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离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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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的早晨,冷风沁骨,天空淡蓝,几道温柔晨曦映洒入室。
当第一米微弱的光线入室的时候,颜乐为了让自己从睡梦中清醒,用力眯了眯眼睛,然后豁然睁开,把破旧的被褥往丈夫身上靠了靠,悄然起身。
“嘶——”她忍不住抽了口气,打了一个寒颤,疾步走向外室的小炕上。
“默儿,起床了。”颜乐轻轻推了推躺在炕上的小女孩,声音轻的温柔,小女孩不安的动了动,并未睁眼。颜乐蹙眉,压了压声音威胁道:“再不起来我可掀褥子了。”
当屋外响起第一声鸡鸣的时候,高默睡了一晚的被褥已经在颜乐身上。显然,他们家买不起第二条被褥,只能拿大人厚重的冬衣作为小孩的被褥。
“走吧,跟我一起去村子里收衣服。”
“嗯。”小女孩乖乖的点点头。
洗了一大早上的衣服,双手已经在水里冻得发紫,一碰东西就钻心的疼痛。颜乐用力拧着手上的粗布,又是一阵钻心的痛楚席卷而来。眼泪啪嗒啪嗒的落在刚被拧干的粗布上。忽然,颜乐拉过高默一样红肿的手,哭的越发厉害。
“娘……”高默从五岁开始就跟着颜乐每天早上跑村子收衣服,六岁开始帮颜乐分担洗衣服的差事,从高默懂事开始,她不知道见娘亲在洗衣服的时候哭过多少次了。
“默儿,你不疼么?”她当然知道女儿也会痛,她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啊,然而默儿只哭过一次,就再也没哭过了。
高默巴眨巴眨地看着紧握自己双手的娘亲,想起上次爹喝醉的时候打她的警告——“你再哭!要哭到四周邻里都知道到吗?再哭这么大声我就更用力地打!”想起这件事情,她不禁全身颤抖了一下,良久才说道:“哭了就不疼了么?”
哭了就不疼了么?
一句话把颜乐的思绪带回了八年前。
那时候她有一双白皙的手,是颜府的独女,双亲更是视她为掌上明珠。颜氏是三代的官家,虽说后来官一代官比一代小,但颜府在鹿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而到颜昌这一代,老来得女,一直到三十二岁,颜夫人才为他产下一女。
八年前的她多骄傲,从十五岁开始,她家的门槛客都是来说亲的媒婆,她不看富家子弟一眼,虽说风流倜傥是人之所好,可她更喜欢有才情的男子,颜府的富裕让她不愁吃不愁穿,颜父请来教书先生教她琴棋书画,她是颜家的掌上明珠,当然不愿嫁给只会挥霍万贯家财的草包。
颜老爷当然不在意女儿多见识一些大家公子,多见一些世面总是好的,未来挑选夫婿的时候,才能知龙凤。
然而,颜老爷的安排却赶不上一次意外。她在一次出游时,认识了满腹诗书的高松林,一见倾心。
两人幽会半年后,高松林终于登府向颜老爷提亲。颜老爷虽不是嫌贫爱富之人,但在颜乐百日之时,颜家大长辈曾请来一位算命先生为颜乐算过命,颜乐十六岁有一劫,需过十八方可成亲。若在十八之前成亲,除非把颜乐逐出颜府,否则将会给家族带来灾难。
颜父自然是拒绝了高松林的提亲。但正是天真浪漫时节的颜乐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哪肯作罢。绝食、自杀都做尽了,可是一向疼爱自己的颜父依然不让步。而高松林未曾劝阻颜乐,反而一个劲的向她表示自己的爱意,一次见面的时候,他送了一封笔笺给她,上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是,她不顾一切的飞蛾扑火。她把十六年来爹爹的教诲和嘱咐都忘光了,因为那行笔挺的字。
“爹爹,您就成全我和高郎吧!”颜乐第一次在颜父面前跪下。
“不孝!你想害死颜氏一族吗!”颜老爷依然态度坚决。
最后,颜乐一咬牙,她把所有的希望赌在了那句话上——“我怀上了高郎的孩子。”此时,颜乐已是泪不成声。她想,或许爹爹会原谅她的任性,会象往常一样安慰她,然后接受她的选择。
颜父一个巴掌挥过去,怒吼道:“我颜昌再无此女,你非我颜氏之人!”顿时,颜乐倒抽一口气,吸住了鼻子,也吸住了直往下掉的泪水。不再哭泣。
收拾行李的时候,颜母轻抚着颜乐红肿的脸颊:“乐儿,如果真痛,就哭出来。娘会再劝劝你爹的。”
颜乐神色哀伤,淡淡地吐出一句:“哭了就不疼么?”
