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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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典礼是在第二天的早上。
整个仪式都非常简单。先是公布名次,而后是总教官训词。她们最熟悉的邝教官,一直未曾露面,似乎大家也忘记了有这个人。
如今,这是段思绮的毕业礼,也是第一次穿上正式的军装,像个堂堂正正的军人般,向教官们行最后一次军礼。或许军装天生就拥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可以冲淡任何不良的情绪,让人只记住这份使命感。
尽管她输给了身旁的曾玖雅,屈居第二名。
不过想到下午她们就要分道扬镳,过往的那些恩恩怨怨,好像也变得不再尖锐。
饯行宴上美味珍馐,摆满整张桌。不过大家忽然变得含蓄起来,极爱反复咀嚼嘴里的食物,懒得再伸筷子。
“大家想喝酒吗?我可是很想喝。”段思绮知道,她们也想。
“营内不准喝酒的。”
“可我们现在已经不再是学生了。我们和教官一样,都是特工人员。这点权利难道还怕他们干涉?”不顾反对,段思绮还是找来了几瓶米酒。
她拔开塞子,冲大家吆喝:“把碗凑过来。这可是饯行酒,大家一定要喝!”
除了曾玖雅,所有人都把碗端过来,接了一碗醇香的饯行酒。
大家默契的同举杯,将这七零八落的碰撞声兑进酒中,饮个干净。
喝得兴起,渐渐醉话连篇,嬉闹不绝。
段思绮带着三分醉意,同大家互道珍重,也向那几十个空位辞行。
现在她可以自由挟桌前任何想吃的菜,却好像怎么吃都吃不完。不由开始怀念往昔,那曾经为争吃馒头而狼狈不堪的日日夜夜。
那时候的馒头,远不及眼前的个头大、面料好,却香得让她吃了一口还想下一口。
今天她嚼在嘴里,倒像是在吃木头屑子,干涩难咽。
忽然间,她想起了一个人。于是独自提上酒瓶,来到归乡树下,绕撒一圈。
这是离别酒。
不仅是敬十四号,也是敬给所有毕业不了的同学。不知她们孕育出的红桃,会是谁人来摘采。也许,下一个人吃的,正是自己的将来。
这时有人靠过来,浑身酒气。
段思绮回过头,看见的是一双布满血丝,略显红肿的眼睛。
曾玖雅还有眼泪吗?她真的很好奇。
“恭喜啊。状元郎!”她收回目光,不咸不淡的恭贺。
“你不用挖苦我,这是我理应得的,光荣得很!”曾玖雅冷笑,却更像讽刺自己。
段思绮不想多费唇舌,她们之间无非是道不同罢了。
“随你想吧。反正你已获得了想要的头名,胜了我们所有人,也不过这样。”
“呵呵呵……是啊!胜了你们,也不过如此!可我付出的努力,难道不应该获得这一切?”曾玖雅的一对梨涡,此时载的不再是甜如蜜的微笑,而是浓浓的酸涩。
如今她确实获得了费尽心思谋取的东西。只是第一名的虚荣,却换来她远赴东北,监视关东军,与日本人打交道的任务。
这个任务,果真很重要。
她要到了,为何还嫌苦?
“第一名,我是第一名!你不但要恭喜我,还得多谢我!”
“多谢你?我是否还要替十四号多谢你——多谢你一开始的算计,害她被打得遍体鳞伤?我是否还要多谢你——三年里不断下陷阱,害得我惩戒不断?我还真是该多谢你!”段思绮不恨她使手段,却恨她理直气壮!
“原来你早知道了。”曾玖雅灌下一口酒,倚树而坐。
“别看米酒入口虽淡,连喝数杯也不觉特别,但其实你已经醉了。就好像有些事你总以为天衣无缝,无人知晓,然而这世上,何曾有过秘密?其实,天早就知道。这不,连你也知道了!来——干一杯!”
她拿酒瓶向段思绮一挥,酒溅出不少。
“当了第一名就学会参禅了?可惜晚了。”段思绮掸掉衣上的酒星子,原本是不打算搭理她。思来想去,还是和她碰个杯。
曾玖雅许是真醉了,突然大笑。一仰脖子,又猛灌一大口,
“既然你知道那么多,那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邝教官死了。”
“你说邝教官死了?凭什么这么肯定!”段思绮大感震惊!
