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来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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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春来早
那是一个泛着暖意的冬天,雪已经开化了,但对奴隶们来说冬春之间是一道坎,又冷又饿的日子里,很多人睡着了便没有再醒来过,寒冬意味着恐惧,意味着生命大量的凋零。潮润的土表让来往的牲畜和奴隶们踩得坑坑洼洼。头领的宅子前面一块空地,天阴沉沉的,但没人愿意大白天的猫到那四面灌风的土屋里去。主人们嫌这些贱民们瑟瑟发抖地蹲在门外跺脚取暖太聒噪,便差二头提着黝黑的撺火棍将我们轰走,那燃着柴禾的一屋春意就是贱民们眼中的天堂,那是身份的象征。
坑洼的冻土里黄绿斑驳,周遭的莽林成了一片空寂,除了偶尔有寒鸦的“哇哇”声外,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生意了,一阵寒风吹过,簌簌地掉落仅存的几片金黄,像圣山里金色的蝴蝶一样美丽,但这美丽不会停驻心中太久。
拂过脸的却是切肤的痛,像刀子划过一样,宿命和他的奴隶朋友们只能挤得紧紧地,背后的柴禾架桩子咯吱咯吱地响,粗糙的木制擦起了一层微热,感觉自己快窒息了。每个人的脸上还是被冻得铁青,挂满白霜的睫毛,通红的鼻尖,冒着白气的紫黑的唇,不自觉抖动的身子让宿命忍不住想流泪,但他一想到脸上垂上冰渣的痛苦,就连哭得冲动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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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当”一声,不知是谁靠得木桩太大力了,那本就不怎么结实的柴禾架子“哗啦哗啦”地带着叠高的木柴筒子掉了一地,气急败坏的二头从门口伸出个头,一脸的狰狞,奴隶们大多受不了他那凶狠的目光,本来冰凉的脊椎骨又是一阵刺痛直通头皮,又有人要挨鞭子了。
果然,二头弓着背,手里执着一根蟒皮鞭子,黑白相间的皮纹就想一条吐信的毒蛇一般,伴着一弯漂亮的鞭花朝奴隶们抽来,那佝偻的龟壳发狠了,鞭笞死物一般朝人堆里下了一阵鞭雨,来不及逃的人都挨上了几鞭。宿命个子小,前面的几个往前一睹他便抓瞎了,背上是一道道火辣的疼,在冷彻骨髓的天气里对这种感觉居然有一种舒爽的感觉。这样的惩罚是家常便饭,大家都练就了一身本领,带着“呼呼”的空气尖啸声的一鞭和抓痒一般,但宿命显然还没有适应这种待遇,舒爽过后是一阵阵钻心的痛。
几个来回下来二头便吃不消了,“呼哧呼哧”地背对着人群直喘,宿命见身后没了动静,往后一看,见机会来了,忙抓起石子往他龟壳上扔去,二头睁着灯笼大的眼珠子朝他一瞟,宿命吓了一缩,转身边跑,身后是二头的谩骂声和高扬的蟒鞭。情急之下,宿命直往前面的人裆下钻去,刚蹲下去,**上就被后面的踩上一脚,他忍痛回头,一看,原来是石头大叔,他也看见是宿命这小子,忙收回脚,把他挽了起来。
石头大叔是三苗族奴隶群里最年长的一个,一脸的络腮胡,永远是那种憨厚的笑,让人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那扎人的胡渣总是会逗得宿命叫痒求饶,然后是大叔的哈哈大笑。一想到这,宿命心头便是一阵暖意。宿命是这奴隶群里年纪最小的一个,石头大叔对他近乎有一种溺爱,东西不够吃他会从牙缝里挤出一份给宿命,连他身上的衣服都是石头大叔的旧衣服改小的。
