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背叛谁——动荡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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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来,薛云烬马不停蹄的往返政府机关,央告一些要员尽快办妥相关手续,好早日适应工作。趁着今日无甚要事,用过午饭他便到常去的亭子,以报纸遮面,稍作休憩。
小九见他不用出去奔走,心下自是欢喜。热情的端来托盘,里面盛有一碟他爱吃的马奶葡萄,一碟糖粉甜藕,以及一碟她早上特意去西洋餐厅买回的奶油蛋糕。
这时,段思绮匆匆忙忙走了过来。一见两人举止亲密,羞得将头深埋。
“云少爷……三太太让我请您去偏厅小坐,有刚运来的哈密瓜,等您一起尝尝鲜。”
“知道了。”薛云烬轻拍小九的背脊,示意她起身。“小九你替我去一趟。我头有些疼,不便行走,就在这儿等你带几瓣瓜回来。”
小九扭捏半天,不愿独自去见三太太。可又怕惹得他不高兴,只好勉为其难。
段思绮见小九姑娘走了,自己忙跟上,袖子却被云少爷拉住。她回过身,十分费解,不知他意欲何为。
“云少爷,您还有吩咐?”
他笑了笑,说:“我借你的书看完了吗?怀融可曾指点你一二啊?”
这旧事不提还好,一提她就忍不住憋火,差点被他害惨了!嘴里虽然不敢声讨,可脸色已霎时沉下来。
“哪里还敢看完,被少爷拿去烧掉了!”她噘起嘴,对他的‘陷害’很是不满。
“哟,还真是烧了。也罢!只要他后来肯教你也不枉我一片苦心了。”
罪魁祸首不但未有收敛,反倒装出功臣的模样。段思绮就弄不明白,他的苦心何在!
“苦心?我差点就被少爷扫地出门了!”
“不这样,你以为他会好心教授你?那个书呆子,不会对书本以外的东西感兴趣的。你啊……得重谢我!”说完摘下一颗葡萄,润润嘴。
无意一瞥,察觉她的眼光不时在奶油蛋糕上打转,连之前对他的牢骚也似烟消云散。
“没见过这个?”他指着蛋糕问她。
“见过。以前在英租界的西洋糕饼店看过。很多人都在橱窗外面瞧新奇,不知道这个能吃。”当时她陪着母亲去裁缝店交货,正巧经过那店面。蛋糕的香味,隔着老远都能闻见。她还小,听人说是可以吃的,也缠着母亲买。结果招来一巴掌。
“那你知道这个是怎么吃吗?”薛云烬用手指挑起一块奶油,抹在她唇上,又随即放入自己嘴里。
一摊手,笑意盎然。
“瞧见了吗?西洋的蛋糕就得这种西洋吃法!”
段思绮脸上一热,忙抹去唇上的奶油,半点星子都不敢偷抿。
“云少爷!你也太……哪里有这种吃法的!”她抱怨,禁不住的面红。
薛云烬故作不知,反问道:“我如何了?洋人彼此间问好都是互亲面颊,何况吃法?本是异国人,风俗习惯与我们不同也没甚稀奇。你又何必将我说成登徒子一般!”
说罢一脸愠色,负气的坐去凉亭另侧。余光偷偷一瞄,瞧见她愧疚的拢上前。
“我……我没那个意思。只是不清楚洋人的风俗,所以才怨责你。”
“如果你将刚才那句话吞回肚子里,我自然不气了。”他倔犟的一口回绝,故意抬高架子。
段思绮想破脑壳也想不出,如何能将头先说的话给收回去,摆明就是存心刁难!原以为这个少爷生性和善,容易接触。没想到,一样改不掉少爷的调子。
“怎么?想不出?”薛云烬眼眉一挑,明是轻视的眼神,却无限风情。
“给你指条明道。你按西洋方法吃一口蛋糕,我就原谅你。不然……你这个小丫头就是以下犯上,得罪主子。”他‘恐吓’她,手指调皮的捏住她胸前一股麻花辫。末了,顺势将辫尾的红头绳扯了下来。举起头绳,在惊惶得急于绑辫子的段思绮眼前,左右摇晃。
“再不赶紧,我可就真的拧了。”
段思绮没辙了,一手抓住松散的辫子,无奈的叫道:“我吃还不行吗?!那绳子得还我!”
