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凑字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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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关筑于梅岭两峰之间,虎踞群山,如同一道城门将广南、江西隔开。南雄梅关历来是南北交通要通,也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史称南雄“居五岭之首,为江(西)、广(南)之冲”、“南北咽喉,京华屏障”。
关前的梅关大道,宽一丈余,长三十多华里,是中原与广南往来的必经之路。关内珠玑巷更成为驿道上的繁华市集,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两旁的酒肆客栈鳞次栉比,时人赞道:“途中行旅如蚁,挤拥甚于观剧”,端是热闹非凡。
鉴于梅关的重要,龙家不仅派来龙家第二军统领、龙家老将哥舒带刀前来镇守,还新近从潮州调来小将方云飞,与老将军共同抵御高行瓒的进攻。
南朝兵马固然势大,但梅关乃南粤第一雄关,地势险要,雄伟坚固,易守难攻。东西两边都是山峰,原本只有南北两道城门,后来由于往来客商的日渐增多以及东边山径小路的开通,龙家便在北边又开了鸿运和福寿两门,在东边开了如意门。故此龙家军只要守住这三小门以及正面的北正门,便可阻南军进入广南。两军鏖战连连,僵持已有多日。
“轰”一声巨响,整个梅关城墙都似乎颤动了一下,那坚厚的木制城门更有摇摇欲破之感。
守在城门洞的龙家士兵禁不住破口大骂:“直贼娘,城楼上的家伙都滚蛋了么?南匪这样撞门,你们就不晓得用滚木砸他们个稀烂!”
城楼上的龙家士兵也不示弱,立即还嘴道:“骂什么骂,南匪用床弩射我们,我们连头都不能抬起,哪个能放得滚木。你有种就上来放吧!”他说完话,无意中身子直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巨大的物事呼啸着,直噬而来。那龙家士兵还没有来得及躲闪,身体已拦腰断开,上半身划着长长的血花,“啪”的一声掉在地上,鲜血淋了几名龙家士兵一身。
时已晚冬,可那血是热的,他们被血一淋,反不觉得冷。只是看着方才还活生生地和他们对骂的同伴,顷刻成为亡魂,那心凉得比冰雪还冷。
“凤凰弩哇,这……这便是凤凰弩了!”一名士兵禁不住喊了出来。他立觉四周的同伴都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仿佛他道出了众人最可怕的忌讳,叫大家不得不去接受那劫难。他顿时禁口不言。
“你们这群胆小鬼!”老将军哥舒带刀气得须发皆竖。他今年五十六岁,是龙家第二军的统领。他十六岁从军,守卫龙家已有四十年之久,历经沙场多年,用兵虽无特别出彩之处,但也绝少破绽。
可今天他却陷入多年未有的窘境。原来,在之前的战斗中,龙家军凭借着密集的箭雨和又阔又深的护城河,一直让荆湖大军无法靠近城池。
然而今晚,哥舒带刀眼见往日灯火通明的南军大营突然变得一片寂静,便知道荆湖大军必有异动,命令手下士兵加强警戒。果不其然,荆湖大军隔护城河支起牛皮障大举进攻。幸好哥舒带刀准备了大量火箭。那火箭射在牛皮障上,登时火发,南军抵挡不住,只得退下。
不料过了不久,南军又抢来城外民家许多门板,钉成大木牌,上面涂上湿泥,用木柱支起作挡箭牌,护着军士担土填河。由于火箭射在木牌湿泥上,烧不着,南军乘机填上,顷刻筑起了数十道土堤。
哥舒带刀明白火箭和护城河已失作用,马上命令士兵准备巨木。
过不得一刻,南军鼓声大作,推着数十座云梯,便来攻城。却是云梯刚搭上城头,城上龙家军撬动巨木,早把云梯撬翻在城下,跌死压伤了好些南军。一时间,城上矢石如雨,城下南军不死则伤,只得纷纷退下。
正当哥舒带刀以为可以松一口气时,却发现南军趁龙家军无暇他顾之际,竟然用大量土包垒起两个四丈高的土坡,刚好与梅关城墙等高。南朝大将高行瓒在土坡上布置了一批凤凰弩。
这凤凰弩是床弩的一种,需十数名士兵发动,其射程之远、杀伤力之大,远非普通弓箭可比。现在高行瓒把它搬到土坡上,与城头上龙家军对射。威力强大的床弩竟然压制住龙家军弓箭手。而其余南军乘机冲到梅关城下,以巨木冲击梅关北边城头大门。由于龙家军无法解决土坡上的床弩,弓箭手只能在藏在箭楼里放箭,战力大减,情况十分危急。
“你们都给我站起来!”哥舒带刀咆哮道。
他一向爱兵如子,从不对士兵大声斥责。可今天不行,龙家守军看见威力强大的凤凰弩,都魂飞魄散,或躲入箭楼,或藏身城垛,竟不敢起身放箭对敌。
其实这凤凰弩威力虽强,可高行瓒手中也不过二三十床,每一床最多也不过伤一两个士兵,恐吓因素居多。只要龙家士兵同仇敌忾,沉着应战,倒也不惧。只是这些守军多是新兵,又见凤凰弩避无可避,挡无可挡,无论盾牌还是兵器,都是一碰即折,不禁慌乱起来。哥舒带刀见此情形,如何不怒?只是无论他如何生气,都只是徒呼奈何。他目光所及,见一名士兵躲在城垛里,双腿不住发抖,中间却有一摊水迹,竟是吓得失禁了。他心中一颤,难道今天我竟要兵败于此?
