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云山坐落在幽州之南,滂水而落,终年常青,山中不时有雾气弥绕.似于云雾间,故此得名幽云.
我从小便与师父隐居在这幽云山中.
云雾深处,一处竹屋清舍,便是栖身居处.
记忆中的师父似乎是不会笑的,她每日青灯千帐为伴,只有日落西山时在后院教我习武.我总是能在她的眼底看到一股淡淡的忧伤,挥之不去.师父她就是这样不快乐,郁郁的眉眼,是水墨勾出的一段谜题,让人捉摸不透.
我时常在想,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青山迷雾中静渡年华,山外又有些什么.可每当看到师父那双隐匿着浓浓忧伤的眼时,到了唇边的话又被生生地咽了回去,我隐隐地感到,师父心中必定埋藏着些什么.
春去秋来,秋离春至.
我专心地练着我的剑,剑法也日益精进.那漫天飞舞的树叶,伴随着剑光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落在我的周围.
我的剑,名唤离歌.
十八那年,我决意到山外去看看.
师父望着我,却没有丝毫诧异,只是淡淡地叹了口气,从里屋取出一个暗红雕花漆盒.
“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离开的,也是时候让你知道了.何去何从该由你自己决定.”师父的语气中透着一股悲凉,宛若这初晨的雾,湿湿凉凉.
师父打开漆盒,露出里面粉色的缎子.
盒中放的是一枚青纹玉璜和一方白锦丝帕.丝帕的质地极为柔软,右下角还浅浅地绣着一枝细柳,清新而淡雅.玉璜用黄色穗缎穿起,上面清晰地刻着一只羽凤.
我不解地望着师父,“这些都是你娘留给你的.”良久,师父才缓缓地开口说道.
我怔怔地望着盒中之物,手不由得有些颤抖.
“离歌,是你娘当年的佩剑.当年你爹娘在江湖上是风名遐迩的一对江湖侠侣,与这把离歌齐声而鸣的便是你爹的佩剑——孤鸣。”
“那他们……”我急切地问道。
师父的话却突然止住了，怜惜地看着我，满脸忧伤。
那瞬间，我感到我的心空荡荡的。
幽云山。
竹林深处。
眼前两座矮矮的墓冢，没有墓碑，泥土有些潮湿，上面长满了许多苔藓，很不起眼，但就在这青冢之下，静静地躺着的是我的双亲。痛苦，悲伤一时间涌上心头，将我的心整个麻木了。
我无声跪在墓前，只是这么默默地跪着，许久许久……
师父的手扶上我的肩头，我能感觉到来自她手上的颤抖。
“十八年了……”
*夕瑾*
本以为，我会在这山中了此残生，再不去过问世间红尘。可天意弄人，让我遇到了她。
柳茹是个美丽的女人，那日，我在河边发现她，她身上还背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她似乎受了极重的内伤，已陷入深深的昏迷中，而那个女婴却很安静，张着两只小手，喃喃牙语着。她们身边，一柄长剑映着落日的余晖闪闪发光。
我救回了她们，替她疗伤，胸口那一掌打得极重，已伤及肺腑，不知是何人下的如此重手。到了第三天，柳茹终于醒了。她一醒便挣扎着要到云岭山道去。她的语气是那样恳求，我不忍拒绝，只得抱了孩子与她同去。
云岭山道位于幽云山之北，道路崎岖，倚山而建，另一边却是深崖。崖下一条河道便是这幽云河的上游河口。因为道路凶险，过往不便，所以常年没有多少人来往，只有偶尔几户猎户由此经过。
我扶着她来到山道上，却被眼前的一切吓呆了。
满地都是尸体和干涸的鲜血,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到处杂飞着嗜血的蝇虫.我忍不住作呕.看来这里曾发生过一场血战.
