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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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川睡得很浅,天刚透曙,便被窗外淡青的天光惊醒。他看了看身边的锦华,见她睡得很熟,也不吵醒她,轻手轻脚下了床,穿上衣服,走出门外。
院子里静悄悄,一个人也没有。花树芬芳,凝露织艳,入夏以来少有的好天气。
他伸展了一下腿脚,就着一块空地,沉腰动肘,虎虎生风,打起一套长拳。
纪川身形高大,四肢修长,一套拳打的劲力暗敛,舒展流畅。
渐渐有人过来围观,是早起打扫庭园的仆人。纪川一个盘旋,海底捞月,凝气收式。周围的人纷纷叫好。久闻大少爷功夫俊,这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众下人大饱眼福。
很久没有如此舒展筋骨了,一趟拳打下来,纪川已是大汗淋漓,郁结的心情倒是发散了很多。下人们递上干毛巾,围上来赞口不绝,就连忠伯也没口的说:“大少爷的功夫,真有老爷子当年的雄风,偏偏两个人身量模样都像,我刚才看着,还以为是年轻时候的老爷子又回来了呢。”
“忠伯你说笑话了。”纪川擦擦汗,一边笑道:“爷爷当年何等英雄气概,我不过一介书生,哪里能跟爷爷比。”
出过了一身汗,风一吹,就觉得有些凉。纪川又跟一群人说笑了几句,便回屋去换衣服。
姨奶奶嫌纪川以前的住处简陋,不由分说,将他们的新房,连同纪渝的一起,安置在老太爷北屋后面的一个新院子里。
纪川走到院门口,看见里面几个丫头仆妇进进出出,知道只怕锦华和纪渝他们都已经起身。
姨奶奶身边的张妈捧着一个木托盘出来,看见他眉开眼笑,连连道喜:“大少爷大喜。真是人缝喜事精神爽,大少爷今天气色真好。”
“张妈客气了。”纪川看看那托盘,用红色绸布盖着,便问:“这是什么东西?”
张妈轻轻把绸布掀看,笑着说:“这可是好东西,新娘子的贞节。”她不等纪川仔细看,便又匆匆盖上,“大少奶奶已经起来了,少爷快去吧。别冷落了新娘子。”
纪川看不真切,只恍惚瞄到托盘里是两条白绫,分别绣着红色的花,一愣,见张妈已经走远,便有些纳闷。
电光火石间,仿佛一道闪电劈中他的脑子,他突然想明白那是什么了。两条白缎,上面根本不是绣的花,是两个女孩处子之血。
不知是为什么,刚才打完拳的酣畅淋漓便烟消云散。他的心思有些恍惚,眼前老晃动着那白绫子上的红色血迹,分外的刺目。
迎面出来一个人,朱红色的人影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他一惊,倏然回神,抬头一看,却是纪渝垂着头从自己房里出来。
两个人同时一怔,纪渝已经笑出来,“大哥,怎么这么早起来?”
纪川淡淡一笑,“睡不着。你不也起个大早吗?宁尘呢?还在睡?”
“嗯。已经醒了,不愿意起来。”
纪川不由失笑,“怎么还贪床啊?”他仔细打量妹子,见她已经换上少妇装束,头发绾在脑后,一袭朱砂红的立领龙凤褂,站在房檐下,迎着晨风,俏生生,仿如一朵玫瑰,竟美艳不可方物。心下稍觉宽慰,总算宁尘没让这女孩吃太多苦。
纪渝不说话,只一味微笑,眼睛望向天边朝云,裙摆飞扬,神情缥缈。
纪川忽觉不妥,不知为何,心中不安渐生。
“小渝?”的7a
“嗯?”她回头,灿然一笑,“怎么?”
“昨天的事情,宁尘他有没有为难你?”