就在这时,一道修长的身影一划而过,竟是扑向刚刚登上城楼的南军。当先一名南军举刀欲劈,那人竟不闪不避,一剑刺向南军的胸膛,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那南军虽然凶悍,倒也不愿失了性命,连忙收刀拦格。可那人剑快,已是一剑**。那名南兵惨叫一声,却死死抓住长剑不放,那人一时无法拔剑,又见两名南军恶狠狠地向他扑来。他居然弃了剑,赤手空拳去斗那两名南军。那两名南军乃是军中副将,颇有本领,那人手无寸铁,端是危险万分。可他却一副不要命的样子,不畏刀锋,往往险中求胜,一时反倒无碍。
哥舒带刀连忙上前帮忙,一剑结束了一名南军性命,却见那人也将另一名南军打倒在地。哥舒带刀定睛一看,见此人带着一副狰狞的面具,更知他是刚调来梅关不久的方云飞。
此人乃潮州大族方家的家主,年纪不大,倒生了一副好面孔。他嫌自己的面目过于清秀,既难以服众,对敌军也无威胁,竟特意带了一个面具,以作上阵之用。作战之时,毫不畏缩,总是活跃在最危急之处,常采用同归于尽的打法,倒也消灭不少南军。哥舒带刀见他年轻有为,怕他有失,多次劝他要保重自己。他却从来置之不理。他平时沉默寡言,不喜和人亲近,哥舒带刀和他相处半月有余,竟对他无甚了解。那方云飞击退这批南军之后,也不和哥舒带刀搭话,转身又去其它城垛,应付上城的士兵。
哥舒带刀觉得他身上仿佛有异,定睛一看,不禁倒吸一门凉气。原来方云飞身上竟插着几根雕翎!这人居然如此拚命,连箭也不避不拔?哥舒带刀心中骇然。这时,那方云飞拿起一柄叉杆,双臂发力,要将一座木梯掀翻。可为首的南军也冲上城来,举刀就砍。那方云飞见明晃晃的刀锋已贴脸而至,知避无可避,把牙一咬,双臂继续用力,拚着性命也要将木梯弄翻。
说时迟那时快,哥舒带刀猛扑而至,手臂暴长,盾牌一拦,“铛”的一声,火花四溅,堪堪替方云飞挡了这刀。
只听轰隆一声,那木梯已被掀翻在地,随即断作两截,那些正在爬城和护在梯下的南军非死即伤。哥舒带刀一把抓住方云飞的手,大声道:“云飞,你这种打法太鲁莽了。性命可贵,你不可乱来啊!”语气甚是殷切。
方云飞望了他一眼,哥舒带刀见他面具之下,一双美目深如古井,竟是没有半点波澜。
突然,方云飞揉身而上,一下把哥舒带刀扑倒在地。哥舒带刀正要挣扎,却见一巨大的物事从方云飞的头上擦过。那物事犹自不停,继续前飞,又飞了数十步,落到一平房之上,轰隆一声,那平房顿时倒塌。
是凤凰弩!哥舒带刀倒吸一口凉气,饶是久经沙场,一股后怕还是涌上心头。他又吸了一口气,才道:“谢谢你,云飞,否则我这条老命可就没了!”
方云飞却立即起身,只是系面具之带已被弩风所断,那狰狞面具跌落在地。哥舒带刀眼前一亮,好俊俏的儿郎!他还没有来得及细看,方云飞却已带上面具,一言不发,继续闷声杀敌。哥舒带刀猛地哈哈一笑,拿着盾牌,专替方云飞掩护。
城楼的龙家军见己方两名主将如此勇猛,都不禁心生惭愧,纷纷鼓起勇气,积极应战。战局稍微好转。
尽管暂时打退敌军的一轮进攻,但南军还是在弓弩的掩护下,源源不绝的进攻。方云飞突然出声道:“老将军,待我出兵,毁坏高坡上的床弩罢。”他的语调甚是平淡,但声音却如黄莺出谷,悦耳动听之极。
“不可。”哥舒带刀斩钉截铁地说,“敌人此次进攻部署周密,对我军的出击必有准备!”
他抬头看看那关外的灯火,黯淡无光,顿了一顿,才道:“如我所料不差,敌军就是希望我们出击,设下埋伏,一举歼灭城中的精锐部队,然后便可趁虚攻下梅关。”方云飞平静地道:“此事我当然明白。但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尽力一搏。我们可先派一少部分兵马从北正门出发,对付冲击城门的小兵,然后摆出架势,一副大举攻打高坡的样子;而主力却在此时出如意门,攻打敌军的粮草重地。敌军必然以为中了我们声东击西之计,定会调重兵去防守粮仓。
“敌军一有变动,我们却将主力迅速调回这里,他们在城外,要走外线;我们在城中,走的是内线,我们定可比他们快上一步。到时,我们集中全力,攻击兵力已经减弱的高坡,未必不能破坏敌军的床弩。”
哥舒带刀不言,只静静地看着方云飞。他却低下头,不与哥舒带刀的目光相触。哥舒带刀慨然长叹道:“云飞,你提出此计也无不妥。只是有一事你务必清楚:梅关丢失也好,我老命不保也罢,这些都没有关系。但我绝不容许你有所差池!我和你父亲是生死与共的战友。去年广南遭逢大劫,邕州宗天正号召广南各州郡起兵,你父亲全军前往,不幸身死。我未能参战救他一命,至今耿耿于怀!我不希望你有失,请你务必保重。这是军令,不得违背!”
方云飞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领命而去。他走下城楼,除下面具,偷偷擦去那涌出的泪花。对不起,哥舒老将军,只怕我要违抗你的命令了。我是个罪无可赦的人,根本不应受此关怀啊!
梅关共有八千守军,方云飞亲自带领两千人马出北正门袭击,而哥舒带刀则率领余下人马从如意门出击。由于城中兵力不足,哥舒带刀恳请城中百姓上城守卫。众父老都道:“杀敌守土,人皆有责。南军既能在石门对我等小民大开杀戒,自然也能血洗梅关。我等不才,愿为将军效命,共保梅关!”
