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开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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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冬天,她奉命出营做任务,途经杜府,听闻不少关于杜家的是是非非。
当时,杜家已经没落,曾经光鲜的朱漆大门,颜料已斑驳脱落,匾额虽端正挂着,却总让人萌生苍凉之意。
她特意瞟了几眼,恰巧王妈从府里揣了个大包袱出来,从她身边路过时,一点也没留意她,快步往街对面走。后来听闻,王妈是杜府仅存的几名不计较工钱的老佣人,时常会帮拿府上的东西去典当,维持着一家大小的生计。
好些大户见杜府落魄了,纷纷‘慷慨解囊’,想低价买下这栋老宅子。但杜家也就剩这点家产,如何舍得卖,只能拖过一日是一日。

见到杜怀融时,他正在市集摆摊卖书兼卖字画。
原先白净的面色,如今隐隐透着青,头发似乎也不常打理,显得有些蓬乱。嘴边露出些许胡渣子,无疑更现沧桑。
因为天冷,光顾的客人少,大多时候他都是双手互套在袖筒里。可能因为袄子是单层的,每每刮过一阵北风,都会冷得他不停跺脚,靠在墙角根猛呼热气,不时抬起袖筒,擦拭通红的鼻头,原先清澈的眼神,现在看来,已不再充满灵气,浑浊得跟普通市井汉子并无两样。
偶尔有人来挑选他的字画,即便是说了些讨嫌的话,他也闷不吭声,只是木讷的望着前方。
这种场面,并不是她乐见的。考虑半天,还是决定帮衬一下。
两张木板拼成的摊位,摆放十来本书籍,砚台盖在封皮上,旁边搭着几张宣纸,有些字画挂在墙上,有些则随意隔着,还有些字画从桌上拖到地上。
往日,他是不曾这般亏待的。
段思绮慢慢走过去,随便挑了几本书,翻开了会儿。余光瞥向杜怀融,见他拧着眉,不住朝她打量,很想凑近看个清楚,可待到她头一扬,眼神立马移向一旁,用袖管子遮住干咳的声响。
她举起《史记》,这本书中间有被红笔勾过一句话,是她留的。为这个,杜怀融没少训斥她的不珍爱,事后还收回了这本书。
“老板,这本书怎么卖?”现在,谁都可以涂鸦。
“你……看着给吧。”他眼睛始终不敢正视她,只是若有似无的暗自打量。
段思绮浅浅一笑,他连偷瞄的勇气都没了,拼命将头扭转一边。
“老板,你还卖画是吗?”
“是。小姐可以看看这几副临摹的,都是很难得的。”他的声音有些急促,不像在兜揽生意,极像在应付。
段思绮没一览那些成品,直指被风掀得老高的宣纸,轻问:“我可以要求现画的吗?”
“这……”杜怀融勉为其难的颌首,“可以是可以,就怕画的不好。”
“怎么会呢。先生的笔下功夫,一定不输给当下的画师。”
“诶,你太褒奖了。”杜怀融笑得有些尴尬。
“我不会看错。”她扬起脸,认认真真。
这种不容回避的直视,将杜怀融推到了浪尖口,接受不堪回首的往昔。
忽然有一只冰凉的小手拽住他的手,奶声奶气,“爹爹……爹爹……糖糖……”
儿子稚嫩的呼唤,把他又扯了回来,他蹲下身,吹口热气,轻柔地搓着儿子的手掌,
“乖,爹爹正在做正经事,转头再给你买。”
“糖糖……糖糖……”小娃儿固执的抽回手,短胖的指头遥指架着糖葫芦沿街叫卖的小贩。
杜怀融下意识的摸了摸口袋,掏出几个铜板,经不起挥霍,便堆起一脸笑,“乖孩子,卖好了字画一定买给你。现在可不许闹。”
小娃儿不肯,一**坐地上,非吃不可。
杜怀融想着还有客人在,儿子还这么闹心,顿时恼羞成怒,狠掴了儿子一掌,结果儿子干脆在地上打滚,泥也被面上的泪化开,活脱脱就是张京剧脸谱。
“妈妈……我要……妈妈……”儿子一喊娘,做老子的脸上更是挂不住。
段思绮拦住他又想伸过去的巴掌,连忙将小娃儿抱在怀里,轻轻抚拍孩子的背,扭过头训他:“小孩子不懂事,赖皮撒泼是常有的,何必跟他计较。”
见杜怀融捏着拳头,气得不吭声,她也猜到他心里的愁苦。
无论他是否喜欢那个女人,戴绿帽子总是不好受的。更何况,还丢下孩子和别的野男人跑了。
他从一个不韵世事的少爷,蜕变成街头贱卖书画的小贩,能撑下来,已是难能可贵。

“卖冰糖葫芦的,我要两串!”段思绮边给孩子擦脸,边向那边吆喝,卖冰糖葫芦的忙扛起棍子飞奔过来。
杜怀融摆手说不要,不肯平白欠份人情,结果段思绮眼一瞪,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死板!我看这孩子面善,心里喜欢,买两串糖葫芦给他吃,你非得要扯上那些俗礼,真是顽固不化!”