她又轻又急的摇头,“没有,他什么也没说。”
“一句也没提?”她越是否认,他就越觉得不安。
“没有。”的c3
“那他都说什么了。”这话一问出口,他立即就知道错了,一时间涨红了脸,心中绞痛。她不再只是他的妹妹,还是别人的妻子,他们之间不再亲密无间。
纪渝却仿佛没有察觉他问的不当,低低叹着,“那一晚娘给我送嫁,我抱了她。因为突然发现,其实我们真的是母女,模样性子都那么像。哥,我……现在好怕……”
她停下来,沉默着,很久没有说话。久到纪川以为,她不会再说什么了。她忽然抬头,看着他,深深吸了口气,“我不会学她。”
“什么?”纪川有一瞬间的迷惑,旋即明白,她是在说母亲的私情。
“我不会让我的孩子因为我受伤害。”她低低的笑着,目光变得温柔。
纪川觉得自己陷落在她的笑容中,浑身冰冷,直到这一刻,才真真切切的明白,他永远的失去她了。
“大哥?你怎么了?”纪渝抬头,看见兄长脸色苍白的不像话,吓了一跳。
“我要去看看你嫂子,她这会应该起来了。”他匆忙应付着,落荒而逃。
纪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深沉难懂,过了许久,才回身出了院子。
锦华正在镜前梳妆,看见丈夫失魂落魄的走进来,愣了一下,连忙到了杯茶给他,拉他坐在椅子上,“这是怎么了?大清早,怎么这个脸色。”
纪川沉默了很久很久,终于吸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他问:“锦华,你愿意抛下这里的父母兄弟,跟我回法国吗?”
“什么?”锦华吃了一惊,“法国?”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去一个人地生疏,语言不通的地方?
“怎么想起去法国了?”
“那里的生活简单。相信你会喜欢的。”
锦华认真看着他,“你决定了吗?你真的想去吗。”
“决定了。”纪川温和的回应她,心中冲自己鄙视的笑,真是胆小鬼,终于还是要逃避。
“那就去吧。不管你去那里,我都会跟你一起。”锦华平静的说,语调中有不容置疑的确定。
纪川望着她,温柔的替她将颊畔零碎的发丝敛到耳后,“谢谢你,锦华。”
忽然有人敲门,声音急促,“大少爷,大少爷,你快去看看吧,老爷子出事了。”
两人同时变色,纪川打开门:“怎么回事?别着急,慢慢说。”
事情是这样的。姨奶奶一早起来,见老太爷还睡着,以为他昨天累着了,有心让他多休息会,便也不去打扰。到了早饭备好,再去叫,才发现他躺在那里,脸色蜡黄,一下一下抽着气,神志已经昏迷,这才吓了一跳,连忙打发人去请纪川跟远志。
纪川赶到,一看这情形,立即知道是气管被痰堵住了,情急之下,不做多想,当下口对着口,用嘴把痰给吸了出来。
老爷子气管一通,剧烈的咳嗽了一阵,突然张嘴,喷出一口血了,溅了身边几个人一身。
这时连纪川都慌了神,漱了一半的口,扔下水杯就扑过来。
想不到一口血吐出来,老爷子反倒清醒了。他看看纪川,再看看满堂儿孙,微点点头,长叹一声,“难为你们了。我只怕是不行了。”
屋里的人一下子都变了脸色,不管真情假意,纷纷劝道:“老爷子别这么说,你身子这么硬朗,日子还久呢。”的09
也不知是疲倦了,还是厌烦了,他闭着眼,一言不发。此刻看上去,这老人的口眼倒也没有那么歪斜的恐怖了。的3c
忽听门外有人说:“叶先生到了。”门帘一掀,叶远志匆匆进来,向众人点点头,也不多话,立即坐下,伸出三个指头搭在老爷子的右手寸关处,细细听脉。
过了半晌才抬起头,示意姨奶奶和纪川出了门,到僻静处,劈头就是一句:“姨太太,快准备后事吧。”
姨奶奶早就准备,居然沉住气点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叶先生先给个说法吧。”