哥舒带刀放眼望去,这些百姓有老有少,无不精神抖擞,神情凝重。此时城外喊杀连声,惊心动魄;可这些百姓却都紧握着兵器,并无半分害怕。
他心中一热,竟跪倒在地,对众人道:“谢谢各位的义举,请各位受哥舒一拜。”众百姓连忙上前搀扶,哥舒带刀却执意要拜。正争执间,耳边传来一阵人喊马嘶声,却是方云飞出城。但见他背影如孤鹤,纵然俊美,却有几分冷清。
方云飞深知自己兵力不足,特意将两千人分成四十小队,每队五十人。其中最为骁勇的三队人紧紧拥在一起,冲在最前头;左右两翼各有十队人,向外斜列;五队人一字排开,充当后卫;剩下的十二队人为中央部队。前后左右作箭镞形排列,善于进攻。每个小队均可独立作战,但本小队的士兵不许分散。每队有长枪手二十名,刀手二十名,弓箭手十名。
梅关城门是用坚厚的木料制作,蒙以金属外皮,坚固难破,所以尽管多次受到南军用巨木撞击,仍然完整。
负责撞门的南兵也有点泄气,正想再来,突然发现城门不攻自破,这反而吓得他们不知所措,直至发现大量的龙家军自城门口冲出时,方才醒悟过来,欲想逃命,可惜已经慢了一步,被龙家军追上,作了绝望而无用的反抗后,尽数被杀。
南军在床弩的掩护下正攻得起劲,不料龙家军突然杀出,顿时大乱。方云飞一马当先,那枪舞得有若梨花狂舞,一口气连挑十几名南兵。身后的两千将士也都舞刀挺枪,杀入敌军丛中。
夜间作战殊为不易。盖因在无月之夜,通常难以看清对方的一举一动。许多时候士兵只是见到对方闪闪发光的眼睛。在这个修罗场上,大家都必须置对方死地。士兵们受了伤也无暇包扎,任由鲜血直流,仍然扑向对方作殊死之斗。
众兵明白,在此稍一停留,立有杀生之祸。结果许多将士就在亢奋中不觉血尽而亡。脑袋乱滚,残肢遍地,鲜血四溅,哀嚎不断,令人惨不忍睹。幸好在这漆黑之夜,作战中的士兵难以察觉自己正身处如此可怕的地狱,否则就会有不少人忍受不住眼前的惨状而发疯吧。
在这种有进无退的时刻,方云飞精心构筑的箭镞阵形发挥出极大的作用。以锐勇前锋攻散敌兵,两翼策应保护;倘若前锋受阻,则由两翼迂回包抄,中央部队随时支持。由于龙家将士一想起石门南军之凶残,无不义愤填膺,人人要报仇雪恨,个个舍生忘死,奋勇杀敌。这股势难阻挡的怒潮,冲到哪里,哪里的南军阵势就立刻冰消瓦解。然而,当他们冲到高坡之下,情形就大为不同了。这里的南军显然早有准备,已经结屯列阵迎敌,不像之前的南军慌张失措。
幸好高坡上的凤凰弩因一时不查而错失以弩箭封锁龙家军出城的时机;待龙家军杀入南军丛中,由于敌我难辨,也无法起到阻拦的作用;等龙家军冲到高坡下时,已经失去射箭的角度了。两军交相冲突,混战一处。
正当双方激战之时,从龙家军的侧翼突然杀出一批南兵,同时又有另外一批南军向梅关城门杀去。两路敌军耀武扬威,纵在黑夜中也气势非凡。方云飞见此,微微一怔,心想:难道这里的敌军没有收到他们粮仓告急的报告?眼看敌军越逼越近,连敌人的眼耳口鼻都逐渐清晰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南军大营突然响起号角,两路南军迅速撤回大营,就连守护在高坡下的南兵显然也少了许多。
“成功了。”方云飞心头一松,却略有些失望。显然易见,高行瓒迫于无奈,只好将主力调去支持粮仓守军。现在就要看哥舒带刀的行军速度了。
早布置在城头上的哨兵一发觉南兵的调动,便迅速点火,通知哥舒带刀军。哥舒带刀见状,便留一千士兵在原地,虚张声势;而自己率领五千人马,迅速撤离,横穿过梅关,跟方云飞会合。
在哥舒带刀军穿越珠玑长街时,惊起了一名小巷中的少年。尽管这少年一副乞丐打扮,面上也满是脏东西,让人看不出他的真正面容,但他的目光却清亮如水,锐气逼人。
望着远去的龙家军,少年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来,“要以时间差来打垮南军么?只怕他们不容易上当啊!看来,有好戏看了。”
方云飞和哥舒带刀两路人马会师,声势大震。哥舒带刀让方云飞统领全军,而自己返回梅关坐镇。方云飞自知时间紧迫,也不多言,率领七千人马全力进攻高坡,甲盾交撞,铿然之声震天动地,其势之猛,直如饿虎扑食。
由于兵力不足,敌军的抵抗渐渐减弱,眼看就要全歼高坡上的敌军了。
就在此时,随着一声叫喊,一路南军猛地冲出,切断方云飞军的后路,带兵者居然是一蒙面女子;与此同时,又有一路南军杀向梅关城门。这两路敌军竟然都不下万人。而包围梅关城的高行瓒军总共也不过是两万五千人左右,显然,高行瓒军的主力都在这里。
“中计了!”城头上哥舒带刀看得真切,身子摇晃一下,几乎倒下。“好可怕的敌人!方才两路敌军之所以撤退,不过是诱敌之计,只等我军主力从如意门回师,好在这里一举围歼。云飞、云飞,你该如何是好啊!”
眼见自己落入圈套之中,方云飞并不慌张。他也不多言,只命士兵赶快回城。然而,南军自两翼包抄而来,各式兵刀在黑夜中闪着寒芒。方云飞也顾不得那么多,哪里敌军人多就杀向哪里。
他先是放箭,左右手交替轮换,弓弦响处,必有一名敌兵倒地。不久箭壶已空。他便咬着牙,挺起长枪,在千军万马中驰突冲杀。他枪挑剑劈,甚至拔出弓弦来敲打,硬是要挡住南军来路。那些南军如蚁聚而上,方云飞竭力死战,大批尸体在他的身边不断堆积,鲜血渗透了四周的泥土。
与此同时,大批南军搭起木梯,鱼贯登城。城头上除了哥舒带刀的数十名亲兵外,剩下的都是刚征集来的青壮年,未经训练又怎么是城头下那成千上万、如狼似虎的敌军对手?无论军民,都面面相觑,只觉梅关大难临头了。
敌军越来越近了,就在这时,一把洪亮的声音猛然响起。“梅关绝不会失的!少主到了!少主来了!少主一定会救我们的!”
