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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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难忘(一)
月下拿出那一方小小的手帕,我忍不住用手轻轻摸索那小小的芙蓉。帕子是用上好的湘缎做的,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却又如同夜风一样的柔软。这一朵小小的芙蓉竟然用了十多种颜色,让这一朵芙蓉栩栩如生,看上去似乎正随风摇摆。
她,是谁?
我知道她的名字里有一个‘青’字。但是我不由的沉思了。‘她’那日一身银红的衣裙,行动起来衣带飘飘,仿佛凌波微步。她过来递给我茶的时侯深深的福了一福。我见到她头上只戴了一枝梅花簪,但是却珠光流转。
她一定不是一般的丫鬟,却也不是安平侯的小姐。
她,是谁?
她捧茶的时侯,一双眼睛微微的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微微的颤动,白玉一样的脸颊上有一片桃红。我忍不住笑了。这样的女子,原本不用满头的珠翠来妆扮。世上的珠宝,焉有她的眼睛一样的明亮和神秘莫测?世上的胭脂,又焉有她脸上的飞霞一样的美丽?
她轻轻的说:‘世子请用茶。’声音低沉婉转,象芭蕉上的露水,象夏夜里的桂花的香气。
我接过她的茶,竟然呆呆的手足无措。
茶盅是一尘不染的青瓷,薄薄的仿佛日光可以直透过来。只见一杯淡淡的绿色,仿佛是六安瓜片,却又比六安瓜片的香气更加悠长。
祖母笑问:‘青姑娘,这茶可是齐山云雾里加了梅花的花蕊?’
青芙低低的笑了:‘太妃果然是行家。因为此处的泉水不够厚重,只怕不出色,特特儿的从家带来孝敬您的。’
祖母叹了一口气,转头对安平侯的小姐说:‘这么好的茶,有二十年没喝过了。先你们家韵姑娘也是常常会把各色的花儿混到茶里的。’
我却只全心的看她,她的脸色分明的微微的一白,随即又勉强笑了。却不说话,只轻轻的用牙齿咬住了红唇。她咬嘴唇的样子很怪,头微微的偏了,象一个天真的孩子,却又带了一点点的委屈和笑意。
月下我轻轻的握着这一方帕子,慢慢的想着那天的箫,和吹箫的她。
忍不住铺开雪浪,题下这一首采桑子:
彤霞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
人在谁边
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
静数秋天
又误心期到下弦
可是,我带了惆怅暗暗的想,人在谁边?
(二)
从午门出来,我正待上马,忽然衣袖被人拉住。回头一看,却是少陵,摄政王的三儿子。
少陵是我自小的朋友,两人一起跟了摄政王上马开弓,下马读书。从来兄弟之间没有过秘密。只是这次回京之后我小心的疏远了少陵。我没有办法面对他的爽朗的笑容。
因为我知道了摄政王的秘密,迟早有一日我会成了少陵家破人亡的凶手。
在梦里,多少次见到自己手执染血的长刀,在秋风里站在摄政王府前的街市上,远远的和少陵对峙。他的手里也是一柄长刀,却是雪亮雪亮的。他只问:‘重卿,为什么是你?’我无言,却紧握了长刀。
少陵,为什么是你?!
少陵笑:‘重卿,怎么这次回来了就不和兄弟们喝酒打猎了?今日我在正阳楼摆酒,说什么你也得去。’说着又眨眨眼:‘要不要去八大胡同把嫣红姑娘叫出来?’
我勉强笑道:‘胡说八道,哪里有什么姹紫嫣红。今儿我们老太太找我有事儿,改天我做东,大家一起去围场打猎如何?’
少陵却不放手,只是笑道:‘什么天大的事儿!今日好容易逮住了你,如何能让你跑了?’说着向跟班的柳二笑道:‘麻烦管家回去说一声儿,你们爷让我接走了。不到晚上断然不放他回去的。’
柳二赔笑道:‘小王爷,容我再叫几个人跟着如何?’
少陵笑道:‘我伺候着你们爷,你还不放心吗?’说着一把抓住我的臂膀,只是叫道:‘快走快走,迟了被威将军看见了就跑不掉了。我这个月输了他三百银子,还没地方填补呢。还是溜之乎也吧。’
我忍不住笑了。
这才是少陵。
我的兄弟。
走在路上,我侧了头悄悄的打量。几个月没见,少陵似乎又晒黑了些,更显得笑的时侯牙齿白的耀眼。他的眉毛还是那么的浓密,眼睛还是象繁星一样闪亮。少陵有一种特殊的野性的英俊,很少有人可以抵抗他的爽朗的笑容。
此时他却似乎在微微的笑着,眼睛里带了若有所思的温柔。薄薄的嘴唇抿着,仿佛在竭力的想着什么。
我忍不住狠狠的给了他一拳:‘臭小子,想什么呢?’
少陵一边揉着肩膀,一边叨唠:‘天啊,这个人真的是鼎鼎大名的四公子之首的柳重卿吗?啧啧,这么凶,可千万别让女子看见啊。真丢脸。’
我绷不住,哧的一声笑了:‘别人被你的把戏唬了,我可不吃这一套。说吧,找我到底什么事?’
