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风竹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一)
我知道我‘有了’。
这种事情,每个女人都几乎立刻知道。欢天喜地。
可我,却只有苦涩和无奈。长夜绵绵,我把手放在仍然平坦的腹部,静静地问我的孩子:‘我该拿你怎么办?
更漏一声一声,声声皆是断肠。
彻夜的辗转流泪。前尘往事,一滴一点,梧桐细雨,尽在枕间心头。不忍忘记,不敢忘记,却又不能记起。我静静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
这样的人家儿,原本没有什么秘密,更何况我特意费尽心思的遮掩。只几天的工夫,上上下下的窃窃私语如愿传到了老太太太太耳朵里头。老太太只怪我‘年轻脸嫩,哪知道这里头的关节’,立刻派了得力的人把起居之处重新装饰起来。
半天的工夫,老太太赏的东西成山成海,外头名人去庙里烧香,遣了小厮们去各处粥场散钱,连带管家媳妇也流水一样的请安道喜,只闹了个人仰马翻。
饭前老太太细细的拉了我的手儿坐着,一句一句的慢慢嘱咐:‘想吃什么东西尽管告诉我,闷了也尽管告诉,咱们叫人来唱戏打牌取乐。只是那箫不能吹了,伤胎气。’
我低头只管弄着衣带,不肯则声。
老太太认真高兴,上下打量,一迭声的絮叨:‘芙儿,你衣服也太素净了些。’回头即刻吩咐凤凰,找料子做衣裳。一叠声的吩咐,唯恐迟了一丝一毫。
我待要阻止逊谢,眼角却看见云娘正满面含笑地进来。心里突然一冷,索性就低头继续害羞,柔声细气的道谢:‘老祖宗这么疼我,让我们做小辈的怎么担待得起。’
我知道云娘的下巴在这一刻会陡然的绷紧,我知道她的眉头必然蹙起,可是我又加上一个含羞的微笑,斜眼含笑看着老太太。
来了多日,只怕是头一回如此作态撒娇。老太太喜的声音都变了,一迭声的继续吩咐人找丫头奶妈子,办小孩子的东西。房中的丫头婆子越发凑趣,奉承话吉祥话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我偷眼看云娘。
云娘直挺挺的站着,面上还是带着笑。骄傲的云娘,阖家都知道她的丈夫并不曾去她房中,可是她却似若无其事。只有我明白她的心思她的难过,可是我不肯再帮着她。今天再看,她似乎又瘦了些,竟然瘦得可怜。一张脸儿黄蜡蜡的,连脂粉也遮不住一股灰败的颜色。她的烟瘾,我不是没有听说,只是一家上下相互瞒着,总不必当面扯破。
安平候的女儿,朝廷的‘柔嘉公主’,天大的体面。她如何肯输给一个孤女?我苍凉的笑了,我们的一生注定纠缠不休,只可惜我们都敌不过宿命,都无可奈何。
我忍不住失神的想起少陵,想起我们那温柔的三天。三天,足以燃烧我全部的生命,让我的余生平淡的让人厌恶忍耐。我记起他的笑容,那一种满不在乎的柔情万种,仿佛天地之间,唯一个他,唯一个我。
我记起他在我耳边温柔的细语:‘妹妹,这一生一世,我决不让你受一丁点儿的委屈。’
一股近乎绝望的痛,忽然的在心里蔓延开来,然后,突然转成愤怒和苦涩。
却只得忍,忍,忍。
我微笑的看着云娘:‘云姐姐,你要的荷包快得了,你可是要什么花样的络子呢?我打好了给你送过去。
云娘还没有说话,太太在一边急道:‘现今你只管歇着,怎么还弄这些费心费眼的东西?这些家常用的东西,不如一概交给外头绣娘去打理。云儿最是通情达理,也不会怪你的。’
云娘的脸刷的白了。
只有老太太,含笑不语,神态悠然,倒让人心惊。
(二)
饭罢,照例娘女子们闲坐家常。尽是家长里短,无关痛痒,却又隐含机锋。听了一回渐渐烦了,只用手**衣带。妾心自如此带,然使君何处?那衣带上尽绣着淡青的茑萝,连绵缠绕,看得人恍然若失。
云娘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珐琅盒子,笑道:‘我听说青妹妹的喜讯就赶快过来了,还带了一样好东西呢。还是上回母后赏赐的,说是安息国上贡的安息香,特别的安神。青妹妹一向身子弱,晚间老要醒一两回,这个东西就给了她吧。’