哥舒带刀回头一看,发觉出声的竟是身边的小兵真杰。
少主到了,少主来了?真杰的呼喊,如惊雷,如电闪,叫出了人们心底里最恳切的期望。无论是军民,一个白袍飘飘的传说顷刻占据了他们的心头。
——在石门一战中,那白袍、白马、白影,毅然杀入南军丛中。日不移影,于数万南军阵中十进十出,击毙数百敌军,救出近半数军民的神话。
“是的,少主是盖世英雄。他会骑着神驹‘奔雷’,挥舞着方天画戟,杀退城下的虎狼军,来救我们的!”
“少主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少主万岁!”
“少主万岁!”
呼喊声此起彼伏,在这种喊声的鼓动下,不论军民都士气大增。大家拿起城头上的一切武器奋力作战。一时间,石块、瓦砖、灰瓶、金汁……一齐向城下南军掷去。一些前来助战的妇女甚至用煮饭用的大锅,满满地煮了沸汤,向正在爬城的南军泼去。尽管这些百姓都没有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许多人根本连弓箭也不会开,但是由于南军已经逼近城墙边,弓箭作用大减,这时候反而是石块等顶用。由于攻城的南军太多,梅关城里的百姓也不用怎样瞄准,只需不停地往下扔就可以了。
他们人人尽力死战,勇不可挡,硬是抵挡住南军一轮又一轮的进攻。哥舒带刀则一边指挥作战,一边不停用手去擦那眼角的老泪。
谁也不觉,那名乞丐打扮的少年已趁乱走上了城头。
南军见到一时无法攻下梅关,就在城下布置了一批弓箭手,箭矢纷纷,齐向城上射去。一名大汉刚刚举起一块巨石,手臂就被射中,手一软,大石砸在头上;一名妇人刚拿起油锅,就被来箭射中喉咙,滚油流了一地;一名刚学会开弓的青年见状怒不可遏,立即弯弓搭箭,向城下射去,只可惜准星不准,箭是落在地上,而那名青年却身中数箭,当场在城楼上倒了下去。
可怜那些百姓都是身无寸甲,无数人就被活生生射死。哥舒带刀见此又急又怒,挥舞着手中的盾牌想替百姓挡箭,但一块盾牌又挡得住多少羽箭?只射得百姓们四散躲闪。
终于,在弓箭手的掩护下,源源不断的南军成功地登上云梯,用盾牌挡开城上那稀落的羽箭,然后迅速爬上城头。一时间,梅关城头上尽是南军身影。
城头成为双方的厮杀之地。如此一来,毫无作战经验的城中青壮年更非对手。在一对一作战甚至在二对一作战情形下,交手往往不到一合,梅关百姓就会被击倒在地。小兵真杰一口气杀死十来个南兵后,却发现自己身边的青壮全倒下了。他大吃一惊,忽觉背后一疼,就倒在地上,不醒人事。
而城楼之下,方云飞亦已杀得枪秃剑钝,弓弦断折,累得周身酸软无力,只想倒下一睡。他见身边的士兵只剩数人,禁不住在心中轻叹道:父亲、哥哥,我来见你们了。眼看梅关就要失守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猛然间,南军大营突然火起,而在滚滚浓烟中,一杆绯色大旗迎风飘扬。此时正是黎明时分,在万道阳光的映照下,那杆大旗上面分明绣着一个“龙”字!
“少主来了,少主来救我们了!”一时间,梅关上下一片欢腾。不少百姓甚至喜极而泣。只有乞丐打扮的少年紧皱眉头,“他怎么来了?难道他看不出是计?”不管少年如何想法,此时全体龙家军民都犹如天神附体,无不神勇百倍。原本处于优势的南军反被龙家将士杀得节节后退。
由于突然受袭,南军阵脚大乱,本来闭目待死的方云飞死里逃生,心中一阵异样。他虽有心求死,但也想到若留得此身在,多杀几个敌人也是好的。他咬咬牙,强振精神,策马四处召集手下将士,下令他们全力向敌营进攻,好迎接援军。
须知留守大营的南军本来就不多,现在又被龙家军前后夹击,如何抵挡得住?龙家援军的战斗力又确实惊人,如风、如火、如电,迅速摧毁敌人的一切阻挡,很快便就杀开一条血路,跟方云飞军成功会合。
方云飞放眼望去,发觉援军军容浩大,武备威严,便知龙家主力齐至,立即上前会合。两军趁势如洪流般杀向还留在梅关城下的南军。
高行瓒临危不乱,立即将两路南军收拢起来,一边抵敌一边撤退,至于已经登上梅关城楼的南军,他就无法顾及了。
须知在就要胜利的时刻,军队是最难指挥的,大部分士兵都被胜利的希望冲昏了头脑,生怕被别人抢去了功劳,只顾全力进攻,那里还顾得上队形和友军,如今变故陡生,竟然慌乱不堪,再也无法重整队形。
驻守在高坡上的南军将领见势不妙,连忙命令手下士兵马上带着凤凰弩逃跑。却见龙家援军中分出一支五百人左右的人马,直扑而来。
这些南军起初也不太在意,后来发觉来兵居然都是一些女孩,都不禁大吃一惊,有人更狂呼道:“是‘莺兮’,是‘莺兮’啊!”语音颤抖,显然是极为害怕。这批南军都是悍勇之士,如今不知怎地,看到这群女兵,竟然人人面生惧色。
果然,来兵虽然都是—些女孩子,但个个身手敏捷。她们也不和南军正面较量,只不断发箭,竟箭无虚发。原来凤凰弩利远不利近,它每发一箭耗时都要比普通弓弩来得长,故在近距离和普通弓弩对射绝对处于劣势,在龙家箭雨的突袭下,几无抵抗,被射死大半。