少陵的脸色慢慢的凝重起来了。他轻轻的蹙了眉头,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的看了我,说道:‘重卿,我有大事和你商量。’
(三)
正阳楼就在前门楼子的边上,难得的是雅座却很清雅,并无什么闲人。远远的见了少陵和我过来,跑堂的黄五早早的弓下了腰:‘两位爷,东跨院儿单间儿~~~您请~~~~

黄五天生的大嗓门,吆喝起来胆小的人能下一跳。去年少陵特特的从家里带了一个小厮出来,大约才七八岁。黄五正待吆喝,少陵却笑道:‘黄爷您小点儿声,我这儿带着孩子呢。’黄五当场臊了个大红脸,却从此记住了少陵。每次来坐,总要多送两道外敬。
今日少陵却似有什么心事,只挥挥手叫小利巴支起了烤肉的架子,就一裹脑子的把人通通赶了出院子去。我和少陵各据一方,各怀心事。院子里只是松油见火的噼噼啪啪的声音。
闷闷的喝了两杯,少陵说话了:‘重卿,最近你有没听说什么事情?’
我暗中一惊,却只装作不动声色的样子笑道:‘什么事情?无非是常御史又要参人,不知这回是谁倒霉罢了。老常再大的胆子,也不至于动你,你急个什么?’
少陵仔细看了看我的脸色,轻轻的笑了。少陵笑起来的时候,总是眉毛先笑,而后眼睛慢慢的眯起来,忽然的整个人都一起笑了。‘重卿,自己兄弟何必还遮遮掩掩的?你只告诉我,你打什么时候开始烧香拜佛了?’
我只觉得一阵的心慌。
原来他竟然知道了风声,知道了碧云寺的密议。
我忍不住暗地的后悔。早知如此,就不应该单独前来。也许正阳楼外头都布满了摄政王的亲信,只等我这呆头鹅一头撞进天罗地网。
领我进网的,当然是我的兄弟。
此刻少陵的眉头高挑,眼神里带着捉弄的神色。我的心口微微一痛。
这一天毕竟来了。和梦里一样,少陵和我各据一方,势不两立。只是,我赤手空拳。
我笑了,又饮了一杯酒。好酒。陈年的女儿红,微微烫过了,酒色稠密的隐隐有蜜色,味道更是香醇悠远。
我笑:‘少陵,好小子,到底瞒不过你。来来来,咱们兄弟再喝一杯。’
少陵好象大吃一惊的样子,好像被椅子咬了一口,直跳了起来,一手指着我的鼻子:‘臭小子,我还道他们造谣,原来是真的!’
他的脸上已经换了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有点儿嘲弄,又好象有点儿苦涩:‘臭小子,居然背着我相亲去了。’他突然眨了眨眼:‘怎么样,看上了哪家儿的女儿?’
我愣住了。
(四)
看中了哪个女子?
她。当然是她。
我没有注意到自己轻轻的仰起头,我只是满心想象她的样子。她的捧茶的手。并无凤仙花的痕迹,却粉雕玉琢的晶莹,珠缘玉润的丰美。她轻轻的说:‘世子请用茶。’
少陵怪叫道:‘喂喂,想什么呢?快招了吧,省得我用刑。’
她递给我茶的时候,睫毛微微的颤动着。仿佛两把修剪整齐的小扇子,在玫瑰色的脸颊上投下两块小小的阴影。
她走回去的时候,衣裙上裙带飘扬,宛如一朵美丽的银红的莲花。
我不由温柔的笑了。
她。当然是她。
忽然肩膀上一痛,原来少陵正一掌大力的拍在我肩上:‘想什么呢,笑的象个白痴。’
忽然觉得一种温柔的感觉从心里一直泛上来,我忍不住笑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也没有什么丢人的。’
‘真的?’少陵笑了。我知道他是为我高兴。
少陵从来都为我担心。他老是在我面前唠叨:‘重卿,再这么下去你只能当和尚了。’‘重卿,看来你老了只能我养你了。也只有我还要你。’‘重卿,水至清则无鱼。’
只有他明白我的心。他怕我有朝一日孤单。
出兵之前,少陵上书皇帝,请求代我出兵。因为‘重卿乃是独子,何况更未成家。家国大事,莫重于苗裔。’到得出兵的前夜,少陵又亲自前来,悄悄的送给我他祖传的软甲,临去千叮咛万嘱咐:‘记得不要逞强,来日方长。’
祖母说,我在外之日,少陵几乎天天来家里给祖母请安。听说我孤军深入,更是深夜入宫求见太子,只为了求太子增兵。
一辈子有这样的兄弟。足矣。
我也笑了:‘我骗你作甚,不过她不是侯府的千金,我不知道她是谁。只怕芳踪难寻了。’
少陵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我还怕你真当了和尚呢。怕什么,我一定帮你找她出来。’
我看着少陵,他今天似乎有点激动的样子,酒也喝的很急。少陵喝了酒眼睛会更亮,亮得有如天上的晨星。我按住他的手:‘慢点喝,急什么呢。’
少陵闷闷的说:‘重卿,我也不瞒你。我遇见了一个人。’他抬起头来,眼睛似乎看着一个遥远的地方,嘴角微微的有一丝的笑容。那种很温柔的笑容,很认真的笑容。‘我见了她,才知道女儿这两个字的矜贵。’
他忽然握住了我的手:‘我眼前都是她的样子,我想我这辈子再也忘不了她。’少陵的手常年的拉弓引箭,本来是永远稳定而干燥的,可是此时却微微的发抖:‘重卿,你别笑话我。’
我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我的手也在微微的发抖。
少陵说:‘她是安平侯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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