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好奇 有时候是会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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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慈禧免去了差事,传言当中即将被踢出局的刚毅,这些日子以来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白日里按时到军机处办差,回到家里便推说是闭门思过,一应宴请应酬一律推掉,安安静静的在府中练起书法来了。
与刚毅不同的是,这次看起来是置身事外,其实却牵连颇深的孙毓汶,这段时间却用心无比。
一边要忙着应付大雪过后赈济灾民,年终官员的考核,特别像这次出了这么大事情后,顺天府和步兵统领衙门的位子铁定是要挪动的,至于接替的人选,孙毓汶却是避讳莫深,连对军机上几个人都不曾提及,只说是惟太后圣裁。
而另一边,孙毓汶又以兼管兵部的身份,先是到了新建陆军学校,视察了学员们队列和射击演练,对陈卓等人是赞誉有加。尤其是看到陆军学校的学员们装备的,都是从上海采购运抵京城的后膛枪炮,德国的新毛瑟和10门克虏伯后膛炮,孙毓汶是大为吃惊。要知道此时就连李鸿章的淮军,也未必有如此精良的装备。
再看到演练过程中学员们严明的军纪,和对新式武器的熟练运用,孙毓汶更是拉着陈卓的手,很是勉励了一番,表示将向朝廷奏呈,对陈卓等人用心兵事,给予表彰。视察完毕后,孙毓汶还专程设宴,款待了陆军学校的教官,连霍斯特和汉纳根等德国教习也一个不落。席间,孙毓汶是纵古论今谈笑风生,全无军机大臣的架子。
紧接着,孙毓汶又马不停蹄的赶往了丰台大营,视察了丰台大营的防务。在丰台大营,情况却发生了迥然的变化,孙毓汶脸色铁青的转了一圈后,便将丰台大营的将官们召集到一起,好一番痛斥。
丰台大营确实糜烂的不像话了,但是这其中的根根底底满朝大臣心里面都清楚的很,全国上下,哪一处军营不是如此。将官贪腐吃兵饷喝兵血,士兵疏于操练,甚至连枪炮都不会使用,这样的情况比比皆是。而丰台大营的将官,大多出身都是满清上三旗的人,孙毓汶以一个汉臣的身份,如此不留情面,就连军机领班大臣世铎闻听后,都有些难以置信。再联系到丰台大营的提督是自己一手提拔的,世铎心里的味道便有些不一样了。
不过以孙毓汶在军机上面的身份,特别又是接近年末,关防紧要之处,自然需要格外用心,他做这些事情也不算出格。
听到杜怀川禀报孙毓汶到陆军学校视察学员的操演情况,还特意宴请陈卓等人的事情,光绪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神情淡淡的点了点头。
他当然明白这是孙毓汶在刻意笼络的陈卓等人,这样的手段放在此时的光绪眼中,更像是临时抱佛脚,他花了那么多心血和力气,倘若陈卓等人这样就被拉拢过去了,他自己这个皇帝也趁早下课算了。
对陈卓,他还是有足够的信心的。他还没有傻到会在这样的时候自乱阵脚。
“还有一件事情,微臣想请皇上留意。”杜怀川接着便把孙毓汶到丰台大营去的事情,给光绪细细的陈说了一遍。
光绪微微眯起眼睛,脸色渐渐变得有些深沉起来。
丰台大营,兵部存档的员额大概是2万多人,不过这些个兵营中吃空饷的事情,光绪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再抛开那些老弱病残,加起来能有1万多人就不错了。这些人曾经也算是八旗精锐,可现在不要说拖出去打仗,就是剿灭一些稍微大一点的匪患,恐怕都是问题。
孙毓汶平白无故的跑到丰台大营去干什么啊?指望这些个兵痞大爷们能够整肃革新,还不要说是别人,恐怕孙毓汶自己都不相信。可他到丰台大营究竟想要干什么呢?