老太太自然大喜。
报告了我的喜讯的人当然也不会忘记报告我的彻夜难眠。清平候府长长的夜啊,我只是在窗前留连。斜月远堕余辉,一片霏霏凉露。只是想寄恨书中,却奈何银钩空满。
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
我抬眼看云娘,她的眼帘悄悄垂了,只余一片云淡风清。只是那抖动的睫毛泄露了她的焦燥和不安。
袖里的这一点沉香,沉沉的一直坠下去,如云娘的一片无可奈何的憔悴和寂寞。
呀,都是女人的无可奈何,也许我竟然苛责了她。
思绪纷飞,忽然想起少年时。当年云娘每每得了好东西,都找我一起分享。或是坊间流传的新书,或是堂兄弟们上街带回的玩物。我的生日云娘每每都私下里另备了精制酒菜,各色果子,两个人一起玩闹到夜深。十四岁那年,我生重病,大夫怕过了人,嘱咐不得探视。可是云娘半夜偷偷看我,进来的时候一身的狼狈。
食不知味。
晚饭特地加了几样精致的小菜,不问也知道为了什么。老太太不时吩咐凤凰给云娘和我夹菜。很快的,我面前就堆起了一座小山。我有点发愁的看着,老太太却转头看我:‘青儿,你也太瘦了些。就要做娘了,这可使不得。’
不等我回,又转头向云娘笑:‘云儿,你身子也弱,家里事情又多,你婆婆和我有年纪了,万事都得靠你。你也要多吃些,养得结实了才好。’说着吩咐地下伺候的管家娘子:‘云儿那边,今后每晚睡前送了粥果加上几色可口的小菜去。你们别看着她年轻腼腆就欺负她,让我知道了是不依的。’
地下婆子们笑道:‘公主殿下是水晶玻璃一样的心肝,我们都加起来也赶不上呢。老太太冤枉我们了。’
云娘脸色有些潮红,连忙站起来谢过。
我自然只是低头微笑,一家子竟然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只不过各怀心事。
(三)
京城里的长夜的带着繁华的寂寞,沉沉地压了下来。
我一路沿着游廊走回去,残冬未尽,风里还带了扑面的寒气。两个小丫头子在前头打着灯笼,后头又随了两个婆子捧了刚才众人相赠的一应杂物,六个人,两团昏黄的灯。我的手轻轻搭在大丫头宛儿的腕上,扶着她一路慢慢的走回去。

几个女人的脚步声匆匆的在回廊里沙沙作响。没人说话,只是这一片的苍白的衣裙交错声,仿佛要一直回响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院子里的灯一盏一盏的燃起,明晃晃的耀眼,给这一片寒冷里添了一点暖意。只一忽儿的光景天光全淡,各房的灯光把一个一个的人影映在窗上,我似乎可以看见一片窃窃私语飘出厚厚的门帘儿,在冰冷的天气里打转。
我明白。
在这样的家里,何曾能有片刻的清静?只怕,云娘和我的名字就在窗子后头的嘈杂里流连。
身上的松花色的羽缎是太太临走赏的,火狐的毛尖轻轻的擦过颌下,即温柔,又带了一丝的痒。据说这件衣服‘还是娘娘赏的,到底还没有如春,天气还凉,正应该穿大毛的衣服。’
婆婆冷不丁儿地当着众人给了这件衣服,老太太只做不见,只顾拉住了云娘的手细细的问长问短。我知道云娘心上尴尬,索性也寻了个由头告辞回去。此时只是觉得一片的累从心里渐渐的漫延开来,一点一点的,连累胸中竟然是空荡荡的一片。
我叹气:‘宛儿,我想去后头园子里走一遭。’
宛儿担心的看了我一眼,没劝什么,回身打发了丫头婆子们回房,自己接了小丫头手上的灯笼笑道:‘我服侍着奶奶散散乏就回去了,你们回去把屋里的炭盆子烧得热热的。要是偷懒、嚼舌头,就算奶奶大度不跟你们计较,爷和老太太可是不依的。’
小丫头子们和婆子们应了去了,我自扶着宛儿去园中。一片萧索被夜色掩盖了,影绰绰的冷清。我遥看一回,索性走入向晚亭中回头笑道:‘箫来。’
宛儿摇头,低声劝道:‘奶奶,这边风大,站站就回去吧。天气,也晚了。’
可是真的晚了呢,天上一片繁星已经升了上来。这样的夜,因为没有月色,只觉得冷清孤寂。人间向来多情苦,只是,但尝了那多情滋味,又怎的抛得开,闪得下?
