很明显了。这是将她的手臂反转绑在身后留下的痕迹。纪川咬着牙,狠狠问道:“宁尘干的?”
纪渝飞快摇头,沉着脸不说话。
他却什么都明白了。“这个畜生!”
纪渝看着他的身后,嘴角突然扬起,笑的诡异。
纪川惊觉回头,看见宁尘面色阴沉的站在身后,冷冷的看着他们两个人。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人,纪川扫了一眼,恍惚间觉得面熟,一时却顾不上多想,上前两步,揪住宁尘的衣领,恶狠狠的问道:“你是怎么对小渝的?你不是答应我要好好照顾她的吗?”

宁尘面不改色,“我做的一切,都是她愿意的。对不对,小渝?”
纪川回头,纪渝站在那里,既不摇头,也不点头,渐渐暗下去的天光中,看不清楚她的神情。秋天傍晚的风,凉意渗透层层衣物,直沁肌肤,纪川只觉一阵寒意。
“小渝。这个混蛋是不是欺负你了?你说,我替你出气。”他匆匆的说,象是要拉住那个要在晚风中逐渐远离的倩影。
宁尘又一次开口,“小渝,这还有客人呢,你快说句话,别在这里丢人。”
纪渝的身体在寒风中抖了一下,说:“哥,你放开他把。都是我愿意的。”
“你说谎!”纪川越发揪紧了宁尘的衣领。
“真的,我没说谎。他对我很好。”
宁尘轻轻笑道:“听见没有?小渝这么说的。可以放开我了吧?大哥?”他最后两个字说的特别重,象是在讥讽,又想是在警告。
纪川无奈松手。纪渝走过去,替丈夫整好衣领,转头肃容对纪川道:“其实有一件事情,一直想告诉大哥,正巧今天你来了,就先说了吧。宁尘找到他的家人了,在满洲。满洲皇帝定于新年举行登基大典,宁尘和我受邀请要去观礼。大哥不必担心我们,宁尘他们家在满洲很有人望,跟日本人和满洲人都有关系。”
宁尘一拽她,“别说这么多了。冷落客人。”
纪川拦住她,“小渝,你跟我回家去。”
纪渝不耐烦,“我说得还不明白吗?”她吸了口气,缓和了一下,“我已经不是纪家的人了。”说完,头也不会,进了院子。
宁尘并不看他,想旁边站着的那个人一伸手,请他先进了院子。然后才对纪川道:“大哥,我知道你们兄妹情深,只是,小渝她到底,还是我的妻子。”
纪川吸了一口冷气,脑中一阵发晕,也不知道是怒是惊,过了半晌,才回过神,缓缓离开。
不长的一段路,他踯躅独行,想着心事,待到家的时候,天色早已黑透。
老爷子死后,全家人一起吃饭的规矩就破了。各自都在自家的院子里吃。但每天饭时,纪川必要到姨奶奶房里问候,锦华帮着姨奶奶协理家务,也常常要在她身边伺候,所以他们夫妻俩人,索性就在姨奶奶那里吃饭。
还没进门,就听见姨奶奶的院子里乱哄哄的,有人高声的说话,不时传来几声哭骂,又有人在旁边咯咯的笑,极为热闹。纪川心中有事,看见这情形,不由急躁,招呼过来一个看门的小丫头,沉着脸问道:“里面什么人在折腾?不知道姨奶奶的病要静养吗?这么没规矩?”
小丫头笑嘻嘻的,也不害怕,说:“大少爷你还不知道吧?是四老爷回来了。姨奶奶正教训他呢。”
四老爷?纪川一怔,立即明白过来,说的是老爷子的幼子纪顺金。顺金按辈分,应该是纪川的叔叔,但他其实比纪川还要小两岁,两个人自幼一起读书,一起练武。后来纪川去了法国,顺金生性好动,不喜文,对于武功十分痴迷。他在家里学了几年,将拳脚师傅的本领学完了,又到山中访问高人,一去就是七年。师满后,便在武昌开了一家武馆。按照他的说法,是教引国民强国先强体,摘掉东亚病夫的帽子。的67
纪川与这个性格爽朗奔放的小叔叔十分亲厚,名为叔侄,却情逾兄弟。一听见是顺金回来了,纵然是满怀心事,也不由眼睛一亮,来了几分精神。他挥挥手,让小丫头去了,自己走到门前。
隔着门帘,便听见姨奶奶一边哭,一边骂:“你个不孝顺的娃儿,你老子供你吃供你喝,你想干什么都纵着你由着你,你倒好,居然跑去做土匪,不让人省心的冤家!到你爹死,也没见过一面,你还有脸回来?”的9c
纪川掀起帘子,一进门,就看见姨奶奶坐在太师椅里,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指着顺金的鼻子痛骂。顺金跪在她面前,垂着头,一言不发。锦华和几个管事的媳妇站在一边看着,一个个脸上神情古怪,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纪川走到锦华身边,悄声问,“怎么样了?”
