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人生梦若繁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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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动静大起来,娑定城的侍卫飞奔而来,连长老也惊动了。
侍卫围了一圈,火把明晃晃地照着院子中央,百里无忧一身黑衣,已经殷殷沐血,薛阿蛮见娑定城的人只是将人团团围住,并不帮忙,急得几乎要晕过去,“那是百里无忧啊!那是你们的少主啊!你们快去救他啊!”
百里无忧蒙着脸,他们都没认出来。但是阿蛮说了这番话之后,他们反而更愣住了,一个个都成了木雕。
长老们惊疑不定,望向薛阿蛮,“你胡说什么?!”
剑光中的百里无忧忽然一声闷哼,靳初楼的剑堪堪迎面斩下——
那剑尖停在百里无忧的脸前,轻轻一挑,挑去了他的面罩。
一张水晶般的容颜,显现在火光下。
每一个人都如受重击!
靳初楼的剑尖也一颤,惊声道:“百里——是你?!”
“不!”一位娑定城长老道:“我们少主怎么可能是那杀人组织的首领?!我们少主怎么可能是尽堂主人?!我们少主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不!不可能!”
他一连三个“怎么可能”,震得薛阿蛮耳朵嗡嗡直响。
杀人组织——尽堂主人——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啊,她记起来了,那天,在浣剑池,百里无忧跟她说过,那个杀人组织,尽堂——
不敢相信,不可相信,这个用笑容掩饰伤心、用懒散掩饰自卑的男子,竟是杀手组织的首领?
百里无忧向她望来,目光冰凉,嘴角浮上一丝苦涩的笑意,“我原本想亲口告诉你,可惜……”他这一句话,无疑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娑定城的人,个个脸色惨白。
冷漠沉静如靳初楼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也无措,剑尖颤动。百里无忧道:“别老拿这把剑在我面前晃,我都快晕了。”
靳初楼的声音有一丝涩意,“这把剑,还是你送给我的。百里,为什么?”
百里无忧淡淡地一笑,双唇因为失色而变得惨白,像一朵长年不见天日的白花,他没有回答靳初楼的话,偏过脸来,道:“阿蛮,回屋去。不要再看了。”
阿蛮怔怔地看着他,“你、你是尽堂主人?”
“是啊!十六岁那年,我放弃铸剑,创立尽堂。起初,只是发泄自己的怨气,后来,慢慢接了几次生意,真正和江湖为敌了。”百里无忧望向天边微弱的星光,“呵!这些日子,我想回头,想尽力弥补当年犯下的过错。我救济死在尽堂手下的人的亲友,我解散尽堂,我想洗去从前,一切再从头——可是……”
可是仍然逃脱不了命运——命运说,你做错了事,就一定要付出代价!
天算不如人算,离开那段黑暗记忆的最后时刻,他遇上了靳初楼。
剑术第一、出身阅微堂的靳初楼!
四下里星光黯淡,唯有火光猎猎,照着每一张惨白的脸。
许久,靳初楼开口道:“百里,你跟我回阅微堂吧。”
百里无忧却笑了,缓缓地看了阿蛮一眼——那一眼深长而冰凉,仿佛是人世最后的一瞥。接着,长剑缓缓平举,他道:“你以为我会束手就擒吗?如果,我欠下的是命债,那就拿我的命去还吧。”
他两只胳膊都受了伤,尤其是方才受伤的右臂,口子拉得更长,他这凝剑势,血便殷殷地流下来。血浸在黑衣上不显眼,阿蛮却看得分明,鲜血在黑衣上开出艳红的花,一朵一朵,长出极尖的利刺,根根刺中她的心。看他一举剑、看他一开口、看他长眉一扬、看他凄伤凛冽地留给她一瞥……她的心,再也不能负荷这样的痛楚,飞身扑了上去!
那时靳初楼剑光一振,已经与百里无忧战在一处。百里无忧的剑术原本不如靳初楼,更兼受了伤,已落下风,猛然间见一道人影扑了过来,竟是薛阿蛮!
他大吃一惊,慌乱回转剑锋;靳初楼的剑势迅疾,收住了剑式,却收不住剑势,一缕剑光,如梦如幻,劈向薛阿蛮——
那一刻,百里无忧只觉得天地间都消弭了一切的声响,只有那个飞扑过来的人,只有那道劈向她的剑光——想也没想——也来不及想——他迎上去,抱住她,然后,尖利的刺痛划破肌肤,痛彻骨髓,他感觉到血脉的破裂,剑光冰凉,伤口滚烫。
“无忧!无忧!”
看见他被抽了骨头似的,软软地倒下去,薛阿蛮一张脸雪白,雪白,没有一丝血气,也没有一丝温度。她扶着他,他吃力地道:“你、你跑过来想找死吗?”
