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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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芙(一)
那一年,我十六岁,云娘十八岁。
我们是姑表的姐妹,因为父母常年在外,从六岁就把我寄居在外家。我不是一个天生的千金小姐,去了外婆家之前甚至没有裹脚。临去母亲静静的楼住了我,半晌只说:‘要听话。’
下了船又抬轿走了数日才到了外婆家。高门大户,房宇壮丽,婆子媳妇站了满地。云娘当日穿了一件桃红的夹纱小袄,配了雪纺的裙子,我只惊喜的看她的脚。柔若无骨,自踵一路慢慢的细下去,到脚尖却又轻轻的翘起。这样一双精巧的脚,周正,圆润,柔软,在绿缎子的绣花鞋里简直让我爱慕不已。云娘拉了我的手进里头去,一路我不敢快跑。
我才知道母亲的意思。原来,无论嘱咐什么也是没有用的。外婆家原本和我家不是在一个世界里的,衣食住行皆有规范。到的第二天舅妈亲自给我裹脚,半个月才得下床。下床之后就去向外婆请安,背熟问安的句子才得出门。
原来,我不过是无路可走投奔了来的亲戚罢了。
原来,我从来也不是千金小姐。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转眼十年。
春天我随了云娘去园子里看花。云娘笑,‘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我也微微的笑了。
云娘,云娘。人人都以为贞静娴淑的云娘,其实背了大人也是什么都看的。
我也凑趣。‘呀,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云娘,你只告诉我,赏心乐事谁家院?’
云娘的脸陡然红了。
十年里云娘艳名四播,才及笄就有媒婆上门。人人都知道,安平候的独生的女儿贞静贤淑,美貌惊人,而且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而我,不过是寄人篱下的一个远房的亲戚,从来没人看我一眼。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二)
春天。
上林桃花如雪。但是京城里最美的还是云娘的双颊。三月初三,依了旧例四个王府的女眷们一起去碧云寺拜佛。
舅母身上不爽,又放心不下云娘一人前去,特地把我叫到正房。
‘青芙,今年你同云娘去如何?’
我沉吟。一个孤女,行动便招人议论。若是去了若是不起眼儿正趁了丫头婆子的心,若是抢了云娘的风头却又不免舅母面前难看。只得推托。
‘舅母,青芙年轻,没见过世面,只怕去了倒丢了府里的脸。不如多派几个老成的嬷嬷们跟着云姐姐吧。’
舅母细细的将我看了一看,我也趁机悄悄儿的打量她。
舅母年轻时号称江南第一美人,虽然年华老去了却仍然皮肤细嫩,身段苗条。那一头青丝油光水滑,此时只随便挽着,只用碧玉簪簪住。传说当年舅舅游湖见了舅母,惊为天人,立时娶了回来,次年就生了云娘。可是美人如花,照旧色衰爱驰。不过三年五载,各自丢开手罢了。舅舅走马章台,舅母就在家里临风洒泪,对月长吁。
可惜了舅母的一手好箫。美人如画,对月试箫,风动竹影,让我老忍不住一阵阵的发呆。当年,当年的舅母春闺梦里人可是风流倜傥的舅舅?
舅母拉了我的手,轻轻的摸了摸我的脸,忽然长叹一声:‘红颜啊。’然后就慢慢靠在软垫上。
婆子丫头连忙斟了参茶来,舅母就着婆子的手慢慢的漱了口,半晌才说话:‘张嬷嬷,把我箱子里头当年那几件银红的衣裳拿来给了表小姐。让外头的裁缝配了新式花样的大衣服来。青芙,你回去吧,让丫头们好好打点了簪环首饰,明天出门前过来我看看。’
婆子们点起了安息香,我知道是该走了。福了福,带了丫头小喜儿出门。临出门忍不住回头看。
舅母半闭了眼,身上盖了锦被,手上带满了翡翠的,珊瑚的,掐金的戒指儿和镯子,越发显得一双手有如白玉雕成。早晨的阳光透过了多宝格轻轻的洒落在她的身上,安息香的青烟在阳光下微微的泛出一种紫色。
似乎一切都静止了。日长难奈,难为舅妈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苦挨,只得了一屋子的丫头婆子和一身的锦缎首饰相伴。
出得门,小喜儿手里多了一个哆嗦呢的包袱,里头是一摞的精致衣服,全是一色的银红蝉翼纱的——府里穿银红色是犯夫人忌讳的,今天因何给了我?
