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争如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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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争如不见(一)
手里把玩着母亲的箫,只见玉色碧绿里夹杂着一丝淡青。长年的摩挲之下整个箫滑不留手,更显得晶莹剔透。我抚摸着那粒小小的鸡血石,石头在灯下泛出一种温暖的暗红色,上头有母亲的亲笔小字。
母亲少年时,也许也是在灯下百无聊赖的提笔吧?我暗暗的望向云娘的小楼,当年母亲的居处。也许就是一个月夜,十二栏杆闲倚遍,我的母亲暗暗的把心事托付一管碧箫。
舅母说箫是母亲临去留下的。母亲说:‘过去种种,譬如今日死。从今往后我只是一个平头百姓的妻,再用不到这些东西了。’
我记忆里的母亲,荆钗布裙,浑身并无华丽的装饰,但是却美的丝毫没有烟火气。母亲还是吹箫,但是箫却是窗后的竹子做的,因为用了多年,颜色已经从淡青转为淡淡的黄色。临来外婆家的时候,母亲把箫塞到了我的行囊里。
外婆见了那箫,却是极伤心,亲手把母亲当年的玉佩挂在箫上。
那是当年母亲及笈的时候外公特意寻来的。一块淡粉色的商山玉,雕做了燕**的样式,中间嵌了几句吉祥话,正面是‘莫离莫弃,芳龄永继’,背面是安平侯府的印记,都是当年外公的亲笔。
母亲临去的时候,该是多末的绝决,才抛得下这万丈红尘里的一片富贵。
才刚来的时候,午夜梦回,梦见母亲在远处不停的叫我:‘青芙,青芙,别忘了家来。’我想过去,却忽然的失去了母亲的踪影。回身再看,母亲却已微笑着和父亲站在了一起,只含泪对我说:‘青芙,自己保重。’
一场的镜花水月的欢喜和失望,醒来了往往楞楞的等到天明。
只得我一个儿,撇在这见不得人的地方儿。
我常常的想,为了什么母亲会抛却了繁华,抛却了家人。母亲可曾后悔?如果知道了骨肉离散,飘零的结局。
抚摸着箫,仿佛隐隐听到了母亲的叹息透过时间的河悠悠而来。我紧紧的握住箫,低声问道:‘我该怎么办?’
忽的觉得心里一片的燥热,索性携了箫来到水榭,却忍不住吹上一曲一剪梅。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箫声呜咽,渡水更显得幽怨婉转。四下里夏虫唧唧而鸣,一阵阵桂花的香气传来。我只呆呆的坐了,一时之间似喜似愁,再无片刻的安宁。
原本正是此情无计可消除。
(二)
正留连间,忽然一阵箫声渡水而来,依稀可以听到箫声清越,直上九天盘旋不下,竟是一首凤求凰。
好箫,圆转如意。只是,箫声中匠气颇重。
细听才发现其实角音略略的有些平,而羽声又略略的发涩。
我微微的笑了——这箫陪我十年,我怎么还不知道。
那箫原本就不周正,箫孔边上有一个小小的竹节。父亲曾经长叹:‘千挑万选,毕竟选不出一个周正的。’母亲轻笑:‘世上不如意事十常**。一草一木皆是如此,这箫自然也是。’
我的母亲,用了一把玉箫换了父亲亲手制的竹箫。抛却了富贵繁华,换取了浅吟低唱。而我,却失了这一把竹箫,换了手里晶莹剔透的玉箫。那等待着我的又是什么?