这下,杜怀融只好由着她,静静看着她抱儿子买糖葫芦,盯得出神。
却,不敢认。
小娃儿得了糖葫芦也不哭了,欢天喜地的跑到爹爹跟前,忘了先前才挨揍。
杜怀融嫌孩子碍事,便让后面跟来的老管家,将儿子领了回去。
回过头,歉疚的向段思绮赔礼。
“犬子顽虐,实在抱歉得很。小姐如不嫌弃,今日所作之画全当相送,不敢再取分文。”
段思绮见到他又恢复了往先一点迂腐气,居然再不觉反感,倒觉亲近不少。
“但凭先生作主。”
“那不知小姐想画什么?”
“画什么?”她瞅着宣纸,莞尔一笑,“这就看先生的技艺了!”
说罢,抽出一张宣纸,高举在他面前,横亘其间。
在阴冷的风中,宣纸被吹得瑟瑟发抖,却莫名熨烫了杜怀融一颗冷却许久的心。
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恩怨情仇,似乎全托生在这片薄纸里,弱不禁风,一捅即破,碎了,撕烂了,也只是一片纸。
他假借风吹眯眼,用袖筒揉了揉潮湿的眼眸,咧嘴一笑,狼狈得很。
“小姐真是爱开玩笑,那里有这么作画的!”
“不行吗?”她歪着脑袋,不甘心地咕哝,“总以为先生会肯的。如果真的不乐意,那也没关系,我随便挑副就是。”
宣纸一放下,杜怀融的心又软了。她失望的神情,他还记得。
于是挤出一丝笑,重将宣纸递回她手中,“有劳小姐举着,我尽量画好。”
段思绮欣喜的再次举起宣纸,犹如当年那个小丫头,偷偷扫过他的眉眼,寻觅曾经那份清冷。
眼前的他,俊秀不再,神气不在,气质落拓,却还有一抹意气犹存。
如果没有这场变故,他又何曾能懂人世疾苦。
人始终需要世事来锤炼,沉淀。
这,是各自的重生。
可瞟见他那双生了冻疮的手,正耐心的替她勾画,段思绮心里五味杂陈。
原以为早已忘却何为感伤,这一刹,仍不能免俗。
在他无意抬眸那瞬,想必也见到她眼中激荡的泪水,却视若无睹,专心致志的绘画。
只是不知濡湿他睫毛的,究竟是泪,还是此刻正飘降的雪。
当路人忙避纷扬的飞雪,他们却还立在墙边,继续画。将参合了雪水的墨汁,一点点勾进画中。
不久,画完成了。其他的画,却泡了汤。
但有个人陪在雪下犯傻,总是件很值得欣慰的事,畅快得几乎想大笑一场。
还是段思绮提醒,杜怀融才意识保书要紧,便收了摊,借胭脂铺旁躲一躲。
不过段思绮再一瞅画,发现有个大问题,似乎被他遗漏了。
“你是不是忘了上色?怎么只白描?”
杜怀融又将手插袖筒里,淡定的笑着,“这副《夜合花》和《史记》我都送你了。曾经我画过一副同样的,因为只得形似,却并不神似,所以即便上色,也早已不是先前那副。但我想,这样更好。”
人都不是那个人了,何况画。
段思绮意会,总算没有看错。
但是她另给的酬劳,杜怀融决意不收。他知道她有心就够了,不奢求其他。
“小姐若是想打赏我,可就太瞧不起人了。虽我家道中落,还不至自贱自轻。况我犬子已承蒙小姐厚爱,心意到,便足矣。现今生活虽说清苦,但总算教我领略世态炎凉,不再一味追求所谓的超脱。况且,我也很满足,能够为自己的家人尽一份心力。这在往常,是体会不到的。所以请小姐日后多珍重,总归一句:都不易。”
冲这番话,段思绮收回了手。
他并不需要同情。
然而这次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等到在有消息时,他早在杜府受康家照应后失了踪,生死未卜。
可这份情谊,段思绮并没有忘。
杜家新绸缎庄开张那日,她送了一份薄礼,不留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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