薛阿蛮咬着唇摇头,不想让自己哭出来,看他浑身都是血污,如一朵花萎落尘泥,哪里还有半分风姿秀逸的样子?当初那个走下马车问她要馒头吃的人呢?当初那个帮她要回碧玉钗的人呢?当初那个低声要她嫁给他的人呢?当初那个追上马车怡然一笑的人呢?
她五脏六腑像是被火烤糊,连喉咙也烧干了,她大声向众人道:“他已经知道错了!他已经解散尽堂了!他已经收手了!他再也不会杀人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还要逼他?还要杀他?为什么?!”
说到后来,已经是撕心裂肺,声音尖利又沙哑。眼泪终于忍不住,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靳初楼的长剑,指向地上的两人,剑尖微微颤动,道:“姑娘,百里有错在先,我不得不带走他。”
“你凭什么带走他?!”薛阿蛮哭道,“你是什么人?你凭什么?凭什么?”
“问武院之上,有阅微堂总理江湖事务,百里犯下的事,理应由阅微堂处理。”靳初楼一向如同冰封的脸上有挣扎之色,可声音却仍然波澜不惊。
薛阿蛮咬牙看着他,看着这么无情的人,连灵魂都在颤抖,声音也在轻轻发颤,唇齿之间呼出来的全是冷气,浑身都是冷的,“犯了错,最重要的不就是要认错吗?不就是再也不犯吗?如果是这样,他已经认错且改错了,你为什么还要伤他?让他重新为大家做点事,不是更好吗?”
她就那么抱着身受重伤的百里无忧,像个母亲维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大声地为他分辩:“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你们只是想杀了他,为那些人报仇,那么,我是不是也要找你们报仇?”
靳初楼一时语塞。
百里无忧静静地躺着、静静地听着,他听得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也听得到她胸膛中剧烈的心跳,世间如此安静,年少时候的骄傲和脆弱,那样清晰明朗地流淌在眼前,嫉妒姐姐,是他怨愤的开端;创立尽堂,是他罪孽的起始。他从十六岁那年开始,把自己切成了两半,一半明媚一半黑暗。他以为一世都不能做一个完整正常的人了。然而,他遇上她,遇上了这个哪怕知道他的罪孽之后,仍然全心全意地维护他的她。于是,一切都还原了,他愿意回到十六岁,愿意重新做回勤奋向上的少城主百里无忧……忽然之间,泪珠就轻轻地盈上了眼睫,他轻轻地道:“阿蛮,我不值得你这样……”
薛阿蛮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有凄伤、有痛楚、有不舍……
哪里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呢?
她忽然就明白在杭州,他追上马车时说的话,哪里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呢?只是想到了,所以要这么做。无忧、无忧,我不管你是什么尽堂主人,我什么都不管了,我只要救、你!

一道坚毅的光芒划过她的眼睛,她望向在场的所有人,一字字道:“有谁要带走他?”
众人只见她那平凡的五官上,竟然涌起一种极肃穆的尊贵之气,一人道:“江湖规矩不能坏……”
“江湖规矩?”薛阿蛮长眉一竖,冷冷道,“跟我讲江湖规矩!是江湖规矩大,还是朝廷规矩大?”
朝廷规矩?众人都一愣。
薛阿蛮慢慢地站起来,一字字道:“我是大晏安顺公主,如今要保百里无忧性命,有谁不从?”她说得极慢,声音也不大,然而落在每个人的耳朵里,都震了震。
公主?她竟然是公主?
娑定城的长老们本不愿见自家的少主落难,苦于问武院与阅微堂的规矩所限,不能出手相助,这下得了救星,几乎是立刻跪下去,“公主千岁!”
跟着靳初楼来的几个人,都纷纷望向靳初楼,靳初楼万年冰封的面容上看不出变化,手上的剑却已收起,他单膝跪下,“公主千岁。”
这一跪,那几个人也连忙跪倒拜见,空阔的庭院里,明晃晃的火把下,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所有人都向皇权臣服,一个低低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安、顺、公、主……”
一个字、一个字,每个字都说得极慢极慢,百里无忧半躺在地上,不知是因为失血还是因为其他,他望向薛阿蛮,“你是安顺公主?”
薛阿蛮点点头。
“十月就要大婚的安顺公主?”
