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营内(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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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亥月的立冬,是个特殊的日子。
段思绮和大多数学员对这一天盼望已久,有些早就摩拳擦掌,等着一决高下。
因为今天是她们迎来的第一场分组考试。
这次有所不同,甲乙丙轮流执行任务,每次以五人为限。并且学员事先不会知道所要参与的任务,而是要等邝教官单独指示。
至于任务的内容,必须绝对保密。
段思绮是第三批学员,她在得到通知后,只身前往教务处,从邝教官手中接过一张纸,上面记录了详细的时间地点和所要应对的事件。
在离开训练营之前,秋颜给她换了一件深蓝格子的府绸旗袍,略微打扮。
当然没有哪个学员会借此机会逃跑,那些鬼魅般如影随形的侦查人员,随时可以截断逃亡者的双腿。段思绮也从不打算逃,既然是做任务,她定要拔得头筹。
在久违的‘小桃源’酒楼,她找到了靠门边坐的接头人。
这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望着她笑的时候还带着些许腼腆,浅浅的单个酒窝将他衬得更见小,与他身穿的青色长马褂很不和谐。
段思绮虽然质疑此人的身份,可见他时刻不忘地抓着公事包,她只能暂且相信他就是要接头的帐房先生。
“请问这里有人坐吗?”段思绮礼貌的询问,随手指了指他旁边的空位。
小伙子一摇头,
“这里没人坐。”
得到这个讯息,段思绮大大方方坐到他旁边。正好有伙计给他端来了饭菜,段思绮也顺便叫了一份。
小伙子像是饿坏了,只顾扒饭,半个字都不提。
为了进一步确定,段思绮将餐前的一小碟花生米,贪玩的摆了几颗在桌上,一边摆一边吃。如果对方真是一路人,应该会留神。
“你的菜[财]还没到[到]?”小伙子含着饭,随口问道。
“是啊!卤千张[账]和萝卜[薄]粉条占[在]时间。哪[哪]里那么快。”
闻言,小伙子一笑,无意识的将公事包搁到桌上,继续埋头扒饭。
段思绮悄悄将手伸到桌下,有节奏的敲击着底板,在小伙子起身离开前,她得到了对方的回应。
‘HEAVEN113’
‘HEAVEN’是天堂。
每个人自有一套对天堂的阐述,比如:家。
中国人很讲究宾至如归,尤其在旅店。在中西结合风潮盛行之下,充满西方浪漫色彩的‘天堂’,顺理成章刻在一间新开张的小旅店招牌上。
段思绮提着小挎包,正大光明进入这家旅店。她兜里的钱足够在最豪华的旅店住上三天,包括打赏的小费。所以她的腰板挺得很直,显得理直气壮。
在旅店服务生的热情招待下,她询问113号房有无租客,得知无人后,她订下了这间。
同时,给这位跟前跟后的服务生一笔还算不错的小费。
服务生点头哈腰不停道谢,让段思绮被贫穷压制已久的虚荣心,开始死灰复燃。
她坐在阳台的靠椅上,悠然自得的品味着房间里准备好的红酒。
发现这次红酒的味道不一样了,甜多了。
这时门外传来轻促的敲门声,帐房先生到了。
两人见了面,直入正题。
段思绮的任务是要将他的账本安全带回营内,其他的事情,她一概不知
“账本呢?”她向他伸手,此行的目的就为这个。
小伙子忙从公事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账簿,推到她手边。
“这可是原本,你小心点。”
“这个我知道。”段思绮一页页翻开账目,尽管对此有些生疏,可验货的程序总不能荒废。
但对方显得很焦急,不停催促:“难道我还敢在你们面前做假不成?我可不能呆得太久。”
“你再急也没用,我还没检查完。”
段思绮不多理会,继续翻看账簿。忽然发现中间两页的下边缘,沾上了一点红色的印迹,应该是种颜料。她假意看不清上面的数目,将账簿凑到眼皮子底下,仔细一闻,有缕极淡的香气。一时疑惑,她加快了翻阅,由于账本离得太近,有一页不小心从她唇上刷过,霎时茅塞顿开。
她合上账簿,重新打量这位帐房先生:“帐房先生是不是一定得亲自做账?”
“你这话真是可笑,不自己做账还叫个什么帐房先生!”小伙子不耐烦起来,一心急着走。
段思绮也想回去,可有些事她非得弄个明白。
“也就是说,这里的账目全部是你写的咯?”
