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情假意(中)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汉口决堤已将近半月,最后少数高地和防守严密的日本租界也相继沉没,市内化作浩淼无边的大湖。
千帆驶过,瓦砾沉积,尸成浪。
相比之下,武昌与汉阳总算幸存部分地域未被吞没。这让大多数家园尽毁的难民得以有个露宿的地方,长长的铁路两旁,住满了从汉口或邻近省市避难的百姓。
因为交通瘫痪,百业颓败,许多人生计无着,偏这节骨眼,南京政府调派过来的赈灾物资,迟迟未能发放到灾民手中。
康少霆为这,没少跟武汉的政府官员交涉,但他们总以物资未到为由,始终不肯先拿储备粮出来赈灾。
后来他暗中调查才知道,南京拨来的赈灾款被一层层的官员们抽丝剥茧般,克扣得所剩无几。连大米也作了手脚,换成不知存积多少年的粗粮。
为此他请示过父亲,可父亲除了三缄其口,最多摆出一副司空见惯的神情,奉劝地说:少霆,这不是我们挺身而出的时候。
这还不是时候,这还不是时候!
百姓却还在指望,眼巴巴等着一口干粮!
那些个枉顾人命的元凶,自是不必操心一家大小的温饱,他们的子女都是矜贵的。路边因瘟疫、饥饿、中暑而惨死的难民,纵使日以千计,都不能算是一条性命。
可恨的是相关官员,只知互相推诿,麻木不仁得令人发指。
康少霆想通了,他放弃先礼,干脆用枪比在继续打官腔的粮食局局长的脑门,直接让勤务兵把笔递给瑟瑟发抖的秃头局长,
“我数三下,不写我就换人!”他深信不少人对这个位置觊觎已久,对方肯定也清楚,忙不迭点头迎合,歪歪斜斜在批示条上签了字。
康少霆枪一放下,局长立马瘫进沙发,缓不过气来。
门口涌进的警卫一瞧见这情形,不知该把谁当敌,谁当友,面面相觑。
康少霆倏地停住,背转身向着面色铁青的局长,慢道:
“今日得罪之处,局长大可上南京政府参我一本。倘若我所领的赈灾粮与之前不符,这满城的百姓因此暴乱,我也难保手下千万子弟兵不会揭杆起义,替他们的父母兄弟讨个公道!”
闻言,粮食局局长的秃顶更见光亮,吓出了一头冷汗。
※※
康少霆点了点数量,让部下分装几车,推到难民比较集中的几个露宿点。同时在途中雇了几名苦力,让他们将派粮的消息奔走相告,务必要传开来。而他则跟其中一辆车,赶往上次去过的重灾区。
有个人,一定能帮得上忙。
他叩响门板,颜开晨推门见他站在外面,很是惊奇,不断对他前后打量,似乎看走眼一般懊悔,“啧啧……真想不到你居然是个兵少爷!怪不得身手那么好!”
她绕了一圈,最后定在他面前,仍不信眼前这一身戎装的英挺男子,会是先前那名不懂世情的公子哥。
“真不像。”她摇摇头,还不肯信。
康少霆不想之前与现在于她眼里,反差会如此巨大,只得一笑,“不信就不信吧。今天我来找你,是有事相求。”
颜开晨眉一挑,扫了扫跟在他后面的几名士兵,还有他们满车的货物,好奇地问:“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呀?”
“大米。这地方你最熟悉,所以想央你帮忙派粮。”
“我?”她指指自己的鼻子,以为他说顽笑话,“你可太抬举我了。这种事情可都是政府派人干的,哪里还轮到我这等无名小卒?”
“我信你就成。”
“凭什么?”
“非得要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吗?”他相信就够了,还需要什么交代?
有人肯相信,反而不合常理?
有多久,她没被人相信过?这种被信赖的感觉,忽然让她不适应。
“你呀,真是个怪人。”她取笑,一拍米袋,豪气干云:“承蒙器重,我一定不负所托!”