那南军将领拚命向外冲杀,早被一名女将拦住去路。他不敢迎战,掉转马头要逃,却被那女将一箭射于马下。五百女兵在她的指挥下进退有序,攻防得体,如风卷残云般,很快就将残余敌兵收拾,而凤凰弩也全都落入龙家军手中。
那蒙面女子见机,立即带一支兵,保着高行瓒,死命向外冲杀。龙家军也不正面拦截,让开一条道路,由得他们走。那蒙面女子策马持刀,独自断后。
约莫走了一半多南军,龙家军忽然“哗啦”一声,重新合围,将剩余的数千南军紧紧围住。那蒙面女子也真凶悍,竟要杀入重围来救人,幸好龙家兵多,她几次冲杀不成,也只好败退。

荆湖大军固然训练有素,绝对服从将军的命令,一旦失去将领的指挥,他们就如无头苍蝇,不知所措,故在高行瓒落败而逃后,被围的南军便纷纷放弃兵器投降,不多时,已将围困的南兵全部收拾。
方云飞见高行瓒军且战且退,距离并不甚远,便要带兵穷追,却被一员黑袍大将勒住马头。
“你是……”正当方云飞疑惑不定时,来人已自报姓名:“在下第三军统领夏隆基,请方将军尽早回城。”
方云飞心头一震。眼前这位黑袍将军相貌平平,年纪与自己相近,不料竟已是一军统领,确实令人惊讶。
关于夏隆基的传言,方云飞也曾听过,他在军中被将士称为“战将中的战将”,用兵劲疾剽厉。进则速,攻则猛,势如脱兔,使敌军不及相拒,不利则迅速脱离战场,长举远引,另寻战机,从来不肯跟敌军粘在一起,硬拚消耗。加之与士卒同甘苦,共患难,深得军心。龙家军近年来的军功,几乎都是他和龙雪皇所建。
方云飞朗声道:“除恶务尽,否则放虎归山,后患无穷!高行瓒军败绝非作伪,我们若不趁此良机收拾他,只怕日后生变。”
只听夏隆基沉声道:“高行瓒不足为道,可怕的是公子楼军!”
方云飞先是一愣,公子楼?他不是正在攻打乐昌么?他想了想,便问道:“少主在哪里?此次来了多少人马?”
夏隆基淡淡道:“少主没有来,但我的第三军龙卫,雷将军的第四军龙骁,公子将军的第五军龙飞都来了!”
方云飞心头一凛,想起夏隆基方才的说话,禁不住大汗淋漓。
就在这时,在北边突然传来雷鸣般的鼓声,紧接着,一批又一批南军仿佛突然从地上冒出来似的,如潮水般涌现。在方云飞和夏隆基视野范围内,竟尽是荆湖大军的身影,密密麻麻,一眼看不到边际。
夏隆基镇定自若。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双龙枪,交叉成十字。他部下会意,便加快退入梅关的步伐。原来,就在方云飞和夏隆基对话期间,第四军统领雷振方、第五军统领公子无伤均已经带兵退入城中,连夏隆基的部队也有大半进入梅关。现在只剩方云飞的军队了。
真是险之又险,方云飞军刚一进城,大批南军就杀到城下。他们也不攻城,而是在城池外,摇旗呐喊,耀武扬威。
轩辕历九六一年十一月,广南战局有了新的变化,南朝大将公子楼率领七万荆湖大军,将龙家军的主力紧紧地包围住。南军兵多,龙家军有城池为依托,双方各有所恃,战局一时间僵持不下。
“这次我们上当了!”第四军副统领庞飞恶狠狠地道。“这次公子楼尽起七万荆湖大军,兵分四路而来。他所为何事?以他这样—个沙场宿将,难道不知道在全歼我军主力之前,攻略再多城寨也是无根之本?此次南下广南,便是要和我军主力交锋!梅关枕楚跨粤,为南北咽喉。一旦告急,少主必定会带兵来救。而公子楼自会想到此层,这便是他寻求与我军决战的良机!他只要在梅关附近埋伏,实施围城打援的战术,便可坐待我军上门。当然,他又怕少主见他兵多,不敢前来,故此才佯攻乐昌,暗地里却带兵在梅关附近埋伏,准备龙家的援军一到,马上将其歼灭,这才是公子楼的策略!”
“用兵之道,存乎一心。但无论用兵者如何千变万化,要害只有一个,那就是用兵者意图所在!就我军而言,梅关是不得不救的,无论我军如何遮掩,救助梅关便是我军的要害,敌人就能清楚我军主力所在;同样道理,公子楼欲图全歼我军主力,明此意图,握此要害,自可明了公子楼的奸计。”
“可我军明明知道他的奸计,为何还要上当,出动三军共二万四千人!加上梅关这里八千人,全军五分之四兵马都在这里!这不是给公子楼众而歼之的机会么?我真不明白夏将军为何坚持来救梅关!”
庞飞乃是梅州大族庞家的少主,年约二十出头,白净面孔,倒也有几分英俊,只是一双三角眼,眼神飘忽不定。他素来自负,此次出兵,他却只能屈居第四军的副统领,心中甚是不满。仗着第四军多是本州岛人马,居然直接向夏隆基发难。
夏隆基不语,倒是第五军的副统领叶琼解释道:“庞将军休要生气,梅关是广南最重要的门户,南通百越,北控三江,素来是广南与中原水陆交通的枢纽,梅关在,广南安,梅关失,广南危。救梅关是势在必行。今日一战,若非我军及时出兵,梅关便会落入敌军手中。而且少主的本部人马尚未到此,他必有良策,解救我们出去的。”叶琼年约二十,生得明眸皓齿、气韵出尘,盈盈一笑间飞扬神采。她个性坚强,文静、好礼的外表下,有着火热的内心。广南大地民风一向开放,对女性十分尊重。无论世家望族还是商贾豪强,都不乏女性当家的例子。而龙雪皇更是破旧立新,成立一支以女孩子为主的飞凤军,由叶琼带领她们,屡立战功,成为广南佳话。
“少主手中只有八千人马,公子楼军却有七万人,相差未免太悬殊了!我们万一战败,龙家主力就不复存在。到时,少主纵有回天之力也没有用啊!”