在颜乐被赶出府邸之后,高松林原以为颜老爷只是一时愤怒女儿的不贞,过段时间终会叫女儿回去,会认他这个倒插门女婿。哪想,第二天颜老爷立即在全城张贴了榜文宣布颜氏一族与颜乐断绝关系。
想到这里颜乐嘴角扯出一抹自嘲,松开高默的双手,“默儿真聪明。”拿起身边的石杵又是一棍一棍的捶下去。
傍晚的时候,马蹄声渐近,高松林回来了。他今天兴致不错,因为马蹄声**了欢乐的信息,慢慢一步一步的走着,不如往常那么急。如果高松林心情好的话,便会放慢速度,欣赏一下沿途的风景。若是他心情不好,马蹄声是又快又急的,因为他急着回家找出气筒。
高松林进了屋子,往凳上一坐翘起了二郎腿,瞥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啧啧有声道:“这饭菜是叫人吃的么?”
颜乐一听到这里便知道今天他又在外面吃了一顿好的。
“来!默儿,”高松林一把拉过在一旁吃饭的女儿,“爹教你识字。”
从高默三岁开始,高松林和颜乐便开始教女儿背诵诗词识字。毕竟颜乐也是大家闺秀,女人有些才识方能识大体,也能嫁个好夫家。
她终于露出今天第一抹笑容,他还是没忘记要教女儿识字。
当时颜乐被赶出府时,已经有一个月的身孕,高松林妄想着母凭子贵,希望她能生个儿子,而颜父会看在孙子的份上,重新接纳他们一家。在孩子未出生前,他就为胎儿起好了名字——高默。最后,颜乐生了个女娃,虽然高松林没好气,还是决定把女娃的名字叫做高默。
“啪!”清脆的一巴掌从里屋传出来,她心一惊。疾步走进里屋,还未进屋的时候,就听见他的吼骂。
“你写的这是什么字!鬼画符吗?我是怎么教你的!笔不是这么拿的,诺!要像我这样!撇也不是这么画的!你这是撇吗!把手伸出来!”
高默依照父亲的意思伸出右手,还未来得及把掌心朝上翻的时候,龟裂的手背已经感受到了一阵冰凉的湿意,然后是一阵疼痛,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因为碰到墨汁再度裂开。高松林手中的毛笔在她手上画着一个一个的撇。
“看清楚了吗?撇是这样写的!”女孩唯唯诺诺的点头,全身颤抖着。每次爹爹发怒的时候,她就害怕爹爹会打她,所以每次挨骂的时候,她都不说话,只是一味的顺从,她希望她的顺从能换来平静的生活,不要总是被骂或者被打。
当颜乐进屋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个场景。
“松林,算了吧……默儿她还小,她手被冻伤了,握不住笔。今天教她诗词就好。”她蹲下查看女儿的伤势。
“哼!”高松林撇开衣袖,把手夹到背后,往里屋走去。
次日,带着女儿在浪河边洗衣服的颜乐听见有人在唤她。
是幻听么?浪河这么偏僻的地方除了她们母女俩已经好久没出现过其他人了,甚至她的丈夫也未曾来过。

不是幻听吧?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
颜乐回过头,却见两名身材高大的壮汉朝她走来。两人皆身着粗布蓝衣,浓眉大眼,并不面善。
“小娘子,这里往浪亭怎么走?”语气尽是猥琐。
浪亭附近一共就住十来户人家,颜乐虽然不像周遭的长舌妇那般一有空就凑在一起说三道四,却也对村子的情况有所了解,毕竟在这里长住了七年之久。颜乐本是心思缜密之人,村里七年来,从未有外客来访,也未曾听闻村子里的人有外戚。莫非是来村子抢劫的?想罢,颜乐回过身并不搭理他们。
“小娘子,我劝你还是快说。不然,我们可要……”说着,其中一名男子的手已经伸向颜乐。
颜乐皱眉,来到这坐小村庄,七年的时间足够磨平一个人的棱角,使一个骄傲的千金变成平庸的妇人。这小村子的贫穷在乡里算是出了名的吧?就算抢劫也不至于挑这么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横权利弊,颜乐淡淡道:“沿着河岸往北走三里地。”
下午颜乐带着女儿回家的时候,却见家门被团团围住,一见颜乐回来,均对母女二人指指点点。
“中午两个壮汉来问高家,我还以为是他们的外戚呢。”
“什么外戚,你瞧,房子都被掀了。我看八成是那个书生在外面做了什么坏事,仇家寻来了。”
“我那口子说那天去赶集的时候,瞧见书生进赌坊了。”
“什么书生……啧啧……听说都考了快十年了,也没见他中过举……”
“他家娘子长得可真是眉清目秀呢……”
“对哦,刚来的那会儿,好多人都以为小娘子是书生的妹妹,还跑来提亲呢……”
“刚才来的那两个汉子好象是在找孩子,说什么书生把孩子压给他们了。”
……
一阵议论纷纷传进颜乐的耳朵。当她听到赌坊二字的时候,登时傻眼了。
看到方才所谈论的小娘子携女而来,看热闹的村民渐渐退去。颜乐抱着装满洗净衣服的大盆走进院子,米缸里的米撒了一地,青菜也都被扔在地上践踏过,屋子里一团糟,桌子上立着平时用来劈柴的斧头,斧头没入桌面有一寸之深,衣服三三两两的落在屋子各处,被褥被扯开了里子棉絮散了一地,书桌上的一叠宣纸被墨水浸黑了一大片,被折断的毛笔躺桌角。她一步一步的后退,直到跌坐在地上。
不!松林不可能去赌博!她清楚的记得,当初松林告诉她,他的父亲就是因为赌博把家业败光了,最后抛家弃子,沦落到无人送终的地步。他说,他恨透了堵坊,考取功名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取缔那些堵坊,让他们不再害人。他说他要发奋读书考取功名给她最好的生活。他说,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乡亲们一句一句的言论在她耳边嗡嗡作响。是啊……自从他们离开鹿城,来到这个小村庄以后,他变了,他不再是她之前在鹿城所认识的高郎。他与她甚至连礼堂都没拜过,八年了,她始终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
良久,高默拉了拉娘亲的衣袖,颜乐才回过神来。
“嗒嗒嗒……”是颇为急的马蹄声。
“乐儿,我回来了,”高松林一脸笑意的走进屋子,看了看周遭的环境,突然脸色一变,“这是怎么回事?”
