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营外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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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得到阿鼓确切的回答后,段祈樊毫不犹豫的放下了眼前这一切。
他知道萧云成的部队就在门外,也知道他的兄弟们正浴血奋战,但为了木莎,他只能临阵脱逃。好在大局已定,萧云成只用替他镇住局面。
而龙飞至死都不肯相信背叛他的‘军师’,事实上,在萧云成的军队踏进凉山之时,这个人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走前,将龙飞的小金库也清得干干净净。
雄踞凉山数十载,威风了半辈子,最终却落得荒唐的完败收场,猛爷除了愤恨地掴自己耳刮子,已别无他法。
此刻,他恨不得用自己全部的身家性命,重新换取他的天下,
而另一边,段祈樊却宁可献出整座凉山,只求换回他的木莎。
当他赶回阿鼓说的老屋时,见到的却是血迹斑斑的空床。连木莎生平最宠爱的‘汉汉’,也不见了踪影。它是木莎的命根子,一刻也离不了的‘孩子’。如今木莎不在了,它也失了踪。
突然,大门被人猛地撞开,木莎的大哥达木回来了。
段祈樊忙奔上前,焦急地追问:“大哥,木莎呢?”
达木沮丧的低下头,泪流满面,“我们搜查鸦片作坊时发现的木莎,可那时木莎已经,没气了……”
“她是怎么……死的?”段祈樊很不愿意问到这个话题,可他必须知道。
“是……用绳子……”达木欲言又止,同样怕面对。
其实就算他不明说,段祈樊对这种死法也再清楚不过。曾经,他就勒死过人。那种五官扭曲的惨况,他见得清清楚楚,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这种刑法,会报应在木莎身上。
真是讽刺!
他怅然,继续问:
“后来呢?”
“我没找到凶手,结果等回老屋才发现木莎不见了。后来发现她的床边有汉汉的脚印,追到山脚下你们常住的那个小木棚,正好看到汉汉守在那里。可当我要靠近棚子时,汉汉居然要袭击我!就算我用树棍子打它,也赶不走,所以我跑回来拿猎枪。走吧!我们去把木莎带回来!”
达木一抹泪,从墙上取下猎枪,前脚刚踏出门槛,却被段祈樊拽住了。
“怎么了?快去把木莎找回来!”
“让汉汉先陪她吧……”
“那个可是你妻子!汉汉终究是个畜生,这太危险了!”
“但是我们谁也没有保住她,反而害死了她。相比之下,我真觉得自己连汉汉都不如!”他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无疑是全天下最窝囊的男人。
如今,他又有何面目见她?
除非大仇得报!
不管,付出何种代价!
※※※※
薛云烬接到萧云成的电报,得知段祈樊坚持要回武汉找龙江帮报仇。
当初他安插这个棋子在凉山,无非是为了烟资的充足供给。现在棋子中途不听使唤,按常理他是绝对弃之不用的。
不过现在,他开始犹豫。
或许换作萧云成坐镇凉山,更能万无一失。而且小金堂方面,他还缺少一个得力的臂膀。如果借着段祈樊和龙江帮的恩怨,无疑会事半功倍。
但感情上,他无法接受对方的悔棋。
在下决定以前,他还得先见一个人。
每次看望父亲后,他都会顺道去看看另外一位长者。尤其,这还是今年第一次的探访。

自从段思绮被收监,他便将段林氏转移到青山一家外国人兴建的孤老院。这其中,自然是下了点手段的,否则谁也不会抛下女儿,独自逃生的。所以段林氏一直以为,在她搬迁之前,段思绮已然遭遇不测。而薛云烬的挺身相助,皆因是女儿生前所托。
正因为是作戏,薛云烬更要作得天衣无缝,令人无从生疑。
虽说段林氏每次都交代人来就好,无需破费。可次次他都不会空手上门,总会捎带些吃的用的。
只是现下才入春,卖的货物不多。
倒是起义门有家干货行的东西还不错,薛云烬特意去那里挑了些炒货和大枣,老年人牙齿不利索,吃这些一来不费事,二来对身体也有好处。
薛云烬摸了摸口袋,发现烟也没了,刚准备去买包‘美丽’牌香烟,一想到等会要去孤老院,总归欠妥当,便忙招来一辆黄包车,直赴青山。