庞飞说到这里,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却是夏隆基向他投来冷冷的目光。只听他道:“纵然少主身边只剩下一兵一卒,只要少主还在,龙家就不会灭亡,龙家就会东山再起,繁荣昌盛!”
庞飞不敢再说,却又对哥舒带刀道:“敢问哥舒老将军,是谁出计让梅关全军出击的!凤凰弩虽强,就不能以投石机破之么?出兵奇袭,嘿嘿,堂堂数千军队,声势如此浩大,还叫得上奇袭么?这实在太鲁莽、太冒险,简直就是视全军性命如儿戏!若不是我们早在附近监视,只怕梅关已失,饶是如此,也让我全军被围。一切皆由那人而起,此人必须追究军法!”
哥舒带刀“嘿”的一声站了起来,挺直身板,大声道:“是我命令梅关全军出击的。我一时不慎,让高行瓒放出大批纸鹞,带着火种,趁着风势,将守城器械烧毁大半,几十台投石机更是荡然无存。我用兵无方,更鲁莽冒险,实在不能胜任第二军统领之职。”
说到这里,他脱下头盔,露出那花白的头发,慨然道:“老夫愿让出第二军统领的职务,让有能者居之。”
“这……”面对老将军的退位,庞飞反倒慌了。在轩辕历九六〇年的大战中,广南的精兵被公子楼消灭殆尽。幸好龙雪皇及时担任龙家少主之职,积极整顿军备,选拔人才不拘一格,重用夏隆基等一批外姓将领,然后一改各州壮丁由本地训练的旧例,将广南各州青壮召集到一起,分为五军,日夜操练。
五军的统领,看似是龙雪皇一人指派,临时担任的居多,实质已照顾到各方的利益,轻易不能更改。第二军是龙家军的主力,除了哥舒带刀这等德高望重的老将,实在并无第二人选,老将军以退为进,将一切都揽在身上,庞飞倒没撤了。
“不,老将军并无差迟,主意是我出的,我愿承担一切。”出声之人声音清丽,语调没有半分起伏,仍是好听之极。他便是一直坐在哥舒带刀身后,默不作声的方云飞。庞飞见他出声,立即咄咄追问:“你要承担一切?可眼下我们全军被围,你承担得起么?”
方云飞静静地道:“我愿带五百死士,趁着夜色,偷袭敌营粮草。若侥幸成功,梅关之围可解。若然有失,也不求各位支援,我在沙场捐躯了事罢。”语气甚是坚决,竟有义无反顾之意。
“好!好家伙,有种!”第四军将领雷振方拍手大叫,“整天呆在城里有啥意思,俺看不如我们都冲出去,把他娘的狗敌军杀光算了。”
雷振方长得五大三粗,豹眼狮鼻,一脸络腮胡子,一看就是豪勇威武之士。而他性情也极为暴躁,动不动就暴跳如雷,经常鲁莽行事。然而他战力惊人,与夏隆基、公子无伤一起,被誉为“军中三猛”。庞飞对他敢怒不敢言。
叶琼连忙劝阻道:“此事万万不可。方将军,你不必自责。其时军情危急,你若不出击,梅关只怕立失。你既然没有过,何必为此承担一切?只是你眼下的提议,却是意气之争,冒险之极,难有成功之机。敌军两倍于我军,且骁勇善战。我军现在出战,只会白白送死,我们决不能轻举妄动,小心谨慎为上。”
雷振方不屑地说:“狗军再多再勇,俺雷振方也不怕。怕死的别来,看看老子沙场杀敌的威风!”
叶琼皱皱眉头,正待争辩,却被第五军统领公子无伤所劝止。只听公子无伤说:“两位将军不必争吵,夏将军现在暂代少主统领全军,依在下看来,还是请他来做决定吧。”
公子无伤今年不过二十五岁。他生得浓眉大眼,面上带着十字伤疤。身材虽然并不高大,不过六尺左右,但极为矫健灵活。他平时待人热情豪爽,耿直大方,打起仗来却是一副不要命的样子,经常冲锋在前,甚至还有几次差点踏进鬼门关,也毫不畏惧。他既然出声,叶琼也不好说什么。
就在这时,一人自厅外匆匆而进。他国字面容,皮肤微黑,身材不高,一双虎目却炯炯有神。他便是第三军副统领雷无疾。今日诸将在此商议,他便负责巡视城防。他是第四军统领雷振方的族弟,却不肯因沾亲带故而得到职位。故改名换姓投靠由夏隆基指挥的第二军。雷无疾不仅武艺高强,在指挥作战方面也有相当的能力,所以很快就得到龙雪皇的提拔,成为第三军的副统领,雷无疾生性耿直,对龙雪皇忠心无比,眼睛里留不下一颗沙子。
他一进来,便对大家唱喏道:“诸位得罪了。”快步走到夏隆基面前,低声说了几句。
夏隆基点点头,便道:“有一事好叫各位得知,南朝大军在外叫嚣,说潮州已经失守。”
他此言一出,如在厅中放了一个炸雷,众人无不大吃一惊。潮州乃广南龙家的后方,地势险要,人口繁多,钱粮充足。上次大战,交州失守,龙雪皇便想带百姓赶去潮州。如今失守,龙家便无退路可言。
哥舒老将军忍不住转过头来看方云飞,他仍带着面具,看不清面色如何,可双手却已微微发颤。
夏隆基见状,便道:“各位不必慌张。想来这是谣言罢。潮州乃岭海名邦,易守难攻,岂是如此容易失守?”
方云飞禁不住问道:“夏将军,此言当真?”
夏隆基道:“军中岂有戏言?各位请多多留神,注意不要让这流言传开去。方将军也不必自责。少主目前正留守交州,他曾叮嘱于我,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轻易出战,违令者斩!我们只要守住梅关,便是大功一件!”
他顿了一顿,双目精光四射,凛然道:“眼下城中军民均以为少主已亲临梅关,因而士气高涨。我们绝不可将少主不在的消息泄露出去,若有人违命,定斩不饶!”众皆无言,于是便纷纷退堂。
临出门之时,方云飞忍不住问道:“老将军,你看潮州真保得住么?”