“那是当然!若没什么要事,我可要赶着回去,别误了我过关卡!”小伙子不由分说拎起公事包便欲离开。
段思绮摸出挎包里唯一可以充当武器的匕首,用柄把抵在对方的后腰上。
只见小伙子浑身一颤,一步都不敢再移。
“你要干什么!别乱来!”
“如果你敢不老实,我不保证这枪不会走火!”段思绮将柄把往前一送,“真的账本在哪?”
“我已经给你了!那可是原件!”
“难道你有涂口红做账的习惯不成?”
“什么意思?”小伙子的声音忽然生硬起来。
段思绮冷笑,
“你要没涂口红做账,怎么页中会有口红印?不要说是你女人留下的。”
“这个……这个确实是我不小心把账簿给我女人瞧见了,抢夺的时候可能蹭到的!但这不能说明,账簿就是假的啊!”
“如果真是蹭到的,只可能在账簿的下端留下一块印迹,而不是页缝里,更不可能精确到只蹭两页吧!只有一个人埋头做账时,才会在翻页时不小心蹭到脸上。因为做账很费眼力,越做到后来,头会埋得越低。况且,后半的字迹显得比之前的潦草,说明这个账簿是赶出来,而不是记出来的!你要是还不将真的交出来,我只好当你是冒牌货!”段思绮用柄把提醒他,若不乖乖合作,下场可想而知。
小伙子忽然叹口气,软了下来。
“好吧……我交!”
可这话一说完,他猛反转身,企图抓住段思绮的手腕。段思绮虽然料到他会有此一举,可是毕竟让他发现——枪是假的。
这下子小伙子也放开胆和她搏斗起来,以雪刚才被个女人诓骗的耻辱。
起初段思绮还能招架,可久之,女人体能上的劣势暴露无遗。而这个小伙子的搏斗术也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有些套路和她完全一样。
眼看她快要处于下风,段思绮灵机一动,喝道:“你是邝教官派来的学员!”
这个她完全是撞运气,结果真被她撞到。
小伙子吃惊的一停手,胯档突然吃痛,原来段思绮趁机偷袭他。正当他疼得弯腰的一瞬间,她已捡回匕首,搁在他脖子上。
“你怎么知道我是训练营的人!”小伙子无法接受他被一个女人俘虏!最可恨的,他明明胜利在望。不过他最想知道,她怎么知道他的真正身份!教官派他任务时,可不是这么吩咐的!
段思绮起先是半蒙,现在不用了。
“本来我不敢确定,不过现在我知道了。”
“不可能!”
“当然也要感谢你无意的一句话。要知道武汉可就三个地方设了关卡,并且只有一个关卡是最早关的。现在这个点,离后面两个市区的关卡时间还早得很,你要不是赶往关山,用得着急急忙忙的走?而像你这么后生,身手又这么好的帐房先生,恐怕全中国都找不出几个。当然了,主要我运气好。所以我才大胆蒙了一把。没想到,你这么快认了。”
段思绮从来运气都差,这次总算扳回一局。
“真的在哪!”
“在我公事包的夹缝里。”
“这本不会又是个假的吧?”
“你觉得我还有说谎的余地吗?”他就算想哄骗,脖子上的刀可不容。
段思绮在拿到真账本后,放走了他。但这并不代表她相信了他的话,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放长线。如果这本有问题,真的一定还在他手上。他要回营内复命,必然要将真的账本一同带回去。万一根本没有所谓的账本,她也未必输。
最保险的方法——跟踪。
由于对方也是受过训练的,段思绮一路不敢跟得太急。一直跟了几条街,小伙子才算放慢步子,进一家古玩店拿了副字画出来。
本来她想等他走后去古玩店里探些风声,可怕跟丢了,只好继续跟着。经过一处拐角的地方,段思绮发现他手中的字画不知所踪,途中他并未和任何人接触,也不曾丢弃任务物件,更不可能藏公事包里,因为放不下。除非把画折成两段。
这么一猜,她也觉得公事包要比先前鼓胀了些。
在什么情况下将好端端的字画,折成两段收藏起来呢?