“这是自然。”他转向纪川,“之前是不是痰堵了气管。”
“是。”纪川一听这话,不由大是惊讶,对于舅父的医术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远志点头,“这就对了。气管堵塞,呼吸不畅,要是寻常人早就没气了。但老爷子底子本不差,又是个要强的人,因此挣扎着,居然还能维持半日。但是也就因为如此挣扎,伤了肺,这才会吐血。老爷子到了这地步,连肺也伤了,只怕没有几日了。”
姨奶奶沉默半晌,黯然道:“老爷子一世英雄,竟然栽倒在这要强上,这也是命。川儿,你跟你舅舅好好讨教,我还要去守着老爷子。”
远志看着姨奶奶走远,不由叹道:“也难为她了,到了此刻,还如此沉得住气。不过想想,要在这个家里立住脚,还真不简单。”他向来谨慎慎言,与纪家来往这么多年,即使是姻亲关系,也从不对纪家家事置评一个字,此刻是真的将纪川当作自己人,这才发了一句感慨。
大概是回光反照,老爷子清醒后精神好了很多,就连口齿也清楚起来。休息了一会,缓过劲来,他看着姨奶奶,“去找镇公所的胄先生来。”
胄先生是浔江镇上公认的文人领袖,为人刚直公正,最受浔江人的信任敬仰。镇上人家,但凡有什么纠纷口角,找胄先生来评判,必然能让人心服口服。因此很多人家分家产,留遗言,也都习惯找胄先生做证人。的7a
老爷子让找胄先生,自然是自知时日无多,要留遗言了。姨奶奶再坚强,听见这话,眼泪也忍不住掉下来。然而形势在这里摆着,趁着老爷子清醒,有些事情,该交代,还是要交待明白,不然搞得以后兄弟睨墙,父子反面,就不好看了。
家里的人也都知道是个关键时刻,纷纷聚到主屋来,就连平时不怎么露面的叶紫苏,这个时候也出现了。
想来老爷子已与胄先生商谈过几次,他一见到纪家来的人,立即明白,带着早已备好的文件匆匆过来。
家人都已到齐,跪在老爷子床边,见胄先生近来,让开一条通道。胄先生向众人拱拱手,低头看看老爷子。他比老爷子小十来岁,当年一起参加国民革命,也算是生死与共的战友,交情深厚。这是看见当年那个带着自己冲锋陷阵的大哥躺在床上等死,心中悲痛,并不下于纪家众人。
老爷子睁开眼睛,向他缓缓点头,冲众人道:“家产怎么处理,我在胄先生那里早有交代,让他说吧。你们都站起来。”
清清喉咙,胄先生展开文卷,“老爷子把所有家产折算成现洋,平分做八分。妾室白氏操劳持家,分得一分。四个儿子一人一份。”他顿了一下,看着叶紫苏,“儿子早亡,家产由未亡人叶氏继承。”
此言一出,众人动容,多数人竟是不满,三婶已经忍不住小声嘀咕:“克死夫的女人……”顺白拉她一下,不让她说下去。
叶紫苏自己也没有想到,愣愣看着闭着眼的老太爷,神色复杂。
胄先生抬眼扫了一圈,一群人只觉如寒冰拂面,扫在脸上冷飕飕的,不由自主收了话。胄先生继续说:“顺风虽非亲生,但管理生意,尽心劳力,向来没有自外于纪家,也与四个儿子一视同仁,分得一份。”这个没有异议,顺风听了也颇觉满意。
“长孙纪川一份。”
众人一愣,老爷子疼爱纪川,大家都知道,可是居然与父辈几位叔伯分庭抗礼,也分得一份家产,这就有点过分了。就算要分,也总要有个理由吧。顺蓝忍不住,问道:“后面呢?”
“后面?”胄先生将几个人的表情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最后一份,留做公款,专用做将来顺金和孙子孙女们的婚嫁大事。”
众人面面相嘘。
胄先生继续:“所有家产由纪川主持经营,持有家产的子孙每年收取红利,并按份额支取用度。所有子孙必须遵守一条规矩,只能分利,不能分家!”
此言一出,如同在个人心里放响一个炸弹,顺白第一个跳起来,“什么!不能分家?那就是什么也没有,让我们吃空头?家产分八份,说的好听,其实就是让纪川全都拿了去。”
“老三!”顺蓝喝住他,咽着气问:“胄先生,那我们这些人,往后还怎么干活?”