哥舒带刀苦笑道:“潮州是你的故土,你该比我清楚。”
方云飞低下头,道:“潮州的精兵,在上次广南联军大败时已损失耗尽,故此我来时带不上一兵一卒。潮州靠的只是韩江坚城,我只怕……”
哥舒带刀道:“多想无益,好好回去休息罢。你已数日不眠不休,我怕你支持不住啊!”方云飞心一热,却扭转头,也不告别,大步而去。
方云飞喜欢清净,所以住处除了一个叫望晴的丫鬟外,就别无他人。他一回到住处,接过望晴递过来的面盆,话也顾不上说,就直接冲进房间。
他除下头盔,露出一头瀑布般的长发,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对着面盆,拚命呕吐起来。
他终于忍不住了,他也终于受不了了。
他根本就不喜欢也不愿意杀人的。
尽管在参军的时候,哥哥就曾经多次叮嘱过自己,不能仁慈,也不能害怕。敌人都是一些杀人不眨眼的豺狼,杀了他们只会让广南百姓得到幸福。
可是,在真正战斗时,望着眼前活生生的人,自己实在狠不下心来。甚至有过这样的念头,我杀了他们,是不是也有他们的亲人为此而伤心落泪。一想到这点,自己就更加不忍心下手了。
可是,自己不下手又怎样。无谓的仁慈只会让自己受到伤害罢了。倘若只是自己受伤也就罢了,但最终的结果却是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受到伤害。那种痛苦,那种后悔,是自己一生一世都难以忘记的。
是的,是自己害死哥哥的,是自己的仁慈害死他的。父亲不在了,母亲早就离去了,连哥哥也被自己害死,孤零零的一个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不如也战死吧。反正自己死掉了,也不会有人伤心吧?
既然连死都不怕,杀人又算得了什么?自己已经不记得这几天究竟杀了多少人,一百人?两百人?甚至更多?
幼时连看见一只小雀受伤都会哭的自己,已经不在了。过去的温柔,过去的善良,过去的软弱,都已经遗忘了。现在留在自己脑海中的,是飞溅的鲜血、四射的脑浆,受了重伤一时未死的士兵的求救哭声,还有那无分敌我、堆积如山的尸体……真是讽刺啊!自己一心求死,却怎么也死不了,反而让许多敌人倒下了。在这生与死的较量中,自己也感到了一丝快感吧。是的,在与敌人的生死搏斗中,在敌人的惨叫声中,的确感到一丝自己也不相信的喜悦和快感。也许就是这种喜悦和快感,才能减轻自己对哥哥的内疚之情罢。
对不起啊,哥哥……
不知不觉间,方云飞已经泪流满面。
突然间,门外传来丫鬟望晴的轻轻敲门声,方云飞止住眼泪,只听望晴道:“小……不,少爷,门外有一位叫夏隆基的将军求见。”
方云飞愣了一下,连忙简单梳洗了一下,脱去盔甲,换上一套文装,就出厅迎接夏隆基进来。
此时的夏隆基已经脱去那副黑甲,一副武生公子打扮。虽然相貌普通,却也显得英气勃勃。但与方云飞相比,可就差得太远了。此时的方云飞,脱下面具,直如一块美玉似的,连一向对别人的外貌无动于衷的夏隆基也不禁暗暗赞叹:好一位美貌的少年人。两人互相施礼后坐下,望晴递上香茶后就退了出去,大厅中只剩下方云飞和夏隆基两人。
方云飞开口问:“夏将军前来,所为何事?”
夏隆基单刀直入问道:“姑娘,你究竟是何人?你扮作方云飞将军究竟有何目的?”“什么……”突然间被人这样问,方云飞不禁有些慌乱。
就在这时,房间里剑光大盛,待方云飞惊悟过来,夏隆基已一剑已经削去了方云飞的头巾,旋又向下挑开他的衣领,露出那头乌黑无比的长长秀发和没有喉结的雪白脖子。霎时间,一个亭亭玉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就站立在夏隆基面前。
“终于还是暴露了么?想不到这么快啊。”
方云飞看着顶在自己喉咙上的长剑,不禁苦笑。刚才夏隆基出剑实在太快,她竟然来不及反应;及至夏隆基挑去头巾,她才想到要躲开,但对方实在太快,她才起这个念头,对方的长剑已经挑开了自己的衣领,并顶在咽喉上了。不过她马上就恢复了镇静。这个秘密她原本就没有想过要一直保持下去,既然被人发现,也只有坦然面对了。她镇定自若地道:“你说得没有错,我确实是女儿身。我叫方芷容。方云飞是我孪生哥哥,他不能来这里,所以就由我顶替他前来。”
夏隆基没有语言,他静静地看着方芷容的眼睛,发觉她的眼神清澈明亮,不像有诈。
他淡淡地道:“你哥因何事不能前来?须知龙家军法规森严,无故缺席固然是死罪,冒名顶替更是罪无可赦!你为何又甘愿前来呢?”
