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水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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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水悠悠(一)
阿芙蓉的甜甜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
我忍不住轻轻的笑了。透过一片轻烟,供在案上的白衣观音似乎也在微微的笑。我满意的转了一个身,把镶金嵌玉的那一柄烟枪轻轻的放下,闭上眼睛轻轻的叫琉璃。
若非这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又何以解忧?
窗上日色西沉,一天,又这么过去了。
琉璃并没有进来。我再叫:‘琉璃,端茶来。’
四下里一片静寂,死一样的静寂。我微微的头晕,不由的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假寐。
自早晨,并没有梳妆。只披散了头发,穿了一件家常的软袍。长门自是无梳洗,便纵是打扮的明艳照人,也不过能顾影自怜。
呀呀啐,好一似嫦娥下九重,却也是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我再叫:‘琉璃。’
偌大的房子里只有烟气袅袅的声音。我听得到自己胸中一颗心怦怦乱跳,嗓子里干涩甜腻气味,不由的有点恼怒。
好歹我总是正房的太太,当家的媳妇。
只得欠身,从烟榻上自取了一粒枣子来,慢慢的嚼了解烟。却忽然听到窗下琉璃和奶妈惊恐的声音。
‘听说是有了。’
‘我才刚过去看,老太太赏的东西成山成海。’
‘前晌老太太和太太传了管家的奶奶们,不是为这事吧?’
‘怎么不是,听说已经专门开了小厨房,倒是打着老太太的幌子。’
‘小声,别让咱们姑娘听见。’
我的头嗡的一声,正要挣扎着叫人进来问,忽然的一阵灰心,又颓然倒回榻上。
问什么?如何问?就算问出来了又如何?
我轻轻的笑了。重卿,你好。
我提高了声音叫:‘琉璃,再来烧一个烟泡。’
青芙,你好。
重卿,你好。
眼泪忽然流下,一滴一滴的,都打在合欢枕上。
(二)
春天天慢慢的长了。在被中枯躺了一回,天色却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只得懒懒的起来梳头。
晚上这顿饭,万万要到。虽然心里千肯万肯的要回家小住,却也明白此时疏忽不得。唤了琉璃来为我通头,一头长发飞瀑一样流泻满身。
镜里镜外人面曾如桃花。如今朱颜瘦,且看可还堪摘?
琉璃轻轻的吸了口气,我只觉得头皮一跳。微微侧身,却见琉璃手上的梳子上残发纠结,竟然是满满的一把。不由叹道:‘傻孩子,还不快梳呢,多垫点子头发进去也就不显得了。’
心里却是隐隐的作痛。这一把秀发,见我落魄,竟然也去了。
如这上房的丫头婆子,如今被地里多少闲话。前儿奶妈去问厨房加一个冰糖炖梨,却也吃了好大的气。回头来哭诉。虽然叫了厨房的头儿来骂了一顿,到底私下里也说了奶妈。
谁不知道,我的相公至今未曾入房。婆婆奶奶碍着我尊贵的身份不提,底下的下人们可是好惹的?也不是没听见有人暗地里提起‘残花败柳’,飞短流长,只得且忍着。
鬓边插了娘娘赏的八宝琉璃累金凤,换上了一身鹅黄的长裙。家下住着,穿了明黄倒显得不自在,鹅黄也就罢了。上个月内务府才送来的内贡的料子做的,今天穿时腰身却又宽了。
长叹一声,却只得微微笑了,扶着小丫头出门,回头吩咐琉璃:‘莺哥儿别忘了换水,那两盆茶花夜了搬进来。’又转头:‘前儿乐平侯夫人送我的梅花露找出来,晚上给太太和老太太送去。’
扶了扶鬓角,摇摇曳曳的走出去。丫头婆子见了只能低头请安,我只作不知,满脸春风的笑了:‘今儿爷大喜,明儿都来领赏来。’