不敢留连,连忙起身。这鲁男子,竟然明目张胆的携了我的箫来吹这么一曲。心里不禁暗暗的生气,却又微微的好笑。只怕并非他自吹来,只怕竟是央了一个师爷来吹。只可惜了这一柄箫。
他的脸似乎是被太阳晒得泛出一种健康的古铜色,一笑的时侯牙齿白的耀眼。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男子。我见到的男子,或者是父亲一样的温文籍蕴,或者是舅舅一样的风流潇洒,说不尽的文采风流。
可是,他。
从假山后转过来,竟然并非安安稳稳的行动,竟然是飞将军一样的从天而降,一眨眼就站在了我的面前。
淡青的长袍,上面并没有繁复的花样,只是剪裁的出奇的合身,颜色雅致,质料柔和。腰间束了一条碾花的玉带,上头挂了几个荷包香囊之类的东西。他脚上穿了一双牛皮的短靴,头上戴了一顶束发的银冠,颤巍巍的一个大大的红绒球格外的显眼。更显得来人英气勃勃。
我心里暗暗的赞叹了一声。
世家的子弟,并不用仆从如云,金鞍银马,服饰打扮和一股气度自然的就鹤立鸡群。
只是,他不是那个清平侯的世子,因为他穿了一身淡青。
我微微退后,待要回避。
不过是不相干的男子罢了。
(三)
只是,吹皱了一池春水。
‘他’笑了。
他的笑,不象父亲的笑容,带了微微的忧郁。一笑起来宛如春风吹过林梢,静静的,欢娱的,却隐隐还有早春的春寒。他的笑,也不象舅舅的笑,有一点点的萧索,仿佛秋日里木叶纷纷而落,一回转身子却有满眼的万紫千红。
他的笑,似乎是夏夜里的清风,春日里的阳光,秋天林间的风声,冬天里满天飘落的雪花。纯净的快乐,有如一块完全没有杂色的水晶,让人一见就欢喜赞叹。如此的纯净,如此的温暖,如此的快乐。
我不由的微微一愣,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我们还住在竹林的时候,间壁的小哥哥。春天来的时候,小哥哥会拉了我的手去竹林里挖笋,我挖的很慢。临回家小哥哥就把自己篮子里的笋给我添满。他笑:‘阿芙,蜗牛儿也比你快。’
林子里有淡紫的小花,小哥哥把花儿串起了,跑过来给我:‘阿芙,阿芙,你戴上了象仙女一样。’
那时候他的脸上就有这样的笑容。全心全意的,仿佛天地间全然没有离别,苦痛。
我偏了头,忍不住想我们的竹林。跟京城隔了山山水水,今生今世只怕再难相见。而小哥哥,岁月的折磨下也会渐渐的变成一个弯腰驼背的平凡男子,肩负着养家糊口的重任。也许夫妇两个儿在街市上结伴卖笋

正出神,男子笑了:‘你在想什么呢?’他的声音坚定有力,又带了一丝的玩世不恭。
我失礼了。这样的一位少爷,如何能忍得住被人轻慢?微微的一笑,敛衽为礼:‘妾身一时忘形,打搅了公子,就此告退。’
轻轻一福,就待离去。从此云淡风清,本不必留连。
‘他’忽然抓住了我的手:‘你别走。’
我大惊。
从来没有别的男子碰过我的手。我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热,忍不住低低的轻呼了一声:‘公子,请你尊重些。’
‘他’连忙放了手,却又似乎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用眼睛看定了我的,清晰的,却又温柔的说:‘别走,请你留下来。’
他的眼睛深深的,黑黑的,有如最纯净的宝石。
(四)
一瞬间我有些迷惑。按照礼仪规矩,四侯府的内眷们拈香,戒备森严,焉有男子们出没的余地?按照礼仪规矩,见到了男子,我理当回避。如果出格一些,当惊鸿一瞥,就没入花间。
可是,他请求我留下来。他的声音带了惯于发号施令的坚定,他看着我的眼,说:‘别走,请你留下来。’
我竟然不能拒绝。
只能后退了一步,微微低了头问:‘请问公子还有何吩咐?’
一片不知名的叶子,忽然自眼前轻轻的飘落,旋转着飞舞,在这个禅院。远处隐隐的传来钟声,似乎还有僧人诵经的声音。香炉里的香烟盘旋着,香灰在风里飞散。远离了红尘和喧嚣,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有一种永远的感觉。
他笑道:‘我不是坏人。叫我少陵。我可以认识你吗?’不等我说话,他突然欺前一步,直到我的眼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为什么这么忧伤呢?象你这样的女子。’
我抬头,看到他的眼里。按照礼仪,我应当低低的轻呼,然后退后两步,有如风摆荷叶一样的摇晃两下,然后再匆匆离去。
可是我没有。
在他的眼睛里,我忽然看到了一种探寻和惊奇。我不明白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抬起头,轻轻的笑了一声:‘你又知道多少我这样的女子?’