胄先生好像早已料到他们由此一问,微微一笑,“活还照干。大少爷不过是把个总,生意上的事情,当然还是听各位长辈的。为什么让大少爷接管呢?因为纪家就他一个继承人啊。”
纪顺蓝语噎,他是侧室所出,母亲本是老爷子的通房丫头,顺青在世,就比不上二弟受宠。而自己膝下也只有顺宁一个女儿,还不如顺白。顺白倒是有两个儿子,年纪都太小。
纪川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孙,这个继承人的身份原没有人跟他争,各人不过希望能分到些家财,也算没有白费心。料不到老爷子居然来这么一招,效仿上海洋行的规矩,将家产分股,大全在纪川手里,个人为了自己的红利,仍要尽心竭力的去干,也难怪有人心中不服。大太太佩英见丈夫说不出反驳的话,冷冷一笑,吊着嗓子说:“这年头,干的好不如生的好。算了,谁让我们命苦呢。”

顺白脑子转的快,心中算计了一下,家产平分八份,一份公款,剩下七份,姨奶奶母子,叶紫苏母子就占去了四份,他们几个人在怎么反对,也是少数。他看出来今天是没办法讨的好处,立即收帆,笑道:“老爷子也有老爷子的道理。不管怎么说,大家都还是一家人。大家精诚合作,老爷子心里也踏实。”
他笑笑,看着纪川,“川啊,以后三叔可就仰仗你了。”
纪川带着一种孙子辈的立在后面。他心里正在转心思,听见顺白这么说,连忙道:“三叔你着折杀我了。”向前膝行两步,“咚”的一声跪下,“只是孙儿不孝,能否请爷爷收回成命?”
这话一出,满座皆惊。
就连老爷子也睁开眼,目光锐利的盯着他,“为什么?”
“我已决定带锦华去法国了。”
祖孙两人目光相迎,纪川只觉心惊,爷爷眼中是了然,也是不赞同。那样的目光,令他满心不安,如坐针毡。
“爷爷……”
“不用说了。”老爷子打断他,“你是这个家的继承人,从明天起,就是家长!该有什么责任,不用我说了吧。”
纪川呆住,家长,好大的一顶帽子。“可是爷爷,我对家里的事情一点都不熟悉。还是让大伯父……”
“川儿!”姨奶奶终于忍不住插话,“这是什么时候?你就不能让你爷爷省心吗?”
纪川一震,抬头,看着爷爷。
老爷子合上眼,“胄先生,麻烦你继续。”
还有?几个人互看一眼,不知道老爷子到底还有些什么安排。
这次连胄先生都有些为难,他看了看老爷子,“大哥,你确定吗?”
老爷子不言语,挥挥手。
胄先生无奈,看了一眼纪渝。
纪川突然又不好的预感。
“纪渝,虽然不是纪家血脉,但也是孝顺。我一向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孙女,有生之年看到她出嫁,心满意足。望她跟随夫君,好好过日子,遵守妇德。”
纪川只觉耳边焦雷般一声炸响,几乎摔倒。他回头,看见纪渝垂首站在那里,脸色白得吓人,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血丝从牙缝里渗缓缓出来。宁尘站在她身边,皱着眉头,脸色阴沉,目光古怪。
“为什么?”一个女人的声音问道,发着颤,不可置信。
纪川认出那是母亲,可他没有回头,他此刻没有力气将目光从纪渝身上挪开。一只小手握住他,他茫然回头,看见是锦华,正满眼仓皇看着他。他冲她勉强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叶紫苏又问了一声:“为什么?”
十几个人的大屋,鸦雀无声,连后面挨得直打盹的几个孩子,也察觉此刻气氛凝重的几乎喘不过起来,都瞪大了眼睛,动也不敢动一下。
老爷子又睁开眼,“因为她母亲不守妇德!”
“那你处置我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你不是一直喜欢她吗?”她提高了声音。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从没有人这样跟老爷子说过话。
“因为,”他看着她,目光凌厉,“你是纪家的媳妇,她什么也不是。”
忽然后面几个孩子惊呼一声,纪渝腿一软跌倒,踉踉跄跄,带倒了一张椅子。
“小鱼!”纪川一直注意她,此刻不及细想,扑上去把她搂在怀里。
宁尘在一旁说:“大哥,你可真关心她啊。”
纪川面现怒容,“她是我妹妹!”
雪白的脸色,被朱红的裙褂衬得异常惨烈。极度震惊后是心如死灰,纪渝倔强的推开纪川的怀抱,站起来,冷冷的看着满面痛心的兄长。
锦华默默扶起纪川。
宁尘冷笑,“原来大家族是这么算计人的,今天算是见识了。小渝,人家不承认你了,还留在这里干什么?我们走!”言罢再不多等,转身出了门。
纪渝也跟着出去。
纪川愣在当场,妹妹眼中的冷寂让他从头凉到了脚,六月天里,竟觉得刻骨的寒冷。
锦华推推他,“还不快去追。”
纪川这才惊醒,忙奔出门外,看见宁尘大步离去,纪渝跟在他身后,快步追着,娇小的身形,无比的苍茫。
“小鱼。”纪川拉住她,“你……”
纪渝目光终于移到他身上,她眼神清冷,看不出一丝情绪,“我曾经痛恨身上的那一半血。我安慰自己,至少,还有一半跟你一样。至少,我感激娘,让我和你分享了同一个血缘。可是现在,我痛恨她,痛恨跟这里一切的联系。从此后,我不会再跟这个家有一丝的联系。我不想再见到任何纪家人!”