柳茹缓缓地向一边走去,步履间有些晃抖.突然,她颓废地跌坐在地上,扑在一具尸体上痛哭起来,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显得那么无助,让人心疼,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那是个年轻男子,脸色泛青,想是中毒而亡.他的眼睛还未闭上,无神的的瞳中,似有不甘又似无奈.胸前赫然张着一个大大的血口,血已干涸,黑黑地凝固在衣襟上。周围还躺着数十具尸体，一律着灰衣，似是同一伙人。我不由得想起柳茹胸前那一掌，看来此处必是经历了一番苦战。但这些灰衣人是什么人，为何要追杀他们？我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象，一时间忘了反应。怀中的孩子有些哭闹，我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哄她却怎么也平静不了。也许是受了孩子哭声的影响，柳茹停止了哭泣。她艰难地从地上背起了那男子，一步一步地向山中走去，她的伤还未痊愈，走的有些蹒跚，我想帮她却被她挡住了，只是执意地背着他，缓缓地走着。我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间觉得很悲伤，看着怀中还在啼哭的孩子，心底涌起凄凉。
柳茹将男子葬在了这幽云山中，那日，她静静地坐在坟头，不语，就这样，坐了许久……
自那日过后，柳茹便住了下来，她没有向我提起她的过往，我亦没有多问。其实，在我第一眼看见那柄剑时，我便知道了她是谁。离歌，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与孤鸣齐震，行侠武林，惩恶除伥。只是，如今离歌尚在，孤鸣又系何方？
一日傍晚，柳茹早早将孩子哄睡下了，便和我一同在院子中坐下。夕阳已没，只有天边依稀浮着一抹若隐若现的微红。
“你知道我是谁吧。”她淡淡地说道。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抚摸着手中的离歌，望着天边的微红，落日的血色渐渐蒙上了她的双眼。
那天晚上，她同我讲了许多，似在倾诉，又似在发泄。
月上枝梢，青蝈低吟，有一股离伤之意悄悄弥漫……
良久，她终起身，深舒了口气，月光映着她白皙的脸庞，泛出一丝丝淡然，她的眼中似有一股决绝，我却没有多想，心中隐隐浮现出一袭熟悉的身影……
为何如此？
次日清晨，我发现柳茹不见了，被褥整齐地放在床头，似乎并没有铺开过，窗边的案上放着一枚用丝帕裹起的玉璜和她留下的一纸字迹：
孤鸣淡逝，离歌悄隐，辞看红尘谈笑生，永相随……
我愕了，想起昨晚柳茹的神情，心中不由一紧，连忙夺门而出。清晨的幽云山还是雾蒙蒙的一片，就在这片浓雾下，我看见了她。她静静地躺在墓冢旁，好似睡着了。雪肤浓睫似一点就破，白皙的颈上赫然印着一道极细的剑痕，手中握着那柄离歌。
泪，无声地落下。世事，究竟有多少沧桑。
***
夜晚,我靠在窗下,手中握着离歌.师父的话给了我太大的震撼,我的身上竟然背负了如此的血海深仇.月光透过窗棂静静地洒入,离歌印着月光,剑身泛出淡淡的红,似有一股赤水在剑中流淌.我静静地望着它,这上面曾经染了娘的鲜血,似乎还能够感受到她的气息.我终于明白师父的眼底为何总是映着忧伤,也许她看到了娘的影子.
心中蓦得升起一股冲动,我抄起离歌冲进后院,乘着月光练起剑来.从来没感到如此顺畅过,剑尖如行云流水般迅速流走,带动着四周的空气,隐隐的还伴着若有若无的音韵,宛如一曲悠远的歌声,歌声渐渐远去,我忽然觉得很忧伤.
“离歌……”
*柳茹*
这一切都是命,我们始终逃不了.
风呼啸着,盘旋在山道上.山雨欲来风满楼,该来的还是来了……
吴晋凄厉地笑声一点一点充斥着我的耳膜.我望向身边的他,他在强忍着愤怒,手因为握得太紧而有些泛白,我不由有些忧伤,轻轻握住他的手.
他回过头,望着我,眼神中有悲愤,有无奈,也有一丝悲凉.
他的孤鸣已然出鞘,发出“铮铮”的响声,离歌在腰间蠢蠢欲动,沉沉地低吟着.
眼前的五名黑衣男子,东厂雷厉风行的五大护卫,亦是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的朝廷五大金牌杀手,即使是上次潜入东厂,我们也只是与其中的二人交手.今日五人联手,我们如何相抗.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我已明了他的心意.
今日,我们再战一次.
剑光飞闪,空气中充噬着浓重的杀气,黑衣男子的攻势强劲而迅速,我应付得有些吃力.剑气扫得山道上尘土飞扬,满地残叶断枝.忽得我感到背后一阵冷风,背上的妍儿有些哭闹,眼看已来不及躲开,我只得转身硬生生接下这一掌.胸口一阵剧痛,口中血味翻飞.紧接着全身一轻,身体已如断线的风筝般向下坠落.悬崖上的人影越来越远,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大,我感到意识在一丝一丝地抽离身体,最后一眼看见的,是他那绝望的眼神……
一切嘈杂缭乱都看不见了,只有沉重清净的黑暗.
脑中一片空白,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一个纤柔的身影闪入眼帘,一袭青色绸裙,清新秀丽,长发如云,双目炯炯.她见了我,脸上露出一股轻松的笑意：“你醒了。”
记忆的片断一点一点地填补空白,回忆中浓厚而窒息的鲜血趁机涌上,渐渐被淹没……
夕瑾是个温柔似水的女子,她的眼中总是映着一股淡淡的悲伤,我隐隐地感觉到她内心的哭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也许她的带给她的是伤痛,所以,她选择隐居在这偏僻的幽云山中,但记忆是存在的,即使时间的流失在伤痛上结下一层厚厚的痂,也抹不去那道印记,曾经的伤痛也牢牢地刻在心上,永远消不去.
我望着怀中喃喃沉睡的妍儿,心头涌上怜爱.也许让她处在这偏远幽静的山中,远离那些是非,纷争与仇恨,对她而言,才是最好的吧.那天夜里,我孤身来到他的坟前,月华如银素秋练,淡淡地在离歌上投下影子.满山寂静,只有夜虫在低吟……
山高水长,风霜,一身凄凉;
天涯海角,情愁,生死相随.
***
眼前的路,看不到尽头.师父站在路头,默默地看着我远去.那抹瘦削的身影,在我的眼中渐渐模糊,终消失不见.
依稀记得，那一日,大地尽头的落日,血一般红.从此以后,我趟上了一条未知的江湖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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