孤老院门前有个卖杂货的小摊,因为价格公道,离着孤老院又近,生意倒也勉强糊口。
摊主是个年约二十七八的壮汉子,无论过路人是真心想买,抑或是故意撇嘴嫌东嫌西的,他都不会说半个‘不’字,脸上也总是挂着憨厚的笑。
见到薛云烬刚下了车,便熟稔的高唤了一声:“您家来了!要买点什么吗?今天刚到的时鲜货!”
薛云烬笑着摆摆手,动身进去。

段林氏正在纳鞋底,才将掐了线,抬头便看见薛云烬来了。她忙从木凳上起来,招呼他坐下,一见他带东西来,顿时板起脸,怪嗔道:“你瞧瞧,又花钱了!你能来看望我这个老婆子,我就已经很高兴了,那可比这些虚的都强!”
薛云烬笑了笑,放下油纸包。
“这些都是小吃,也不值几个钱。”
“再不值钱,也总是真金白银买来的。上回元宵你带来的点心,我现在都还没吃完呢!”段林氏怪是怪,心里很是高兴。
薛云烬见她要给自己倒茶,赶忙起身,“我自己来!您坐着就行。”
倒好茶,他打开一包油纸,里面有段林氏爱吃的炒白杲。想起元宵的东西她还没吃完,便说:“您也不要太苛待自己,东西搁着不吃也是坏掉,岂不是更糟蹋?”他抓出一捧炒白杲,放到段林氏的床头柜上。
段林氏望着白杲,说不出的感激。想到思绮的早逝,想到至今下落不明的祈樊,再看看坐在对面的薛云烬,果真是命数!当年第一次见到他时,何曾会想到,如今服侍膝前的,居然就是他!
段林氏一时感慨,忍不住落起泪来。但为免被他瞧见,忙偷偷擦掉,扬起脸仍挂着和蔼的笑。
“这些年来都靠你救济,白养着我这个没用的老婆子,真难为你了。有时候想来,真不知道活着干嘛,还拖累你。”

这话,薛云烬时常听到,但他总会一再安慰:“活着才有盼头啊。您不是常说,就算归天也要见一见堂侄?如今人还没见着,怎么就说丧气话。”
“唉……还不知道能不能见着……”段林氏盼了这么些年,始终未能如愿。除了以前听思绮说起一次,祈樊曾回过武汉,还给家里留了些大洋,但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如今家也搬了,恐怕联系上的机会更加渺茫。
她好几次想拜托薛云烬,可已经麻烦人家许多,不好意思再开口。每到这时,都是薛云烬主动帮忙,说会让朋友多留意,有任何消息一定会告诉她。
尽管祈樊一直没有消息,但薛云烬这片心,她不会忘。
“当初我见你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还以为你是那种不负责任的花花少爷,说了那些难听的话。可思绮一走,你却还能惦记我这个老婆子,真是觉得惭愧。可见思绮没这个福份,偏偏遭了横祸,还差点连累你。若不是你帮我寻了这么个安生地方,恐怕,我一早也下了黄泉了……”
老人谈论最多的话题,永远都和过去有关。
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薛云烬耐心的听着,脸上一如既往的平静,偶尔露出沉思的表情,不知是在想谁的过去。
段林氏剥了几颗白杲,递给他吃,脑子里仍回忆着过去。
“清明快到了,又要给思绮扫墓了。没想到,转眼就两年了……思绮这个孩子,真的是命苦!”说着说着,段林氏连白杲都仿佛剥不动了。
薛云烬不动声色的接过她手中的白杲,将剥好的放回她手旁,又多抓一把,帮忙剥壳。他知道,段林氏要的就是一个倾吐的对象。而老人最可怜的地方,便在这里。
许多后生都嫌老人罗唆,所以不爱听他们唠叨。其实,他们并不是罗唆,只是太寂寞;需要一个听众,只因为没人肯听他们说。
老人也如孩童,都渴望被重视。
可惜,他的父亲连罗唆都不会,只有闹脾气时才会咿咿呀呀乱语。
其实有个老人在身边唠叨,何尝不也是一种幸福?
他怅然的低下头,继续剥着白杲,而段林氏,则继续回忆。
“做姑娘时,我就爱吃白杲。后来家里穷了,别说白杲,连花生都吃不起。可过节家里总得有些待客的,那时候我都会让思绮出去拣些花生苞回来,虽然十颗中能吃到嘴里的,最多两粒米,不过思绮都会把好的先给我吃。连我让她去街面上,找人家讨要剩饭剩菜,她也没抱怨过,虽然我看得出,她并不乐意去。也难怪,遭人白眼被人瞧不起的滋味,确实难受。可是这孩子很懂事,真的很懂事,虽然世面见得少,也没读什么书,但心地不比谁家的差!只可惜投错了胎,如果早生些年,或许还能托祖父的光,过上几年小姐的日子。也怪她父亲去世得早,否则,也不至于苦到如此田地。到最后,好端端的一个人,居然就被人谋害了,连尸首都寻不着……”
“是我没照顾好她!是我啊……”段林氏终于克制不住,哭出声来。日渐增多的悲苦占据整张脸,切割出无数道岁月的痕迹,犹如年轮,应征着苍老。
薛云烬默默听着她的哀泣,继续剥着白杲。没有抬头,因为他正数着已剥好的白杲,一颗、二颗、三颗……