他笑了。
大笑。
从眉毛开始,到眼睛,到嘴唇,一时间满天云雾尽开:‘你教训的是。’他低着头,认真的对我说:‘我从来没见过和你一样的女子。’
我暗暗的想,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和他一样的男子。
‘小姐,我知道自己很唐突。可是我今天是偷偷来的。你叫什么名字?能告诉我吗?’
我轻轻的摇头。名字是女子最尊贵的东西。夫家要行了问名之礼才能知道女子的闺名。我再大胆,也不能随意告诉一个陌生人自己的闺名。
靠近他,我隐隐感到一阵很好闻的松树一样的气息传来。他很高大,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把半边天都遮去了。我觉得抬头看他有点头晕,却固执的不肯低头。
我摇头:‘这是不合礼数的。’轻轻的,但是却是坚决的。虽然我看到他眼睛里的失望的时候,心里也微微的一动。
他苦笑:‘我本来是想看看别人的笑话,可是没想到反倒看了自己的笑话。’
说话间,他已伸手从腰间解下了一方玉佩,反手塞到了我的手里,然后一回手,轻轻的拿去了我的箫。
他咧着嘴一笑:‘小姐,我要赶紧走了,被某些人看见不是玩儿的。’他挥了挥手里的箫:‘我们还会再见的。’说着,轻轻的一纵身,就消失在假山的后面了。
留下我一个人,手里握了一方碧绿的翠玉,傻子一样的站在那里。
那方佩玉,握在手里温润光滑。阳光透过碧玉,隐隐的光彩流动。碧玉雕做两只麒麟戏绣球的样式,绣球上有隐隐的一行小字:不失不忘仙寿恒昌。佩玉的下头是长长的湖蓝色的丁香结子,随风摆动。
有如我现在的心情。
(五)
多少事,欲说还休。
纵将心事付与清风明月,流水落花,也毕竟不再是往日的纤尘不染。玉佩我不敢收藏在家,只得贴身带着,走起路来微微的沉坠着,时时刻刻提醒我,有这么一个人。他有我的箫,我有他的玉佩。
忽然的,我非常渴望回到竹林,告诉母亲我的奇遇。我常常在月下呆呆的坐了,只是默默的想。如果母亲知道,她会如何?我忍不住吹箫,就用了母亲的玉箫。箫声圆润婉转,只是,我还是忘不了往日的竹箫。
云娘病了。
我去她的房里看她。屋子里鸦雀无声。丫头们在外头侯着,却并不敢进门。竹帘子低低的垂着,一股药香弥漫出来。
云娘,一向健康的,满脸晕红的云娘静静的躺在纱帐里,一双眼睛无神的看着帐顶。她的脸上有一种绝望的苍白,透明的仿佛是青磁一样。漆黑的头发凌乱的散在被上,有如落花。
我心头一酸,云娘竟然和舅母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连那一种深深的伤心。
坐定了,忍不住拉住云娘的手问:‘身上可怎么样?不如我替你熬点子上好的银耳百合莲子汤来如何?’
云娘微弱的笑了,往日里玫瑰色的唇血色退尽:‘青芙,你不知道我的心呢。’
我无言。
云娘,我焉能不知道你的心?无非是为了一个他,白衣飘飘的他。
微微的气喘和惊慌,宛如无意之间的询问,无非是为了一个他。刻意的问候,仿佛无心的叫茶,也无非是为了一个他。只是,终究是一场心事,终付了流水。
他竟然没有来求亲。
我温柔的看了我的姐姐,她为了一个男子憔悴,而这个男子此刻也许正在倚红偎翠,说不尽的风流。我勉强笑道:‘云姐姐,何必乱想呢?且先养好了病呢。’
云娘忽然呆呆的看了我,半晌才轻轻的说道:‘青芙,能帮我的只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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