“我能?小鱼,连我也不行吗?”
纪渝看着他,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潮意,“你的小鱼,从今天,就死了。”
“你说什么啊!”他在也顾不了那么多,将她楼入怀中。
“大哥,请你放开我妻子。”不知何时,宁尘来到他们身边。
纪川一惊。的5c
“小渝,过来。”宁尘的声音无比阴森。
纪渝挣脱他,走到宁尘身边。
他揽住她的肩,眼睛却看着纪川,“我们走。”
纪川僵在那里,看着两个人离去,只感到惊恐。宁尘的反映太过冷淡,或者,应该说阴森。而纪渝,他心中一痛,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心被一直疼爱她的爷爷凌迟。
为什么?
他想不明白。突然袭来的怒火将他整个人席卷,焚烧着他的理智,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来,他迫切的想捣毁什么,似乎只有籍着破坏,才能宣泄心中的悲愤。
锦华赶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丈夫一拳拳往身边的一座假山上砸。一时间,只见石屑纷飞,没几下假山便轰然倒塌。她扑过去,抱住他的手,看着那一片血肉模糊,眼泪就往外涌,“川,你这是何苦?”
纪川仰天长叹,“锦华,你要看见小鱼刚才的神情……我恨不得这假山是他们。”
他们是谁?锦华心中一凉,她当然明白。
叶紫苏还跟老爷子僵持着。大概因为纪川纪渝两对夫妇都离开了,顺蓝顺白他们倒是轻松了不少。顺白劝道:“二嫂,老爷子待你不薄。你看,该你的,一分不少。小渝儿虽然可爱,可是到底……这话我本不该说,可是我们纪家能容下你们母女这么多年,这份气量,我看别人家就没法比。”
紫苏倏的回头,目光清寒:“你不用在这里落井下石!容不容的下我,也不是你说了能算的。”
老爷子慢悠悠开口:“你们都给我听着,紫苏她还是纪家的媳妇,川儿的母亲,不管她德行如何,你们都不许作践她。”
这话一出,众人又是一愣。此刻连姨奶奶,胄先生这些人,也弄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了。他分明早就知道纪渝身世,却佯装不知;明明十分疼爱孙女,却在这里公开不承认她;明明责备儿媳妇的德行有亏,又一力回护她;他赶走她的女儿,却把整个家族交给她的儿子;这个老人,到底在想什么,没有一个人能弄明白。
叶紫苏却毫不领情,“你以为这样就算了?我会恨你一辈子!”
“弟妹!你别太过分。”顺蓝终于看不过眼。
紫苏看着他冷笑,“过分?带着弟弟去抽大烟就不过分?弟弟尸骨未寒,就去骚扰未亡人,就不算过分?”
顺蓝一呆,想不到陈年旧帐突然被翻出来,脸色变幻不定,一是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佩英突然跳起来,啪的甩了叶紫苏一巴掌,“狐狸精,你果然不安分,勾引顺蓝。”
叶紫苏躲闪不及,挨了打,却神色不变,一味冷笑,“勾引顺蓝?偷腥的猫还用鱼去勾引?他到想!也配!”
一时间几个人吵成一团。
姨奶奶喝道:“都住口!这是什么时候,你们非要把老爷子气死吗?”