锦华抿着嘴笑,“小叔叔回来,姨奶奶一会楼着哭,一会指着骂,已经闹了好半天了。”
“噢。”纪川问明白了,便呵呵笑着打圆场,“姨奶奶,小叔叔平安回来,就是天大的好事。您就别骂了。”
“大侄子!”顺金回头一看是他,腾的一下从地上跳起来,上前搂住纪川重重的拍打了几下,“早听说你要回来,事情多,到现在才见到。”
纪川尚未及回答,姨奶奶已经“呸”了一声,骂道:“你事情多?你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趁早给我甩脱干净了,回来帮帮川儿。亏你还是长辈呢。”
顺金背对着母亲,吐着舌头冲纪川做鬼脸。
到底是心尖上的肉,姨奶奶再怎么骂,吃饭的时候还是一筷子又一筷子的往顺金碗里夹菜。顺金也老实不客气,甩开腮帮子,风卷残云般的把面前的饭菜一扫而空。
做娘的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怔怔的,就又流下眼泪。锦华见了,悄悄递过去一块手帕,姨奶奶接了,却忍不住长叹一声,哭道:“这孩子到底迟了什么苦啊?怎么象是饿牢里放出来的?”
这一来出其不意,吓坏了同桌的几个人,锦华忙软语劝慰,“哪里就至于?小叔叔赶了那么久路,胃口好是自然的。姨奶奶,快别这样,你看吓的小叔叔,再噎着了。”
顺金用力吞下的饭,咧着嘴笑,“还是侄子媳妇明白。娘,你就别操心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姨奶奶“哼”了一声,“没良心的娃儿,算了,不管你了。”
纪川也一边劝说:“姨奶奶,你病还没好,今天情绪太激动,这可不好。”
几个人连哄带劝,说得姨奶奶平下心回房休息。锦华见顺金吃的差不多了,便招呼几个小丫头收拾了碗盏,送上茶水,笑着说:“你们两个有话慢慢说,我还要到厨房看看他们给姨奶奶煎的要怎么样了。”
顺金看着她离开,突然冲纪川眨眨眼,“这个侄子媳妇可真难的,这么个家里面,我娘跟前,把人人都哄的服服帖帖,不容易,嘿,不容易。”
纪川失笑,“怎么这么多年,还是没个正经?你不是去了苏区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没去。”他答得倒是干净利落,“我留在上海了。”
“哦?为什么?”
顺金仰着头笑,“因为那里更需要啊,这还要问为什么?”
“是。”纪川失笑,“倒真没想起来,你们这些人都是这么说的,因为需要。”
“我们?我们是谁?”
“我在法国也接触过贵党啊。”
“真的?”顺金眼睛亮了亮,随即收敛光芒,“我加入*的事情,还是个秘密,你不要……”
“这个我当然明白了。”纪川打断他,“你这次回来,恐怕也不是探亲吧?”
“是有任务的。”
然而顺金不说,纪川便不再问,他们离了桌,到院子里坐下,秋夜的风露湿重,两个人都生生的抖了一抖,顺金低声嘿嘿笑着,“冷吧?冷是冷了点,可是外面的空气新鲜,不象屋里那么窒息。”
纪川扭头看着他,听出他话外的意思,也不出声,静静等他说下去。
“今天我娘骂我,说应该在家,不该跑到外面去。还说爹死,我不回来,太不孝顺。我跟你说,我烦透了这个家。我为什么不肯回来?你看着这大宅子,是家;我看着,是苍蝇竞血的腌臜地!”他回头,见纪川瞪着他,无比震惊,扯着嘴角一笑,“你很吃惊?这有什么好吃惊的?你不是自己也怀疑吗?”
“我怀疑什么?”纪川沉了气问。
顺金摇摇头,不理他,看着秋夜星空中半弯新月,冷冷笑道:“这家里有太多秘密了。你要仔细挖掘,吓死你。”
“小叔叔,你到底想说什么?”
“只是感慨而已。”他神情冷峻,“你一定觉得奇怪,爹死了,我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告诉你,我虽然难受,但也高兴,我恨不得这腐朽的家庭立刻崩溃。”
纪川捉住他的手臂,“小叔叔,究竟是怎么了?”
顺金满脸厌恶,“父子相疑,夫妻反目,兄弟睨墙,我娘不是常说吗?家子大了,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小渝的事情我听说了,那个丫头,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老爷子这么对她?还不是心里那点子龌龊念头?还不是他当年造下的孽。”
枯叶随着夜风在空中打转,纪川只觉全身一阵发冷,一直以来心头横桓的阴影此刻无限扩大,他眼前一阵发黑,“小叔叔,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我就跟你直说了吧。咱们俩从小一处大的。你从小有什么心思,我都看在眼里。原先不知道,也没往心上去,后来知道了,上了心,才发觉这里面的腌臜。所以你走了,我也走了,不愿意在这里面待着。”他低下头,轻轻说道:“你为什么学医?你想知道什么?我都明白。”
纪川感觉就象有什么在胸口重重的撞了一下,一时间闷的上不来气,他勉强一笑,“我怎么什么都不明白?”