曾玖雅一笑,醉酒的绯红被血液均匀的扑打在双颊上,令人心动的妩媚。
“因为……是我出卖了他。依照总教官的脾气,他一定会惩罚这个监守自盗的属下,而留下我这个更具头脑的情报人员。今天他连毕业典礼都没出现,我就知道,他一定被处决了!”

她摇晃着脑袋,嘻笑的说着一个人的死因。
段思绮望着眼前这个神志不清的女人,忽然觉得她很可悲,也很可怕。
无论她对邝教官是否付出过真心,然而邝教官必定有过真情,否则他也不会死。
“我真没想到你这个人,可以狠毒到这个地步!邝教官真是个可怜虫!他也许不是死在总教官的密令下,而是他根本就不想活——只有这样,你才保得住!”
她了解薛云烬,却并不真正了解,和薛云烬有一副心肠的曾玖雅!
这是第一个,让她后脊发寒的女人。
“就算是这样,那又如何!他本来就欠我一条命!”曾玖雅忽然将整瓶酒往嘴里灌,从唇角漏出的酒,濡湿了一身戎装。
可她不停手,似乎还想抢段思绮的瓶子。这副歇斯底里的鬼样子,让段思绮格外不舒服,她没有把酒给曾玖雅,而是反手摔个稀烂,一滴都不留给她。
“这不就是你要争来的吗?现在摆出这副发狂的模样,你以为会有谁同情你?!这是你咎由自取——自作自受!怨不得人,也别后悔!”
“我不后悔!哪怕重来我也一样会这样!知道为什么吗?是他欠我的——”
曾玖雅想忍,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抓一把泥,在手中紧紧揉捏,仿佛街头的面塑艺人,捏着别人的形态,却塑出自己的故事。
只是她的故事里,流淌着她的骨血。
“前年三十的晚上……我知道你跟踪过我。那时候你应该看见了……我和邝教官在一起……”
“是。”段思绮没有否认,她在起夜的时候,确实看见曾玖雅偷偷走进邝教官的寝室。
她当时很纳闷,逢年过节都会巡逻的士兵,唯独哪一日没见。
事后她才想到,这必定是邝教官的精心安排。
“可你知道,我为什么去找他吗?”曾玖雅望着她,脸色陡然阴沉,“那天我去找他,是求他放我出去,因为我有了他的孩子!可是他不敢要这个孩子,更不敢放我走,而是让我喝了药,把孩子打掉了。知道小产是什么感觉吗?就好像有把剪刀在你肚子里绞来绞去,然后把你的孩子切割成一团团的血块,不断从体内涌出来,整双腿都是血……当时他吓坏了,跪下来哀求我,恳请我原谅……我原谅了他。但是我要他发誓,如果有一天我要先走一步,他必须将他的命,赔给我……所以你看,他死了我又有什么错?”
段思绮哑口无言,同样有过悲惨经历的女人之间,总是容易产生共鸣。
正因为邝教官一次不负责任的怯懦,导致了曾玖雅日后的心狠手辣。这里面,有过爱,有过恨,充满了阴谋,也埋下了因果。
虽然她同情,但归根究底,他们这是自食其果。
她转过脸,仰望着前方的归乡树。
“记得当初我们参加第一次的电码考试,你明明满分,却说什么手指扎得又红又肿,吓得大伙都以为会引发炎症,哄着羊角辫去甲组讨药,结果讨来了一身伤。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已经在算计我们每一个人。最后为了向上爬,你又甘愿和邝教官私通,即便是为他没了孩子,难道那个时候你就真肯离开这里?你,从来都想着你自己。虽说我也没有立场来指责你,在这种残酷的环境下,我们谁也坚守不住仅存的良善。可至少,我们曾彼此信任,有过真正的情谊,而你,却是一早就在利用我们每一个人,为了达到你的目的。”
“如果你生在一个从不重视女孩的家庭,并且在父亲死后受尽继母的虐待与折磨,你就会知道,有时候活着就靠着这一股恨!你也会慢慢像我一样,学会残忍。”
“如此,你就收起那副楚楚可怜的嘴脸!这世上最残忍的事情不全是别人强加给你的,更多时候,是你自己折磨自己。我尊重你的选择,也希望以后不会再遇到,像你这样的女人。知道吗?你真的很可怕。”
段思绮最后再看了她一眼,她正痴痴的笑,泪流满面。
以后,她们不会再见面。
也,不如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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