方芷容面上露出一丝悲伤的神情,她轻轻地道:“不是我哥哥不想来,而是他……他已经无法前来了。在来梅关的途中,他为了救村子里的百姓,不幸被南军所……所杀。”
夏隆基打断方芷容的说话,问道:“你能否详细讲述令兄阵亡的经过?我知道这会令你难过,但形势所迫,实在是得罪了。”
方芷容点点头,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中,隐约能看到晶莹的泪光。她缓缓道:“大哥云飞,他是个非常出色的男子汉,他很聪明,书本看过一次就记得了。他力气很大,能轻松地举起数百斤的重物,他为人很耿直,待人真诚,从不作弄他人。他虽然聪明,但无论读书还是练武,都十分刻苦,他常常道,要提出三尺剑,扫平这不公的世道……”
芷容不停地说着,似乎在回忆着哥哥的过去。可不管她怎么回忆,还是要说到那件伤心的事情。
“自从哥哥接到调兵令后,怕到时只剩我一人留在潮州不大妥当,于是便带我一起上任。方家的兵马均没于广西一役,余下的防守潮州仍嫌不足,因而我们只带上丫鬟望晴和十几个家丁,扮成普通商人上路。一路上总算平安无事。”
“谁料到了梅关城外,我兄长一时兴起,想去看看敌军情况,不理我的劝阻,亲自到南军大营旁探听情况,途经一个村落时,却发现十几名南兵在村里烧杀抢劫。我和大哥都是血性之人,自不会坐视不管。大哥带几名家丁从正面冲杀,而我就带着剩余的家丁拦截南兵的退路。南军冷不防受到大哥的袭击,当场就有七、八人毙命,余下的慌了手脚,想向外逃跑,却被我一一拦截,除了活捉一个俘虏外,其它的都被杀死。”
“那个俘虏还是个少年,他吓得浑身颤抖,不停地向我们求饶,希望能保存性命。大哥本来要杀他,结果被我拦止。当时我以为,这个少年兵年纪还小,未明事理,纵然随南兵作恶,时间想必有限,何况他也只是一时糊涂罢了,罪不致死。我请求大哥让我来处置他,大哥也不为意,就答应了。”
“那村叫七宝村,村民们感谢我们援手,求我们留下作客。大哥本来不想留下,但我见村民们如此热情,不忍心拒绝他们,就替大哥答应了。大哥也只好留下了。我害怕让少年兵再呆下去有性命之忧,就趁机偷偷地把那少年兵给放了。谁知那天杀的,竟然回去带领大批南军前来……可怜大家都毫无准备,十几名家丁当场被杀,望晴藏在枯井里逃过一劫。我在大哥拚命掩护下,终于冲出重围,顺带把那个少年兵也杀了。可就在冲出村口的那一刻,大哥身中数箭,他再也支持不住了……”说到这里,方芷容再也忍不住了,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当我再次回到那村落时,却发现已经被夷为平地,村子里的人都被杀了,尸体乱七八糟,一地都是;房屋也给烧掉大半,只剩下一大片白地。我当时就傻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因为我的愚昧,因为我的妇人之仁。我害死了大哥和村民们……”夏隆基打断了她的说话,道:“所以你就女扮男装?所以你就冒名顶替?这些我可以了解,我不会怪你。但是,为什么你一心求死?难道就因为你害死你大哥么?”方芷容低下头,道:“是的,我非常喜欢我哥哥。他一死,我觉得,再活在这世上也没有意思了。”
“你要死不妨,和敌人同归于尽也好。可是,”夏隆基生气道:“你可知,因为你的一心求死,你的鲁莽,害死了多少无辜的人!你听……”他收住声,一阵凄惨的哭声从隔壁大街传来。隔壁大街离这里甚远,而哭声居然能传来,显然有许多人在嚎啕大哭。
“他们在祭奠!昨夜梅关军民都死伤无数,尤其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死伤最为惨重。他们之所以有那么大的死伤,都是因为你鲁莽的缘故!你今天还想带五百死士去送死!死士也是人,不是你的殉葬品。你去求死的同时,难道就没有考虑其它人么?”方芷容哑然,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低声道:“对不起,我……我也不想如此……只是,只是……”
“你跟我对不起没有用!”夏隆基道,“你应该对那些死去儿子、死去丈夫的妇人说对不起!不过,即使你对她们说对不起也没有用。你不想内疚,就要好好活下去,为这些丧失亲人的人多做一点事。眼下广南和南朝大战,正是用人之际。我可不希望你白白牺牲!我想,你哥哥的在天之灵,是绝对不希望你如此!”
“哥哥么?夏将军,你的好意我是明白的。可我对哥哥的感情,也不像你想象中的那样啊。不过……”方芷容抬起头来,道:“潮州已经失守吧?”
夏隆基想不到她突然问了这么一句,犹豫了一下,坚定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就不能就此轻生。我还要将哥哥的骨灰运回潮州去。我知道哥哥是绝对不喜欢在南朝统治下的,为了他能安睡,我一定要活下去,把潮州抢回来。”方芷容说到这里,面上闪耀着肃穆的光芒,竟耀如骄阳。
“很好,只是你知道什么叫做莺兮么?”
方芷容吃了一惊,脑海里陡地想起娘亲那悲伤的面容,还有父亲那愤怒的神色。她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虽然我娘亲就是‘莺兮’,但无论父兄都不肯告诉我‘莺兮’是什么。我一提起,父亲就会生气,娘亲就会伤心。”
夏隆基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道:“原来如此。方将军,你知道么,其实你脱下面具,以女装上阵,说不定会收到奇效。”
“啊?”方芷容一面茫然,“为何会如此?”
“因为莺兮的缘故吧。虽然广南没有莺兮,但对于南朝、北国、大西来说,只要看见女子上战阵,他们就会认为你是莺兮。莺兮是妖精,是纵横战阵的美丽传说。他们常常见识到真正的莺兮的厉害,所以他们也必定害怕你的。”
方芷容有些不解,但夏隆基也不多说,起身就要走。临出门口,忽又对芷容道:“方将军,有一件事情你必须要清楚:龙家的谍报网之周密,远远出乎你的意料之外。早在我来梅关之前,我就已经知道阁下的遭遇了。今天我不过是来证实一下罢了。所以,你千万不要乱来。如你胆敢破坏少主的事情,我绝不放过你!”夏隆基临出门时,扔下了这样一句话。
“这就是夏隆基!”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方芷容不禁喃喃道,“哥哥,你所称颂的两大人物夏隆基、龙雪皇,芷容已见其一,另一人究竟如何呢?像夏隆基这等人才尚且对他死心塌地,那龙雪皇又究竟是怎样的人物呢?哥哥……”
“哥哥,你可知道,潮州确实是失守了……不过请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着你回去的,我还要活着,再怎么痛苦也要坚持下去,再怎么悲伤也会忍耐下去……我的哥哥……”
她抬头望向天空,此刻晴空如洗,丽日正艳,可在芷容眼里,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并无半分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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