众人这才发现老爷子闭着眼,浑身抖个不停。顺蓝扑到床边,“爹,爹,是儿子不孝,你老别生气,儿子错了。”
老爷子长叹一声,也不睁眼,挥挥手,“都出去吧,让我静静。胄先生,真是对不住,让你看笑话了。”
胄先生淡然一笑,“不用客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拱拱手,率先告辞。
老爷子又对姨奶奶说,“瑞馨啊,你也去吧。帮我把川儿那孩子找来。”
顺白顺蓝几个人走在门口,听他这么说,又是羡慕,又是嫉妒,便看看冷着脸跟着他们退出来的紫苏,用力的哼了一声。
这一场扰攘,变故迭起,风波不断,纵然早已有所准备,还是令人伤神伤心。纪老爷子全凭一口气撑着,才控制住局面。此时让众人出去,实在是人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想再多坚持一分钟也不能够。
听着众人脚步渐渐远去,他甚至也逐渐模糊。思绪飘飞,不知道到了那一处,朦朦胧胧中,似乎看见一个艳装少妇,面带娇羞,眉目含愁,侧身而立。他心情突然激动起来,恍惚间就到了近前,少妇看见他,突然面现怒容,伸手便要推开他。他一把抓住少妇的手,轻声问道:“你还在怪我吗?”
“爷爷?”的7e
老爷子蓦的睁开眼,看见纪川站在床边问,“你说什么?”
原来是梦。的6b
他疲惫的摇头,过了半晌,才问:“你一定恨我吧?”
纪川不语。的65
他叹口气,“你怪我对小妞狠心?我跟你说,人不得不信命。我是为了你们好。”他看看纪川,眼光突然变得十分温和,“川儿啊,这些人里面,我最疼的就是你。你的名字,都是我取的……”
“爷爷?”纪川发现他双颧赤红,语声渐弱,忙过去翻开他的眼皮,见他瞳孔渐渐焕散,心中一沉,连忙掐他人中。
老人“嗯”的一声睁开眼,迷离的看着周围,低低唤道:“志松……”
“志松?”又是志松,“爷爷,你要见志松?我去找他来。”
老人眼中一亮,瞬间仿佛燃起一盏火焰,然而几乎是立即,那火焰便黯弱下去,“不……”
“爷爷……”纪川轻轻呼唤。
“唉……”老爷子不易察觉的叹出一口气,便再没了声息。
刹那间,纪川只觉一片茫然,既无悲痛,也不震惊,心中只是麻木。脑海中翻腾的,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印在心上的情形。从小,便被爷爷养在身边,父亲倒是不常见到,记忆中全是爷爷如何叫他读书认字,如何带他扎马步练拳脚,还有爷爷带着他,去泅渡长江,往事历历在目,时光却如白驹过隙,转瞬间,那个高大健壮,英气逼人的爷爷,就成了床榻伤这具没有生命的皮囊。
他一惊,这才意识到爷爷真的已经离开了。可为什么心中仍然没有悲痛?只是奇异的觉得,眼前这尸体的神情,那么平和安详满足,竟似到了人生极乐境界,令他们这些留下来苦苦挣扎的人无比羡慕。
他呆呆坐在床边,愣愣看着爷爷逐渐冷却的身体,良久,久到了什么时候天色暗下来都不知道。终于,有人推开房门,走到跟前看了看,然后哭喊着跑出去,紧接着一群人又哭喊着涌进来,周围一片嘈杂混乱,人们在身边来来去去,有人跟他说话,他也不知道回答,眼睛仍逗留在爷爷身上。有时会有人挡住他的目光,他不着急也不动,不一会,那人走开,他便又看见了爷爷。
忙乱的人群终于散去,他看不见爷爷了,因为他们用一块布,遮住了他。
一双温软的臂膀将他纳入怀中。
锦华说:“川,我们回去吧。”
他茫然抬头,遇见她的目光,那么镇定平静,仿佛一注清凉的水,让他突然清醒过来。
他说:“锦华,爷爷死了。”
“是。爷爷走得很安详。”
他有些茫然,“我以为我恨他,他对小渝那么狠,可是他死了,我才发现,我爱他,原胜爱我的爹。”
“这自然,他一手把你拉扯大的啊。”
“锦华,”他握着她的腰,“我心里难受极了。”
锦华默默揽住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的胸前,忍不住滴泪,“我也是……”
纪川楼住她,无声落泪。
锦华极其温柔的抚着他的头发,伤感中夹杂着莫名的快乐,奇异的感觉一瞬间袭来,她忍不住抬头,深深地喘了一口气,仿佛被那极痛极乐的快感逼得无法呼吸。
突然,她身体一僵,隔着泪眼,透过窗棱,她看见月下空旷的庭院中,站着一个仪态万方的身影。
纪川感觉到她的异样,抬起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
叶紫苏一手环胸,另一手夹着烟卷,目光迷蒙的看这天上的一弯新月。脸上神情,似喜还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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