大叔人缘很好,听说他曾救过大头领的命,他的一只手臂就是为了头领而断,别人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总是缄口不谈,追问下去,大叔便脸有愠意,有一次还发了大脾气,至此之后便没人过问这件事了,这便成了一个迷。有了这层关系,全族上上下下都对他礼敬有加,有意让他做所有奴隶的头人,但他不愿意帮着头领们欺负奴隶们这些苦哈哈,说是命格不饶人,他自己当了几十年的贱民,早已习惯了和苦兄弟们一起的日子,所以才让那猥琐的二头做上了头人的位子。宿命一想到二头那小人得志的样子和大叔的断臂,便是为大叔满腹的不平。越过大叔的肩瞥见二头一脸的不快,心头一阵畅快。
他虽然当上了头人,但却不敢得罪了大叔,一看我有了庇护,讪讪的骂了两句,扬起的鞭子萎了下来,恨恨地朝其他人发余威去了。
人群短暂的聚拢后又轰的一下子散开了,又是哪个冒失鬼踩上了圆木,一路退一路蹭,人潮往旁边的马厩涌去,比肩继踵,最前面的人撞上了马厩的横梁,一下波及了整个马群,被大雪压了好几天的草棚本就摇摇欲坠,这一下如同雪崩一样,刷刷地大片的雪和着草梗砸像本就受惊的马群,迅速造成了炸群,马群四窜,缰绳和嚼环拖着撒欢子跑。
这么大声的响动终于惊动了屋里的头领。
门“吱呀”一身被推开了,里面传出一个慵懒的声音:“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搅了姑奶奶我的清梦。”
声音很媚,听得让人血脉贲张。
大头领砰的一声将门带上,后面是一干从后宅涌出来的护院家丁。头领虎目一扫,四周马上死寂起来,所有的奴隶的低下头来,只有石头大叔还是一脸的平和憨厚还有怀里的宿命一脸的好奇。
头领的眼光瞥过大叔断臂,突然那怒容便黯了下来,自然感激地朝他点了点头,有意无意地还将眼光停留在宿命的身上,头领没见过宿命,宿命却是见过他的。宿命见头领看着他,便也老不客气地对视着他,准确地说是注视着他脸上那一道蠕动的刀疤,像尺?一般蜷在半边脸上,从眉梢一直到嘴角。头领见这小孩居然不怕他,居然咧嘴朝他一笑,宿命马上感觉头皮发麻。心道:“看他笑真是鬼都上吊。”显得格外狰狞。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俏丽的妇人,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下三步一摇地踱着漫步出来了,鬓乱钗斜,一脸媚态,轻起美睑,两颊还带着温暖的潮红,还是方才说话时一样的慵懒。

那美妇便是头领夫人,族中的巫神,名烟姬,族人对她的话信奉无二,权威甚至更压头领。两人站在一起,烟姬个头还高过头领,显得特别扎眼,宿命头一歪,往大叔瞥瞥,示意似的撅了撅嘴,好像在说:“这样的“绝配”真是少见。”
二头一看情形不对,马上拖着龟壳一路小跑来到头领跟前,头点的更低了,身子好像小了一号似的,让人担心他随时会栽倒土里去。二头把头轻仰,小眼睛迷成一条缝,满脸堆笑:“主子、夫人好”然后脸色瞬地一变,眼一横朝人堆扫来,然后又望回去,肃然道:“都是这些该死的贱民,不好好待着,尽给头领添乱,最可恶的就是宿命那兔崽子……”
正说着,从头领肥大的身躯后面突然钻出一个小脑袋来,和我一般大的年纪,是一个长的水灵水灵的小女孩,衣着金黄天蚕丝缎袄,梳着可爱的双丫髻,下面是一张调皮的小脸,正费力地推开二头那恼人的家伙,挑挑眉,朝宿命嫣然一笑,飞跑过去抱住那妇人的腿,那妇人一低头,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一看她的笑宿命便呆住了,愕然地注视着她,竟然忘了那边有个讨厌鬼正在接他的短。
直到石头大叔使劲地推搡他,这才回过神来,一下便撞见头领逼视的目光。