她动身带路,却见到身后的士兵将两袋米扛进她屋里。
“你自己留着吃吧。善举也要量力而为。希望,不会再有下一个。”他望着她略带黄气,缺少血色的面孔;薄透的皮肤下,隐约可见青红绞缠的毛细血管。
出于一种朋友的关怀,他希望她继续乐观下去。
这世上悲苦的事情太多,若仍纠结其中,不肯相信下一秒会有曙光,黑暗将永远存在。
※※
在颜开晨的带领下,康少霆进入一些以前不曾涉足的贫困区。

或许在每座城市光鲜的背后,都有那么些被拒之城外的人。
这些被‘驱逐’的穷苦人家,只能住在城里人鲜少去的荒郊野外,几代人挤在一间窝棚里,还不足康少霆卧室的面积大。几块麻布隔成数间房,刚够容下一张凉床。先前下整月雨那会儿,棚里四处都在漏水,睡觉时只得将杯子和面盆搁床上接着,困极了,只好把接雨的工具捧在怀里,将就熬一晚。
遇上这场洪涝,男人们都丢了饭碗,可一家大小还张着嘴等米下锅。但他们终归是幸运的,若不是住在地势较高的郊外,恐怕连这小小的窝棚都保不住,一家大小都祭了河神。
现在城里的难民,周边省市的难民也纷纷加入其列,同分瓜着这块避难所。
人一多,饿狠了,便很容易滋事。
康少霆的送粮车才将到,这些难民便疯了似的冲过来将他们围住,都想挤到最前面,同时大声吆喝自家的女人和老人,让他们在圈外接应。
老人们柱着棍子,颤颤巍巍的拢过来,不断伸高胳膊,好接住男人们抢来的食物。
由于难民太多,康少霆他们一行不过七八人,根本招架不住。颜开晨只好爬到车上,站着大声喊话,让难民们排好队,保证人人有份。可这些人哪里肯听,生怕背后的人抢了先,大家争先恐后的往前拱,互不相让,米还没抢到,难民自己倒先内讧起来。
有士兵见势不妙,干脆将机关枪举起来,准备击毙几个闹事的难民,起个震慑作用。
但康少霆不同意,严词申明,除非他发令,否则谁也不准开枪!
颜开晨站在车上,脚滑了一下,不小心将一袋米从车上推了下去,米袋滚到地上,有道封口裂开,白花花的大米倾泻而出,倒了一地。
这下难民们架也不打了,全飞扑过去,几乎看都不看,直接连泥带米都抓起来,女人则赶往将面盆、破碗、甚至连夜壶都用来接米,离米最近的一家男人抢的最多,他女人见碗都装满了,二话不说脱下孩子的布兜,抛过去给男人装米。
转眼,连袋下的泥都被刨掉几尺,可难民还意犹未尽,重新冲到车旁,又开始新一轮的争抢。
“这样不行啊!我们耗不住的!”一名士兵焦急的向康少霆请示,枪是举了又举。
康少霆从车底抽出一根木棍,扭头喝道:“把车下挂着的几桶洋油拿起来——快——”
他冲上前,将那只破口的空袋子从难民脚下抢出来,火速绑在木棍上,一头插进部下拎来的桶里,颜开晨忙上前帮他点火,一着,康少霆纵身将火把在抢米的难民身前一横,厉声道:
“全给我听好了!你们要还不按秩序领粮,我今天就一把火把这全烧了!”又对士兵们下令,“把油准备好!他们敢上前一步——你们就给我浇!往后这些人的生死,政府一概不理!从今往后,我保证决不敢有人再来派粮!倘若不信,尽管上前一试!”
他怒叱众人,眉宇间的肃杀之气,一时间摄住了这些争闹不休的难民。
他们开始踌躇,又带着狐疑,余光时刻提防着隔壁左右的人,看这些人是不是也没胆子迈一步,或是正伺机再发起进攻。
有几个刁蛮的男人,见这些当兵的有枪都不敢打,以为是做样子,不怕死的又硬冲过去!
“浇——”康少霆一声令下,数桶洋油洒向最下面的几袋米,火一点着,难民立即骚动起来!
挡在车前的几名士兵,齐刷刷的将机关枪举到挑事的几人面前,保险栓故意拉响,终于把这些人镇住了。
这几个男人的亲人赶紧跑过来,忙将他们往后拽,连连求饶:
“军爷别烧——别烧——我们不抢了——别烧啊——”
“军爷——我们一家老小等着救命啊!求求你们行行好——别烧了——”
“我们……我们也是饿极了!熬了半月就是盼着救济粮,好些人熬不住都死了!军爷你可以看看后面那块荒地——全是坟!我们真的不是存心闹事啊——”
这些难民们再也不敢闹了,纷纷跪在地上,给这些军爷们磕头。
小孩不懂事,被大人摁在地上,‘砰咚——砰咚——’磕完又磕。
他们并非刁民,只怪他们一生都在等待,等着被头顶这片‘天’记起。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