我的手里紧紧的攥着一方小小的盒子,我似乎闻到一阵阵麝香的香气隐隐的袭来,让我的头有点晕。
(三)
到了老太太的正房,一地黑压压的人,每个人脸上都是光彩流溢的笑。青芙坐在老太太的身边,低着头儿,一身月白的小袄,外头是石青的褂子裙子。
老太太正拉着她的手儿笑:‘芙儿,你衣服也太素净了些。’回头又叫:‘凤凰,开了楼给你们青奶奶找料子去,多找点让家里裁缝赶着做了。我立等着的。’又吩咐婆婆:‘奶妈子婆子丫头只怕要早点物色,小孩子的东西也赶快办起来。都要极干净的极妥当的,这事儿你亲自办去,可不能出一点点的岔子。’
底下的管家娘子们一叠声的恭贺,我只默不作声的看着青芙。清水脸儿,水油油的头发。我的心里不由的冷笑了一声,堆了满脸的笑容走上去。
‘老祖宗,给您道喜呢。’
老太太笑眯眯的拉了我也坐在身边儿,一手轻轻的抚摸我的手,笑道:‘你这阵子身上老是乏,可好点了没有?跟着我坐,看那地上冷着。’
我转头看她,她脸上的笑容如此的温暖,让我心里一动。
我笑:‘老祖宗,我给青妹妹带了好东西来呢。’我伸手托着那个小小的盒子,笑道:‘还是上回母后赏赐的,说是安息国上贡的安息香,最是定神安眠的。青妹妹一向身子弱,晚间老要起来一两回,这个东西最好不过了。’
锦绣的盒子,金碧辉煌的闪闪发光。老太太一叠声的笑道:‘好,好。真是合用呢。’
青芙起来轻轻的道谢,伸手接了那盒子去,这才抬头一笑。
我的眼神和她的相遇。
罢,罢。我也轻轻的一笑。
刀光剑影全隐去。
流水一样的菜上来。我因为了公主的身份,一向不要站规矩,此时更趁机笑道:‘老祖宗,你就多疼疼我妹子,她有身子呢,这规矩就暂且免了如何?’
老太太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一叠声的答应:‘可是我老糊涂了。云儿,今后你还要多提醒着我和你太太。’
一顿饭食不知味的,饭后重卿进来请安。青芙正要站起来,重卿却连忙上去扶住。我分明看到青芙的眼中一惊,身子一缩。重卿却稳稳的扶住,慢慢的扶她坐下,才面不改色的转头,笑道:‘你都快当娘的人了,别整天这么拘泥,孩子要紧。’

青芙慢慢的低头。一股红晕慢慢的透上双颊,如同水墨在宣纸上晕开。
老太太和太太都含笑看着,好一个卿卿我我。
我阴郁的看着青芙。
那番邦的安息香,虽然定神,却是怀孕女子的大敌。除了麝香,据说里头有几味彼处才有的虎狼药。我因为宿夜难眠,娘娘赐药。李太医事后悄悄嘱咐我的,再没第二个人知道。而李太医已经告老要去扶桑一游,据说前儿已经离京了。
我静静的看着她的柔美的微笑。
红烛一明一暗,在她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青芙,这却怪不得我,我心里不是不犹豫的,可是我又能如何?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龙争虎斗,此时我放过了她,彼时有焉知她肯放过我?
当年的乐平侯的侧妃,不就活活逼死了王妃?三年的活死人,王妃最后憔悴而死,死时只得了孤零零一个儿。
十几年间尽管流言不断,到底竟无一人肯提起她的委屈。
而当年的侧妃,不到三个月就因为儿子扶正,无限风光。往来宾客如云,谁还记得当年那个可怜的女人?只除了我的母亲——当年的乐平侯妃,正是我的二姨。母亲至今还常常给二姨上香,一个人愣愣的看着二姨当年的画像流泪。
可怜她如花美眷,转眼间碾落成泥。
女人的命运啊,再尊贵,再矜持,最后还是这一个继续香烟,母凭子贵。
(四)
晚上我正在梳头,忽然琉璃一叠声的叫道:‘请爷的安。’
我回头。
重卿正站在门边。
一袭白衣,宛如那日初见。有如一潭清泉,藏了世上的万千变化。
我待要起身,却忽然觉得身子发软,手一松,一面西洋的玻璃镜儿竟然嗒的一声掉在桌下,碎做一地的晶莹,每一片都映出我的惊慌和羞涩。
我索性转头,叹气:‘爷来我这里做什么?’