颜乐低着头,双手交叠着,坐在长凳上。
“怎么?都这么多年了,再过几天乡试便开始了,为什么偏要在这个时候和我闹!”高松林提高了声调。
颜乐不语,只是抬头双眼直盯着高松林看,似乎要把他看透了。
他从未见过妻子这样的眼神,底气不足,心一虚,便放低了语气:“乐儿,我明天便要去乡里准备乡试的事情了,那个……”
“只有要钱的时候,你才会这么喊我。”颜乐语气平缓,却透着一股冷漠。
“好乐儿,我的好妻子,怎么会呢……过几天便是乡试,待我考取了功名,就能让你和默儿过上好日子。”高松林一脸的谄媚。
“你是要钱去准备乡试,还是拿去还债?”
“这……乐儿,你听我解释……”高松林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不是讨厌赌坊么?你不是不要重蹈你爹的覆辙么?这会儿你怎么跑去赌坊了?还把女儿压给了别人!”颜乐怒吼了起来,冷冷的眼神盯着他。
高松林不料一向温顺的妻子居然会发这么大的怒火,而自己却找不到一句话来反驳。
“你爱我么?你曾经爱过我么?你本打算生了儿子,我爹会舍不得孙子流落在外,会把我们接回去,不曾想,我生的是女儿,我爹不要孙女也不要我了,是么?!现在,你拐跑了颜家的千金,让她从一个骄傲的千金小姐变成一个庸俗的妇人,你还要卖掉她和你生的女儿么!”
一口怒气冲上脑门,颜乐一巴掌抽上了丈夫的脸。
高松林捂着火辣辣的脸,阵红阵白,楞了一会儿,没想妻子居然会打自己的耳光,反应过来后,他一巴掌回敬了过去。
“爱?你以为我会爱你?如果你不是颜家的小姐,我未必会看得上你!没错,我当初就是想攀龙附凤!哪知道你父亲连你这个女儿都不要!本来以为可以甩了你,哪知道我高松林的名字被传到外乡,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不愿我再踏进府邸!怪只怪我当初下错了注!居然会下到你颜乐身上!”
颜乐真的傻了,她想哭,却哭不出来,盘绕在心里的疑惑,几年来已经渐渐变成了一道伤疤,就这么被活生生的揭开。
“贱人,快把钱拿出来!等我考取了功名,或许会考虑给你一个妾的位置。”高松林厚着脸皮,朝她摊着手掌。
“没有!”不顾嘴角流下的血,颜乐把脸撇向一边。
“你到底给不给我!”又是一巴掌盖过来。
这一掌直接把颜乐刮到了地板上。
“没有?哼!我自己找!”说罢,高松林开始翻箱倒柜。
“砰!”沉闷的碰撞声响起。
屋外小女孩瞪大了双眼目睹了一切,看着娘亲噙着泪水望了她一眼,然后不顾一切的向墙上撞去。
她慢慢倒下,血,沿着额头如鲜红的蔻丹划过脸旁,啪嗒啪嗒的滴落在地上,双眼毫无焦距的望着上空,在人世的最后时光,她想起了年迈的父母,不知他们过得是否安好;她想起了在那个初次遇见高松林的深秋;她想起自己年少时的明媚与骄傲;她想起正站在外头对未来一片茫然的女儿;她想起了十七岁与高郎结合的那个晚上,在她到达他住所之前,遇到一个算命的老者,老者说了一句话萦绕在她心间好多年——“姑娘此去,命定活不过二十五了。”
就在高松林回来之前,那么一小会儿的时间,她也想过要带着女儿离开,但是,这里是她唯一的居所,离开这里,她无处可去……
高松林依然在急切的翻着房内的东西,他急着找钱,然后带着最后的一点家当逃离这个贫穷的村落,逃离他欠赌资的地方。他已经拖欠了赌坊一个月的赌资,今天已时最后期限,若还不上钱,赌坊的黑老板就要砍掉他的一只手臂。
“哒哒哒……”一阵急促的的马蹄声渐渐远去,高松林这才回过神来。当他冲到院子外,只见一串急促的马蹄落在泥地上渐行渐远,高默骑着马,带着仇恨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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