我黯然的笑了。
府里一点点灯火通明向繁华热闹的京城铺了开去,无穷故事只在这盏盏灯火之下。间壁是恭邸,庆邸,涛邸,都是一片重叠的屋檐,冷淡映着星光。此处,无论如何的黯然伤神,到底表面上风光无限,热闹繁华。
抬头向北,天际一片黑压压的迷乱。山一程,水迢迢,我静静的看着。北方,北方冬天只怕朔风更寒,只怕更寂寞。而在北方的他,此时此刻,可在惦记着我么?
出神一回,心里千回百转,却禁不住宛儿反复的催,只得回房。
立时换了满眼的花团锦簇,满眼红香翠玉,触目尽是流光溢彩,如沐春风。我闲闲的在窗前坐了,到底忍不住取了箫来,吹一曲清平调。
无情无醉
不著闲牵累
自是春來诗酒味
便向愁眠愁起
只是,我真正的可以无情无醉么?箫中凉意,吹入明窗里,又淡然萦绕不去,犹如我此刻的重重心事。
花草堪怜,朝朝雨后风前。而物犹如此,人又何堪?
(四)
日子照旧一天一天的过,按部就班,每一天都和过去的一天没什么两样,又和将来的一天没什么区别。有时候坐在我闻亭上,手里做一两件小孩子的贴身之物,而心思却一直的飞出去,飞到山高水长的地方。
我想我的故事并不稀奇,摄政王的故事也并不稀奇。一个人经常反复的琢磨,竟然渐渐的有了一个一个可怕的想法。这一切,就像一张精密的网,把所有人都缠绕在内。而我的命运,和那些赫赫声名的家族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柳枝初发,映得小小的池塘也一片新绿,似乎一切的阴谋和杀伐都离这里很远很远。我不敢求证那些可怕的想法,所以只能对着这满园的春色发呆。
我只是偶尔才想起他来,抑或,是我偶尔才敢想起他来?
才一出神,手里的银针鬼使神差一般刺破了手,一点鲜红就扑剌剌洒在手中的白绫子上。停针细看,索性补成一朵红艳艳的梅花。原本是一幅绿梅,多了这么一点竟然有几分妖艳。
一颗心莫名的噗噗乱跳,只觉得一阵的眼前发黑。心下慌乱,勉强掩了活计叫了一声:‘宛儿。’
却听见一个人悠悠的叹了一声:‘你,可还好?’
转头,却见亭外重卿遥遥的站着看我,脸上一片犹豫之色。一年就这么过去,一年前我仿佛记得他还是一个骄傲的少年,带了浑身的霸气在碧云寺。如今,他的光芒不知不觉中黯淡,他的人也带了一种说不出的颓然憔悴。可是,我们又有谁没有变?
我苦笑着放下手里的活计。刚想站起来行礼,却一阵的天旋地转,忍不住短短的惊呼一声。
下一刻,一双稳定的手扶住我的肩,几乎是慌乱的问道:‘你怎样?’
我闭目半晌,让这一阵眩晕慢慢的过去,这才张眼笑道:‘只怕是站得急了,并不碍事。’说着轻轻挣了一下双肩,把眼光错开。
而那幽黑的眸子却眨也不眨的看着我,似喜似愁。半晌他涩然道:‘你……何必?’
我侧头向北:‘人言可畏。’
重卿笑了,奇异的在温柔里带了一点凄凉:‘又何必管人言?人言何时会少了?’停一停,又道:‘难道你还怕他……怕他不信你?’
我微微的楞了一下,正待说话,他却淡淡的回身道:‘今日早朝,圣上已经下旨命我三日后出征。我不在的时候,你自己小心保重。若我能回来,青芙,我只愿能与你为诗酒中的朋友。’
我急道:‘去哪里出征?’
他回头向我:‘云中。’
云中。
欲言又止。

他细细看我,然后温柔的笑了:‘你放心,我全明白。我会留心。’这一笑间,余音渺渺,无限寂寞伤心。
我低低的福下去:‘青芙此生,自当为君烹茶。此去关山万里,望君珍重。’
一声低低的叹息,不知从何而起,如一缕情思。
那一瞬天高水长,再无归路。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