穿过水榭一路回我的屋子,看见云娘。
云娘穿了一身鹅黄的软缎长裙,葱绿的腰带,斜倚在水榭边逗弄金鱼。见了我来,只叫道:\\\\\\\‘青芙,青芙,来陪我。’\r
只得换了笑脸上前。
人都说我年纪小小,不言不语却得了大人的百般宠爱。焉知我的一片心。
讲别人想听的话,做别人期盼的事情,要别人想给的东西,焉能不得了百般宠爱呢?只是心里有了别人,就没了自己。
使了眼色打发小喜儿家去。若是云娘问起了银红衫子的来历,只怕又费口舌。府里都知道银红色犯夫人的忌讳,宁可明天推托了说是舅母临出门一起赏的。
云娘说:‘你听说了吗?清平侯世子明天伺候老太太去烧香。’
说话的时候,云娘的眼睛闪亮,腮边慢慢的泛起了一片桃红。
(三)
清平侯的世子。
上马弯弓如月,下马浅吟低唱的清平侯世子,宫里最得宠的华娘娘的外甥。骑最烈的马,喝最烈的酒,写最婉约的词,宠爱最美丽的女人。传说清平侯的世子无论冬夏都是一袭白衫,浑身上下只戴一个碧玉的扳指儿。传说清平侯的世子出门的时候街上的女子都会失神。

啊,原来云娘也终不能免俗。
我浅笑:‘云姐姐,明儿出门不如我来给你梳头。我听丫头说长平侯的侧妃最挑剔。’明明是成全了她的心事,没的却拉上了长平侯的侧妃,只为着不臊了她。
云娘握住我的手:‘青芙,没了你我真不知道怎么办。’
我看她小巧的红唇微微的撅着,鸦翅一般的两道秀眉认真的蹙着。这一瞬间的云娘应当是真心的。我浅笑。
总是一位宠坏了的小姐,容不得有人来夺了自己的风头。我自然是不敢,只是明日里长平侯的两位千金,乐平侯的几位小姐未必容得了骄傲的云娘。
想到这里又忍不住笑。吹皱一池春水。
云娘忽然叹了一口气。‘青芙,若是让天下男子见得了你,只怕从此坐立不安呢。’
我只拉了她在水榭闲坐,细细的吹了一曲凤箫吟给她。
朱颜空自改,向年年、芳意长新。遍绿野,嬉游醉眼,莫负青春。
两个少年女子,各怀心事。
(四)
第二天一早自己头发随便挽一挽且先给云娘梳头,把她水缎也似的一头长发挽起了,前前后后配了各色簪子钗环,末了还斜插了一只累金凤,凤口叼了一色四颗龙眼大小的红宝石,一走起来前后摇摆。出尽手段云娘终于笑了,一边照镜子一边笑道:‘青芙,你这梳头的手段京里只怕是第一。当真好看。’
我笑笑:‘也得看是梳给谁。’
回来自己梳妆,只是中规中矩的把一头青丝挽起。云娘的头发虽好,到底略显单薄,每次梳头都要暗暗的在发髻里填一些头发。我的头发自小就多,油黑乌亮捧得满手,梳起来了永远是乌云高耸。不便十分的装饰,就只插了一枝梅花簪,耳环只也选了两粒珍珠。虽说简单,一气七颗珍珠一般大小,戴起来宝光流动,也不是平常人家儿能见到的东西。
若是打扮得花红柳绿,就会有人嘲笑不知身份。若是太简便了,又没的丢了安平侯府的脸。
小喜儿打发我换衣服,就穿了昨天舅母特特儿给的银红的衣裳。穿好了小喜儿倒吸一口气:‘小姐,这衣裳怎么就象可着您的身子做的呢?’
的确合身。
今天选的裙子做百褶湘裙的式样,每褶里又垂了一条细细的银红丝带。若是走起路来衣带飘飘,越发显得纤腰不盈一握。难得的是衣服做工精巧,虽然式样繁复,却丝毫没有市侩气。临出门张嬷嬷送了外头新做的大衣服来,我随便挑了一件水天一色的披风,余下的就命小喜儿包了,同我一起去舅母处辞行。
舅母已经用过了燕窝,正在喝茶。见我到了,一瞬间竟似有些恍然若失。半晌才笑道:‘这衣服只有你穿了才罢了。银红只有用珠子配才好。难为你了。’
云娘站在舅母身后。我不敢看她。
丫鬟婆子服侍着上了马车,搁下了帘子。万丈红尘隔绝在外,马车里只得云娘跟我两个。静静儿的听马蹄的得得声,仿佛地老天荒。
半晌云娘恨恨的问道:‘为什么娘把衣服给了你?’
我细细的看她,她的柳眉紧紧的蹙着。
只得解劝:‘不过是舅母怕我的衣服给家里丢脸。’然后又笑道:‘云姐姐,这一身湘绣的衣裙只有你配穿呢。’
看着她的柳眉慢慢的舒展了,脸色慢慢回转:‘过年娘新给我做的。’然后不忘记加上一句:‘娘的旧衣服到底式样过时了。’
我不言语。偷偷的拉了她从帘子的缝隙里王外看。从西直门到海甸的官路两旁是一路的杨柳,随风摆动。
忽见陌头杨柳色。
两个人又悄悄儿的笑了。
(五)
碧云寺在山麓。早春山间新绿勃发,别有一番景象。
正殿清平侯老太妃带领着长平侯,乐平侯夫人和云娘拈香,各府里的侧妃,小姐们莺莺燕燕的跟了太妃磕头。大殿里头香烟缭绕,如来宝象庄严的看着这一出人间闹剧。
趁人不备,我溜出侧门,乐得自在。侧门外是一个小小的院子,一池清水上有几枝睡莲。岸边是一片茂盛的竹林。想不到在京里也有竹林。
原来在家的时侯,后窗后头就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到了夏夜雨打竹叶沙沙作响。第二天起来,母亲就会带了我去收集竹叶上的雨露来给爹爹泡茶。
想到忘情处,不由的立足不住,就一下子坐在山子石上头了。
爹爹是个穷书生,家里等闲不见荤腥。可是却和母亲和和美美,齐眉举案。此时仔细想来,爹爹的容貌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他是极安详的,会把窗前芭蕉裁纸给母亲写信。母亲每每看信看得眼光流动,美的光彩四射。
如果爹爹和我对面相逢,可能认出我来吗?想得入神,不由的把手伸到池水里搅和。一池涟漪碎,连带着水里的那个红衣的少女也摇曳起来。
是耶?非耶?不过是旧游如梦空肠断罢。
忍不住抽出玉箫,呜呜咽咽的吹了一阙凤凰台。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
正留连不舍间,忽然有人从假山后头直转过来笑道:‘三月三日天气新,姑娘做此悲秋之音,不嫌早了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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