顺金看着他,叹了口气,“我只想告诉你,别去查了。那答案,不是你们能承受的了得。”
他看看天,忽然一笑,“本不该说这么多的。但是你也知道,如今我干了这个,过的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有今天,没明日。所以趁还能坐在这里说话,先说了吧。没别的意思,这家里唯一能谈得来的,就是你了。再说,当年那段事情,实在是太……可怕了。”
纪川心头如火焚,一方面急切想知道顺金所指那件事情,究竟是什么,另一方面,又有种想要逃避的**,顺金的话令他不寒而栗。但是他生性内敛,饶是此刻心中掀起滔天狂浪,表面上仍然维持沉着。
他知道,顺金如果不愿意说,那么无论如何,他也问不出来,想了想,决定旁敲侧击,“小叔叔,那么你是如何知道以前发生的事情的?”
顺金冷冷“嘿”了一声,“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自然有人透露给我。”
他忽然停住话头。
锦华走进来,看见他们两个,扑哧一笑,“又不是三伏天,你们两个怎么还在院子里坐啊?不冷吗?”
顺金伸了伸懒腰,笑嘻嘻的说:“大侄子心里有火,要出来凉快凉快。”
锦华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小叔叔说笑了。”
顺金摇头啧啧叹道:“真是佩服老爷子,这眼光,哪里找来这么一个侄子媳妇,你们两个可真是绝配,连说话都一个腔调。”
锦华与顺金并不熟稔,见他说话油腔滑调,心中微起反感,但面子上仍维持着,不动声色。
纪川脑子极乱,半天才察觉那两人间的僵局,呵呵笑了两声,“小叔叔一向说话没边际,锦华你别在意。”
顺金一拳打在他肩膀上,“这么对长辈说话,欠打。”他站起来,“你们小夫妻说话吧。我要去闹闹三哥的两个小子。”
他年纪比纪川还小,这话说得老气横秋,让人听来忍俊不禁。
锦华过去拉起丈夫的手,“你的手怎么这么凉?真不应该这季节还在院子里出夜风。”
顺金刚走到院门口,突然停住,对纪川说:“对了,小渝的丈夫叫什么来的?好象跟日本人走得很近。”见纪川锦华一脸疑惑,他一笑,“也不怕跟你们说,我这次来,就是听说有满清遗贵跟日本人往来密切,大概跟伪满政府的筹建有关。”
锦华感觉到丈夫的手突然一紧,抬起头,看见他紧收着下巴,愣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顺金扬长而去。
锦华动动手腕,“川,你怎么了?”
“啊?”纪川乍然回神,“我不放心小渝。”
锦华脸上笑容隐去,仔细看着他,“你见小渝了?她怎么样?”
纪川苦笑,“她说她很好。可是,我觉得她不好。小叔叔说宁尘跟日本人走的近,舅舅也说有人看见宁尘在外面混……”他突然全身一震,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如闪电般从脑中闪过。
锦华满心疑惑看着丈夫如遭电击般僵立,脸上血色霎间褪尽,口中喃喃道:“日本人,难道是那个日本人?”
“什么日本人?”她听不明白,“难道你认识什么日本人?”
纪川忧心忡忡的摇摇头,突然道:“不行,我不放心,我要去看看。”
“可是这么晚了……”
“我现在就要去。锦华,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他挣开她的手,匆匆向门外走去。
锦华在后面唤了两声,纪川没有回头。突然袭上心头的不详预感让他手脚冰凉,他不由自主加快脚步,心跳与步伐一个频率。黄昏在清源泉巷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刚才顺金的一句话,突然唤醒了他的记忆,那个日本人!难怪白天看见宁尘身边的那个人,觉得眼熟。
那一夜虽然忙乱,虽然那人被揍的死去活来,可纪川拳头的目标就是那个人的脸,当然有印象。
那一夜,他和纪渝之间的感情突然脱了轨,一切都是迷乱无章的,他没有再去理会那个日本人。宁尘也在那一夜突然出现,后面一连串的纷扰,让他们都忽略了这一点。
他一边跑,脑中飞快的理清头绪,如果那个日本人看见了他和妹妹之间的事情,或者,宁尘会不会当时就在场?当时有雾,或许,是他心头有雾,他被纪渝大胆的行为,被自己出格的反应吓得魂不守舍,根本无暇顾及周围情况。而这一切都有可能。
纪渝家的大门紧闭,纪川用力推了推,纹丝不动。一时间也不知哪来的狠劲,他一抬腿,咣当一声,踹开两扇木门。
这院子是他选的,地形熟悉,他直往里走,闯进上屋。
上屋的门倒没怎么关紧,不费什么力气就弄开了,纪川推开门,一看屋里的情形,不由到吸一口冷气,只觉全身血液都从脚心流走。
他告诫自己镇定,回过头,看见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从东屋探出头来,沉着声音,他问:“你是这里的租客?”
少年惶恐的点点头。
“你都听见什么了?”
少年摇头,“什么都没听见。”
纪川用力干咽了一下,“你听好,认识神医叶家吗?好,你现在赶紧去叶家,请叶神医到这里来,要快,知道吗?”
看着少年飞奔而去,纪川这才回头,走进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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