重卿只是静静的看着我,一双眼睛似喜似愁。
风里隐隐有人笑语,一阵阵花香酒气透过半开的窗子飘进来。青奶奶大喜,阖府庆贺,连守夜的老妈子们都准许喝酒猜拳。
我也静静的看着他,一时间思绪滔滔,却不知从何说起。
箫声。青芙的箫声忽然渡水而来,却是一首清平调。
笛中凉意。
吹入明窗里。
梦堕懒云扶不起。
我涩涩的笑了,到底还是追来,不肯放过我。我看着我的相公的眼睛,他的眼睛似乎忽然的更深更沉,幽幽的深不见底,却微微的笑了。
他挥了挥手,让琉璃下去,这才反手关了门,轻轻的走到我身后。
他说:‘夫人,先前冷落了你原本是我的不是。’
他的手轻轻的放在我的肩上,我忍不住一阵轻微的颤抖。我看到那翠绿的扳指儿幽幽的闪光。
红烛灭了。
(五)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
早晨起来给老太太太太请安,再去阅和堂和管家娘子们议事。一大家子家常里短的,一晃一个早晨也就过去了。
伺候午饭,然后回屋小睡,再烧烟泡。开始是一个,渐渐的非两个不欢。他不是没有淡淡的说过:‘夫人,对身子不好。’可是我只是禁不住寂寞。
不,不是他不好。
他是温柔的待我,虽然不是夜夜都来,可是却再也不会象初嫁时候那样的冷淡。他不来的日子,也常常遣了婆子来打点东西,或是新鲜吃食,或是新奇书画,嘱咐我闲了多去上房坐坐散闷,小心身子。
偶尔,我想起来,会不由自主地疑惑,是不是我要的太多?
我知道他来的时候,每夜都会睁着眼睛看着帐子到三更才朦胧睡去,往往才刚合眼,又要早朝。合欢花的帐子,上用内造,可也终究不值得如此的注目。我也知道他并没有在青芙房中再过夜,不来我这里的时候,他只一个人在书房里踱步。上好的金砖,可是冷冷清清的书房到底不值得他这么驻足。他再也不曾出门去那舞榭歌台,繁华地方。他再也不去吃酒斗诗,他再也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柳重卿。
他以为我不知道,可是我毕竟是一个女人,他的妻子。
所以我也知道他的人虽然来了,他虽然是温柔的顾念着我,只是他的心——他的心,并没有来。
我更知道他的人虽然没有去,但是他的心却时时萦绕在那边。
可是我没有办法怪他,他是不愿意的,我一开始就知道。
可是我是愿意的。
所以我寂寞。
悠长的午后,连波斯猫也在烟气里沉醉。
青芙,青芙,阖府都是青芙。
燕窝,鱼翅,人参,流水一样的送来。天天老太太太太亲自去她那里看望。箫早已不许吹了,连行动都四五个嬷嬷跟着。
还有重卿。
自那夜后,重卿每晚饭时必到。他并没有看她,可是我明白他只是在心里看她——如同我只会在心里看他。如果那夜他来我房中,总有一乎儿会独自一个儿在窗前坐了发呆。
如水的月色穿窗而来,让他的人仿佛一个剪影,似真似幻的挂在我眼前。我在他的眼睛里读到了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和安静的心痛,我开始想,如果当日没有碧云寺的一见呢?如果我真的嫁给了少陵呢?那所有的人是不是都可以快活一些?人的一生何其可笑,每个人到最后就只兢兢业业的演一出妻贤子孝的戏。
所以长长的日子还要过下去。
夜风一阵阵的吹,吹碎了一帘的心事。
当年,当日,当初的女儿的心情,都付给这一炉安息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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