光绪抬起头望了望窗外,天空灰蒙蒙的,有些阴郁和压抑。光秃秃的树丫下面,几个乾清门侍卫无声的站立着。宫禁森严,从来都是如此,连高声喧哗都是禁止的。
“你继续说,朕听着呢。”光绪把目光收了回来,若有所思的说道。
杜怀川清了清嗓子,低声说道,“微臣在京城中布下的人员,和丰台大营也有些关系,微臣已经让人去暗中打探了,眼下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不过,丰台大营拱卫京师安危,一旦有变,局面将无法收拾,微臣心里甚为担忧……”
光绪的手指无意识的在桌上轻轻的敲扣了几下,这个细微的动作分毫不差的落在杜怀川眼睛里。跟着皇上时间久了,他心里明白,皇上每次犹豫不决和举棋不定的时候,都会表现出这样的小细节出来。
“你说说看,究竟是谁想要置朕于死地呢?”光绪忽然露出一丝微笑,像是自言自语般的问道。
话题被皇上忽然转到一边,让杜怀川也有些措手不及。斟酌了一下言辞,他躬身说道,“微臣办事不力,请皇上治微臣之罪。一直到今天,微臣都没有查出究竟是谁行刺皇上,更不要说是幕后的指使。微臣在京城中经营了一年,终究实力微薄了些,很多隐秘的事情微臣确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光绪平静着那张脸,看了杜怀川一眼说道,“朕心里有数,和你没有多大关系。你没有朝廷给予的名目,没有朝廷的人员支持,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就算你苦苦经营,又能做到多大呢。你放心,该有的名目朕将来会给你的,眼下还是要稳住局面……朕不着急。”
光绪最后的四个字,让杜怀川微微有些诧异,不知道光绪指的究竟是什么。正屏息静气琢磨着这话,心中想着怎么回答时,太监小恭子悄然走近殿内启奏道。“遵照皇上的吩咐,那个刑天已经带到殿外,不知道皇上何时召见?”
“传他进来吧,”光绪扬了扬手,脸上的神情似乎也随之松弛了下来,转头又对杜怀川吩咐道,“这个刑天是朕的救命恩人,你见见吧。”
杜怀川含笑点了点头,心中也是有些好奇。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居然能让皇上如此在意,倒也有些不同寻常。
片刻后,一个年轻人跟随在太监小恭子从殿外走了进来,按照小恭子的指点,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说道,“小民叩见皇上。”举手投足间,看起来还稍微有些拘谨,却并不显得慌张。

“起来吧,不用多礼,你可是朕的救命恩人啊。”光绪呵呵的笑着,示意刑天站起来说话。
这个时候,光绪才上上下下仔细的看了看刑天,伤愈后的刑天除了脸色还有点苍白外,身子骨倒是显得很硬朗。尤其是那双眸子,炯炯有神,目光让人觉得很干净。
“身子可大好了?有什么需要的,就给朕说说。”光绪放下心中万千的思绪,倒也有几分好奇的看着刑天问道。
“回皇上,我的身子骨不碍事,早就大好了。”犹豫了一下,刑天又说道,“我想请皇上放我出宫去,这么些日子过去了,也不知道张家一家人的景况怎么样,我的心里很是担心。”
“大约你还担心着那位小丫吧?”光绪揶揄道,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
刑天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却并无躲避的意思,落落大方的说道,“不敢相瞒皇上,我和小丫确实是两情相悦,她爹也打算招我入赘,所以心里很是挂牵。”
“好,有情有义才是大丈夫真男子。”光绪击案而叹道。“你是朕的救命恩人,和朕也算是有缘分,朕想把你留在身边,不知道你意下如何啊?”
刑天一愣,有些怔怔的望着光绪,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就连坐在一旁的杜怀川也微微一愣。
沉默了一会儿,刑天平静而坚决的摇了摇头。
这个态度倒是让光绪有些意外,“说说你的理由,为什么不愿意留在朕的身边啊?是不是担心伴君如伴虎啊?”