他轻轻颌首,藏不住的笑意。
段思绮站在桌前,死盯住托盘里的奶油蛋糕。曾经份属儿时最香软的一片记忆,此刻正翘首以待她来幻化成真。
为何如今她却骨鲠在喉,生怕真吃掉这一口梦。
心一横,她伸手去勾蛋糕最边角的奶油。抖动的指尖将上面高高砌起的奶油震得发颤。仿佛她沾点的不是香甜可口的蛋糕,而是伸手在点炮仗。
好不容易将奶油勾回嘴边,但……他目光灼灼,有意无意的提醒她,别忘了是西洋规矩。无可奈何,她只能尴尬走过去,带着手上的奶油——他含笑的唇角正待她一抹。

段思绮仍是羞怯得不敢抬手,始终觉得太轻浮。忽然,他抓住她的手腕,朝自己嘴上抹了一圈。手再往前一送,逼着她吃下了指尖上剩余的奶油。
陡然间,段思绮的脸又开始燥热起来。哪怕深呼吸多次,总是抑止不了这份突来的悸动。
人是突来的,蛋糕是突来的,连心跳也是突来。
一切的一切,来得猖狂。
望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段思绮刻意疏远的退开身去。已不知吃出的是甘甜,还是忐忑。似乎儿时的梦远比口里咀嚼的实物更加可口,更加芬芳。
原来梦,终究属于惦记,而不是获得。
就像今天吃出另外一番风味,在梦里也是不曾有过。
未几,
亭内一阵凉风掠过,无意吹落椅上摊开的报纸。清爽的冷风陡然刮醒段思绮,仿佛从天而降的一巴掌。
她定神,弯腰拾起落在脚边的报纸,送还给他。
“喏,你的报纸。现在该把头绳还我了吧?”
“你拿了我的帕子不也没还?”他调笑,将红绳缠在手腕,绕成一道镯。故意在她面前炫耀。
“怎样?好看么?”
即使她说不,他也肯定不会归还。若是现在她把洗好的帕子带身上,倒是可以交换过来。她作罢,随手将报纸递过去,不想跳进眼帘的一句黑色大标题,倒勾住了她的目光。
“冯蒋徐州达成共识,齐**、反苏、宁汉合作。——煮豆燃豆箕,工农死千计。”她小声念出。最后两句最不理解,
又多念了一遍。
“煮豆燃豆箕,工农死千计?”
七步诗她听少爷讲解过,意思虽懂得但对于时事知之甚少,所以不明缘何用在此处。
“中国人自古窝里斗便是一等一的厉害,死多少人都是意料之中。”薛云烬开了口,表情异乎寻常的冷淡。
“可是死了以千计的人啊!这些人和冯蒋有什么关联?”她不懂,却很想知道。成日守在这栋大宅院里,莫说外面的世道如何变动,连母亲都无空暇探望。
好学固然精神可嘉,可一时半会儿又怎能说得清楚明白?
薛云烬半闭眼,只顾吃糕点。
“你连这些都不知道?平日怀融都教你学什么了?”
“唐诗宋词啊!少爷讲解得可详尽呢!”她微微扬起下颌,有点炫耀之态。
“学古人的东西,却不通今日之事,这叫死板。如今女人不能尽是在家绣花鸟便够了,还得知晓周遭事。否则活着也是浑浑噩噩,白过了。怀融是痴,你是呆,两人倒挺般配的。天下若都是你们这号人,倒也好管治了!”他揶揄道。语气冰冷,“这些天来怀融看的时政报纸都未给你瞧过?”
“少爷平时都不看报的。他说现在一年不如一年,国家再怎么变都是执政党在耍把戏,与百姓无干,所以不愿看。我自然也没机会瞧……”
“那你呢?愿意了解吗?”
段思绮想了又想,头一点:“我想。”
薛云烬还没见几个对时事感兴趣的女子,包括最亲近的小九。今日是她问起,他才得闲讲解。
“要从头说起你也不见得都懂,我只简单点说。这冯蒋是国民党,工农大多出身共党,虽然几年前有过两党合作的协议。但从来只有一人的江山,没有两人的天下。一山难容二虎,争斗自不因一张白纸而消停。既然有争端,必有人亡,所以这个把月来世道就没平静过。”
“哦……难怪报纸上用煮豆燃豆箕来形容。”听到这里,段思绮总算有些顿悟了。
无论谁和谁斗,总是自家人。
可一想到惨死的百姓,想到母亲和堂哥,突然忧心起来。猛一昂头,急切的追问:“那……云少爷!为什么他们闹矛盾非得伤害百姓呢?是不是所有的人都会被杀害啊?是不是啊!”
万一家人也被祸及,那她怎么办!
“谁让那些人是平民百姓呢……不过你也别多想,还不至于乱成那样。真正内乱的时候,还没来呢。”语毕,他整个人忽然就朝她走过来。
段思绮心一慌,只觉有什么东西猛压在胸口,紧逼得快透不过气来。再眨眼,云少爷却已擦身而过,投奔另个女人身旁。
小九回来了。
白嫩的面颊因来回受了日头,晒得半边脸都红彤彤的。她空出一手不停抹汗,有意做给他瞧。见他拥上来,便赌气的将哈密瓜放在他手中,不睬他。
此刻,不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政党天下,而是他们的。
段思绮悄然退下,现在已是他人的戏码。
她仅能做的,唯有乖乖散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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