如果那个人要的不是字画,而是别的东西……
无论真假,段思绮都决定不再盲目跟下去。
她得想点别的法子。
小伙子急着赶回营地,几次叫黄包车送一程,可人家一听去关山那边,都不肯拉。一来路程太远,二来怕误了关卡,晚上回不了家。有个壮实点的车夫等着钱使,便应了这门生意。

起先小伙子还未太留意,可后来发现这人绕来绕去,始终就没绕到正道上,全往小巷子里穿。现在正经过的这条街是出了名的烟花柳巷,有些外乡的流莺最是泼辣,不过因为车夫不小心将路面的泥水,溅了一丁点到其中一个长相刻薄的妓女鞋面上,她立刻扯住车夫的衣裳,扭头唤了几个姐妹将他们拦了下来。
小伙子自认晦气,车也懒得坐了,直接把车资付给争得脸红脖子粗的车夫。哪知这钱一露眼,周围骂街的妓女们马上掉转枪头,将他围在中心。有些干脆没了廉耻,对小伙子又是摸又是亲的,几次他想推开她们,可这些女人偏偏将胸挺得高高的,就怕你不推。
“干什么!”他察觉有人在拽他的包,一把擒住对方,将这人扯到眼前来。
原来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
“呵呵……大爷!我是不小心碰到的……真不是故意的!”‘偷儿’咧嘴一笑,门牙都缺了一颗,难怪话语含糊。
旁边正纠缠小伙子的妓女,伸出一个指头戳到偷儿脸上,皮笑肉不笑的挖苦:“你可别信这小崽子!每次被人逮到他都这么说,词我都会背了!”
偷儿被揭了老底,只好嬉皮笑脸的讨饶。小伙子见他年纪尚幼,便放他去了。反正包里的东西也不重要。可转念一想,有些不对劲,习惯性的摸了摸腰间,突然惊觉从字画中取出来的绢布不见了!
这是邝教官临行前贴进画里,并且要他无论如何也要带回来的东西!所以他在接头前特意将此画寄存在古玩店里,拿着两个假账本去赴约!
可现在,真正的‘账本’不翼而飞——尽管它本身价值并不大,但足够赔上一条命!
他慌忙甩开这些难缠的妓女,飞身去追那个偷儿。
而真正的小偷,却近在咫尺。
这就是段思绮的法子。
特意为他而设。
他不会想到,那群浓妆艳抹的流莺当中,会有她吧。
或许更想不到,这些流莺,那个车夫,全是她花钱雇的帮手。而那个偷儿,其实是头先那个妓女的弟弟。
因为段思绮相信,只要肯出钱,就没有演不成的戏。
曾经她就是这么锒铛入狱的。
当段思绮回到营地将这块绢布交给邝教官时,邝教官皱着眉,一句话都不问,就让她回去了。
几天后,分组考试的成绩即将公布。
在公布的前一天,营内特许下午可无需上课,让学员们回宿舍休息。百无聊赖之际,舍友们开始互相询问对方任务的完成情况。羊角辫嘴快,先囔囔起来。她蹦到段思绮旁边,右手搭在凑过来的二十三号肩膀上,眉飞色舞道:“看你们那羞答答的模样,真是不爽快!反正明天就要公布成绩,我可是百无禁忌。不是我吹牛,这次我可把那个想害我完成不了任务的臭小子,狠狠整了一顿!”
二十三号一撇嘴,取笑她:“又来了!你呀——可劲吹吧!”
“去去去,我可半点没掺假!那小子骗我账本不成功,居然想到用卑鄙的手段逼我就范,还想从我身上抢出来!我当然没那么傻了……”
“等等……你是说,你的任务是将账本带回来,而不是去从接头人那里取回账本?”段思绮打断说得口沫横飞的羊角辫,疑惑地问。
“是啊!大伙不都是这样吗?邝教官给咱们两个假账本,要我们交给接头人带回去。不过真的绢布邝教官也命令我们得带着,而且一定得带回来。结果那小子看出账本是假的,就想跟我抢真的!嘿嘿……”羊角辫嘴角上扬,一脸得意,“可惜本姑娘没那么好欺负!虽然那小子长得还不赖,也有那么点怜香惜玉的男子气概……但这是我的任务啊,当然不能让对方得逞!”