“刑天从小海阔天空惯了,不喜欢太拘束。皇上身边的规矩太多,不自由。”刑天想了想,忽然冒出了这一句。
“不自由?不自由!……”光绪盯着刑天看了许久,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话听在耳朵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的感觉。
“荒唐,刑天,还不跪下向皇上认罪?”杜怀川见刑天确实不懂朝廷的规矩,说话也不知轻重,在一旁提示道。
刑天不知所措,看了看光绪的神情,刚想跪下,却被光绪止住了。
“你没有错,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朕不怪你。”光绪默然的叹息了一声,走到邢台面前说道,“朕答应你了,不过你难道就这样回到张家?一无所成还要受一些无赖流氓欺负?好男儿应该轰轰烈烈干一番事情出来,你好好想想吧,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朕尽量满足你。”
光绪的话似乎也触动了刑天的心事,低着头想了片刻,忽然大声说道,“回皇上的话,我想带兵打仗。我父亲以前在曾九帅手下带过兵,也常常教我带兵打仗之法,我想请皇上给我一个兵营中的差事,真刀真枪的去挣一份功名出来。”
光绪有些哑然失笑,不过仔细想想,却也觉得刑天的话没有什么错。沉吟了片刻,光绪说道,“朕准了,不过你现在这个样子能带兵打仗吗?先跟着杜怀川杜大人到陆军学校去历练一下吧,学点实实在在的本事,将来朕再把你放到军营里面。”
刑天慌忙跪下谢恩。却又听到皇上的声音说道,“还有一点你可要记住了,陆军学校不是那么好进的,别人都是考进去的,唯独你却是朕安排进去的,你要是学的不好,丢的可不止是你的面子,还有朕的面子啊。”
“皇上放心,我一定给皇上争气。”刑天朗声说道。
“你下去吧,回张家告个别后,就跟着杜怀川到陆军学校报到。朕已经让人妥善安置张家了,有朕这个靠山在,天底下还有谁敢欺负他们一家人啊?”光绪平静的说道。
站在一旁的杜怀川,目光一闪,含笑不语。
“皇上很器重这个年轻人?”待刑天下去后,杜怀川忍不住问道。
“朕也不明白是为什么,看着他总觉得有些投缘。”光绪自嘲一笑,又说道,“他那天又鬼使神差的救了朕一命,朕总要给他点什么吧。至于他能不能有出息,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说到这里,光绪摆了摆手,似乎是把这个话题终结的意思。杜怀川颇为知趣的不再说话,躬身正准备告退,忽然听到光绪幽幽的问道。
“杜怀川,你猜猜看,你说太后此时在想些什么呢?”
“太后的心思,微臣很难揣摩,微臣愚钝……”杜怀川迟疑了一下,有些艰难的吞咽了一下发干的喉咙。
“朝廷内外,这些天来发生的这些事情,就像是一个谜题,太后也好,朕也好,里里外外那么多人,恐怕都在猜测这个谜题的答案。朕不着急,因为这个答案其实对朕来说,并不重要。但是朕很担心,总有一些人会因为很好奇,总想着要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答案。天底下的事情,哪里就真的有答案可寻?好奇,有时候是会死人的!”
杜怀川被光绪的这些话,一时搞得来有些摸不着头脑。隐隐的觉得今天皇上似乎有些奇怪,说话也是东一句西一句,看似杂乱无章毫无关系,可把刚才皇上的一番话和发生的事情连起来仔细一想,陡然间,一道冷汗从后背升了起来。
“刺杀朕的那件事情,你回头嘱咐一下吴绍基,让他不要再查了,尽快结案吧。至于你这边……”光绪想了想,忽然无声的一笑,“你还是先放一放吧,这件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朕现在倒是很愿意耐心的等下去。”
“可是,皇上……”杜怀川大吃一惊,挣扎着还没有把话说完,便被光绪打断了。
“就这么办吧,蜗牛角上争何事?有些事情,该糊涂的时候就要糊涂,可有些事情,该清醒的时候却必须清醒,几分清醒几分糊涂,这个度,有时候是很难把握好的啊。”
饶是杜怀川精明剔透的一个人,今天也被光绪的态度搞得来云里雾里,似乎有些明白,似乎又有些茫然。
圣心难测!他忽然想到这个词,第一次在心中浮起一丝莫名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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