薛阿蛮脸色惨白,却仍然点了点头。
“难怪呵……”百里无忧身子一软,全身都躺在了地上,长发混在地上,沾满泥土,他却浑然不觉,喃喃地道,“难怪你说一切等到十月再说……”
难怪你知道龙涎香。
难怪你动不动就说人放肆。
难怪你不会梳头。
难怪你气度高华,不似常人。
难怪你说事情分可为和不可为,我原以为你在劝我顾及身边的人,原来你是说你自己。
难怪呵……
他笑了起来,火光映照下,他的笑容竟那样苦涩,“原来你是公主,不是御膳房的小宫女;原来你姓凤,不姓薛;原来你叫安顺,不叫阿蛮;原来你的父亲是皇上,而不是将军……”他一字一字地说着,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说着说着,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滑下,没入鬓发,转瞬不见踪迹,他轻轻地道,“原来,都是骗人的……”
可是,在花家那一夜,你不舍和怜惜的眼神;可是,方才你拼命地维护;可是,那些柔情蜜意快乐轻盈的时光——都是骗人的吗?!
难道全都是骗人的吗?!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胸膛如被钝刀切割一样痛,所有的疑问在胸口翻腾不息,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口,蓦然吐出一口鲜血。
薛阿蛮吃了一惊,急急向娑定城的长老吩咐:“快快请大夫来!”
“不用了……”百里无忧抬起手,自己撑住地面,缓缓地站起来。
薛阿蛮想伸手去扶他,却被他淡淡地避开,阿蛮的眼泪“刷”地便下来:“无忧,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瞒你。”
百里无忧虚弱地站着,眼眸是前所未见的灰暗——那是深沉的黑,无边的空洞,灭绝了所有的光明和希望,甚至连生机也一并灭绝的灰暗——阿蛮从来没有看过他这种眼神,即使面罩被靳初楼挑下,即使尽堂主人的身份大白于人前时,他的眼神也没有这样毫无生气……
他用这样灰暗这样空洞的眼神望着她,又好像不是在望她,而是在望向别的什么人,他轻轻地开口:“不用说对不起,我也瞒了你……何况,你还救了我……”
他颤巍巍露出一个极淡极淡、极白极白的笑容,轻声道:“我,应该谢谢你……”
不!不是这样的!阿蛮含着泪无力摇头。
如果不是我,你不会想到去救济资助那些人的亲友,靳初楼也不会因此盯上你,你不会受伤,你将仍然是华衣优雅的少主,迷恋甜美的食物……
所有的想法,在他那样苍白的笑容下,都变得凄怆而无力。她掩住嘴,不让自己懦弱地哭出声,泪水滑到自己的脸上、手上,胸中哽咽。望向他身上的血污,有那么一刻,她宁愿他永远做黑暗中的尽堂主人,永远不要被人发现!
她愿意用公主的身份去包庇他!愿意用自己的良心去包庇他!她不要看到他受伤害——然而,给他带来伤害最大的,却是她自己……
第一次出娑定城的出口时,他笑盈盈地追上来——
第二次在杭州别离时,他再一次跃进了她的马车——
他低低地问:“如果要你做我的女人,你愿意吗?”
他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喜欢你……”
他替她挽发,他为她做饭麸稞,他送她镯子,上面刻着一曲《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到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设若要分离,除非山都腐烂、除非水面上飘得起秤锤、除非黄河彻底干涸、除非白天看见星星,除非北斗从南面升起,就算真这样,我们也不要分离,除非——太阳在三更出现!
多么热烈的誓言、多么美好的心愿——然而无忧、无忧,对不起、对不起……
夜,终于慢慢地过去,天边显出一抹鱼肚白。然后,朝霞出来了,再然后,太阳出来了,最后,县衙来接安顺公主的八宝璎珞车也来了。
周近的官员,娑定城的长老,靳初楼一行,恭送公主上车。
公主脸上苍白,看上去十分憔悴。上了车,最后一眼掠过娑定城鳞次栉比的屋檐,掠过那曾经满是繁花的庭院。她知道,这一切将成为她的梦境,只能放在琉璃盒子里细细观望了。
日后还可以坐在葡萄架下喝茶吃点心,看蝴蝶飞舞。但,葡萄架不会是这里的葡萄架,身边的人,也不会是那个人了。
那个人……
秋日的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匾额上,“虫亦院”三个字就在眼前。阿蛮抚着腕上的镯子,看那阙《菩萨蛮》,字体一模一样,清瘦纤秀,是他的手笔。
猛然之间,心上仿佛被重重地捶了一下,钝钝的惊与痛。她急急喝住正要把车帘放下来的侍女:“等一下!”
车帘重新卷起,“虫亦院”三个字,重新映入眼帘。
恍惚之间,有声音在耳边问:“这个看得懂吗?”
隔着一段辰光,她看见自己的脸上浮现腼腆的笑。
“啪”的一下响,却是头上着了一记。她摸着痛处回头,看到他悠悠然的模样,只听他道:“这个要再猜不出来,你可就太笨了!”
她的嘴角浮起一朵微笑,脸上却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无忧,今天我终于看懂了。
“虫亦”,就是“亦虫”。
“亦虫”,就是“蛮”。
“虫亦院”,就是“蛮院”——就是“有阿蛮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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