过了好半天,段林氏的情绪才算平复,这时薛云烬起身告辞,将一把剥好的白杲放入空的油纸包中,又嘱咐了几句,大意是让她不要舍不得。
这时段林氏也拿出刚做好的棉布鞋,递给他。
“这是我托护士找的好料子,你穿穿,很舒服的。就是不知道合不合脚……不过我打量过你的脚,应该还合穿。”
薛云烬愣了会儿,盯着鞋边上绣的花纹看了半天。这些是清末那会大户人家比较通用的花式,到了民国后,就没这些繁复的手工绣了,纯粹是布头缝成的鞋。
见他没立即接手,段林氏还以为他不喜欢,不免失落,握鞋子的手也渐渐往下垂。
“看我这个死脑筋!你怎么还会穿这种布鞋,岂不是招人笑话……呵呵,看我这个脑筋!”
“您误会了!我只是没想到,还会有人给我做鞋。”薛云烬一回过神,毕恭毕敬的接受了这双再普通不过的布鞋。
他的谦卑反而让段林氏不好意思起来,忙笑道:“呵呵……只要你喜欢,以后我多给你做几双。穿久了你就知道,可比皮鞋好多了!”
“那我也不客气了,有劳伯母费心了。”薛云烬笑了笑,将鞋放入公事包。

一出孤老院,薛云烬便来到杂货摊,买了一包烟。付钱的时候,他特意压低嗓门,“现在开始,你要严密监视这里的一举一动。如果有什么可疑人物想接近目标,你不要轻举妄动,先摸清对方底细。”
“放心撒!我这里卖的香烟都是最好的!”蹲在地上的壮汉一昂头,笑容可掬。
回去的路上,薛云烬才想到那一双布鞋。
想了很久。
见路边有名长满疥疮的乞丐,一只从破布鞋中露出来的五个脚趾,早已被冻得通红,就连裹在身上的草席也满是窟窿,根本抵御不了初春的寒气。
他不再迟疑,将那双崭新的棉布鞋,丢进了乞丐的大碗里。
眼见乞丐感激的向他叩头致谢,兴高采烈的穿上或许半辈子都没穿过的新鞋,那张黝黑的脸上便露出常人难以想象的欢愉。
不过是一双鞋,却能让有些人欣喜不已。
可能,礼物就应该送给有需要的人。
因为他们更懂得感恩。
总记得少年时期,老师曾反复告诫过的一句话:云烬,不要接受任何恩惠,无论是善意还是另有目的。因为那些以后会成为你的负担。所以你必须学会割舍,这就是成为一名优秀特工的代价。
现在,他不辱师命,成为最好的特工。
而那些应该有的感情,应该有的心情,他也忘了。
这,就是割舍。
(白杲(gǎo)即白果。1958年才改名为白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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