那边二头还在喋喋不休地道:“这家伙是存心捣乱,生母怀胎三年就换来这么个小畜生,害得生母早夭殒命不算,现在还到处祸害人,我看早宰了这害人精得了……”边说便朝宿命走过来,眼见手指都快戳到他鼻梁上了,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将二头的鹰爪生生地隔开,二头不耐地一瞥,见是大叔,觉得继续下去讨不得好,只得悻悻的甩手放开。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全部落在宿命的身上,宿命还是第一次被别人这么重视,尽管这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但还是漾起一丝得色。仿佛就是族中的英雄,像圣山上的蟒神一样受万人膜拜一般。
当宿命还徜徉在英雄梦里的时候,烟姬夫人已经走到他的跟前,这才发现她小腹微微地隆起。她仔细端详着宿命,像欣赏壁画一般,突然手一抬,宿命赶忙往大叔怀里钻,那温玉般的柔荑已经覆上他的脸颊,宿命有些不知所措,平生第一次被一个女人这样看着,居然还这样用手碰他的脸,他不懂,自己不过是一个贱民啊,甚至是大多数族人眼中的不详人,怎么夫人会对自己如此亲切。
被她触碰的那一刹那,宿命整个人便懵了,身子像冻僵了一般,他机械地扭过头去看大叔,大叔还是那一脸的波澜不惊,他只得转过头去恐惧地看着她,不知道下一刻将发生什么。
烟姬突然咯咯一笑,放开手来,转身走向头领,二头识趣地让开,头领马上换上那习惯性的别扭的温柔,手臂被烟姬一挽,只听得她幽幽说道:“头领你看,贱妾有这么可怕么?看那小子的样子,难道我是吃人的怪物么?”说完又忍不住以手掩嘴轻笑起来。
“哪有的事,这小子懂得什么”头领故作严肃起来。说完迈着大步朝我走来,像一座大山似的挡在宿命跟前,向他问道:“你小子叫什么名字?”
宿命缓缓抬起头,一看到那铜铃般的巨目和那夸张的疤痕,又本能地低下头,想回答他,却只能发出一段咿咿呀呀的声音。
头领见宿命不搭理他,恼得又提高了那洪钟般的声音,众人耳朵旁只是嗡嗡作响,听不见他说什么了,见宿命还是没有反应,正准备赏他一个耳刮子,突然一想,在众人面前对一个小子这样动手似乎不合适,悠悠地将收手了回去,正准备转身,二头一脸得色,邀功似的跑来:“主上,这小子是个哑巴,嘿嘿……”
头领很是诧异地又是一阵细瞧,然后目光移向大叔,似乎想从大叔那里得到确信,大叔点点头道:“启主上,这小子名宿命,无姓氏,至今尚未启语,似有哑疾,但鄙人观此子得母孕三载,那便自有不凡之处,虽暂未闻一语,恐是空灵未至,福泽未达于心之故!”
“哦……”头领未曾想大叔居然有这么一说,眉头微蹙,向烟姬望去,从那一脸的平静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得识意似的拍拍宿命的头,似乎又觉得很脏,悄悄在灰色的大锦袍上蹭了蹭。
头领夫人缓缓走过来,沉吟道:“夫上,妾看这小子虽然出身低贱,却难得长得一副好皮囊,有与沃儿年纪相仿,不如就收来做个看门小厮吧,给沃儿做个伴也是好的!”
“好啊…好啊…”那名沃儿的女孩儿听完便雀跃起来,奔到大叔跟前巴巴地看着宿命,宿命也木木地看着他,又看看大叔,大叔果然是个石头,手箍得紧紧的,挣都挣不开,少顷竟听得大叔哈哈大笑起来……。
只有大叔才敢在头领面前如此放肆,头领一见夫人都发话了,自然没二话地答应了,便吩咐身后的管家:“老犁头,带着小崽子去收拾下,洗个澡,换个干净衣裳……。以后便让他做那主宅的看门小厮罢。”
宿命突然感觉身子一轻,大叔手一松,身子便顺着衣襟滑了下去,刚落地便被那老管家牵住了后领脖子。老犁头和众人都是相熟的,也是为数不多的将这些贱民当人看的几个,一听要带宿命去收拾,忙不迭带着他去洗涮更衣……身后是跟屁虫一样的沃儿,屁颠屁颠地跟到了土堡才被老管家挡了回去。
烟姬见事情差不多了便朝头领使了个眼色,意欲离开。
头领匆匆交代几句,人群渐渐散去,头领的近卫和奴隶的青壮都派去追回那些惊走的马匹了,整个空旷的平地上只有一个莫名其妙的二头,挠挠后脑勺,悻悻地拉拉蟒鞭,口中喃喃地返身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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