“那你岂不是……和那小子有了肌肤之亲?这要在古代,你可就是把自己的未来夫婿给坑了!”二十三号的促狭言调颇令羊角辫不满,她立马扑到二十三号身上,动手去扯她那张‘臭嘴’。
和她们的嬉闹相比,其他的舍友竟变得拘谨起来,不像以往爱跟着她们逗乐。兴许是任务完成不佳,所以才会愁眉不展。
段思绮纳闷的是同一组,怎么其他人的任务是取账本,而她是拿账本。不知十一号的任务是否和她一样,结束任务的这些天来,十一号总是沉默寡言,对大伙关心的成绩评估,也显得漠不关心。
正想着,十一号忽然回来了。近日她总喜欢往外跑,吃完夜饭就不见人了,都不知她忙活什么。
“十二号,秋老师让你去教务处找她。”曾玖雅红着脸,说完便躺到铺位上,一动都懒得动。
段思绮本来还有事想问她,一看她那个样子也就作罢,自顾去了。
一路上她都想不通,秋颜找她能有什么事。总不会是叫她过去唠嗑吧。正觉好笑,忽然瞥见铁丝网的另一端,有两个士兵押解着一名男学员。而那个年轻的学员,恰恰是段思绮认识的。
她不知道,这个‘账房先生’居然会是营内的男学员。望着他被机枪胁迫而瑟瑟发抖的身子,怎么都无法和那个拼斗凶狠的形象相重叠。
段思绮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有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悄然拷问着她。
突然那学员挣脱士兵,发疯似的向她冲过来,铁丝网虽然拦住了他的去路,却遏制不了他近乎癫狂的忿恨!顶着士兵如暴雨般袭来的殴打,他的双手始终牢牢抓紧铁丝网,哪怕‘铁荆棘’扎进肉里,扎出满掌的血来,他死也不肯放手。
段思绮体会得出他现下的心情,更能从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看出,他莫大的怨恨。可是他却一个字都不肯说,一句诅咒她的遗言都不曾讲;只是睁大着眼,死死盯住她,让她心惊胆寒。难怪当初她被行刑前,双眼会被布条蒙住,原来即便是斩人无数的刽子手,也都无法抵御得住,死刑犯临死前的眼神。
那比世界上最恶毒的诅咒更令人恐惧!
如今,他也对她下了咒。
莫名的,段思绮心里某些部分开始发生变化,渐渐软化下来。但随即,她重新认识到——这种类似兔死狐悲的怜悯,她决不能要!
“我也很想想同情你。可是……”她望着他,艰涩地说:“假若任务失败的是我,你可会对我说一声:抱歉?”
男学员无法回答假设之下的问题,但他可以用行动来宣告——他的不甘不愿不从不平不满——于是他拼命撞向铁丝网——想撞出生命中最后一次的血性。可惜,他撞破的只有自己的额头——淌着血——被模糊得无从辨认的面孔。
段思绮猝然背过身,不敢再看他一眼。
无形的怨恨犹如巨大的黑手,无论她走向何处,走得多么仓促,它总有法子左右着她。
可有谁知道,她付出的努力是这个男学员,甚至是整个营内学员们的双倍!
他们不过付出了区区四个月,可她付出的却是整整一年零四个月!难道她不该成功?
又有谁知道,她在肮脏的牢房中是如何渡过的?
——那就是永远别说真话!
曾经她挑战过这个禁忌,结果被人打得好几个礼拜都爬不起来,连尿都是红色的。但为了自保,她只能厚颜无耻的向那些女人们妥协。
慢慢地,她开始学会说些连自己都觉得不堪入耳的谎言,因为她们喜欢。久而久之,真话反而更像漏洞百出的谎言,说出来她都觉得可笑。
所以即便她骗了他,骗得他丢了性命,那又如何?是他技不如人!
又有谁知道,为了完成任务,她在接头前的两个小时里,都做了些什么?
她将小桃源附近的大街小巷走个遍,强迫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记下这些复杂的线路,和每个路段都会有哪些建筑,什么店铺。甚至到达HEAVEN旅店之前,她也将这附近的胡同逐个摸了底。因为她只有做足功课,才能获得胜利。
这个世界便是如此,人们关心的永远只是最终的结果。教官们更不关心你之前所付出的努力,他们要的只是你能完成任务,还是不能。
这种不代任何感**彩的评估,逼得人麻木不仁。
所以,她的成功又有何不可!
倘若今天被处决的是她,有人会为她感到惋惜?会为她流一滴泪?会为她立个墓碑?哪怕是块烂木头的,会有吗?
如果她失败的话,真会有这么个人吗?
所以,这个男学员的生死,与她何干!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为他的失败而感到负疚!她到底在难过什么!
突然——身后传来一记枪响!
不响,很沉闷的一声。
霎时间,她连路都走不动了。脸上不断有冰凉的液体滑过,这种感觉比凛冽的冬雪,更寒得彻骨。
用手一抹,原是微不足道的泪水。
她为何要流泪?她并没有错!
段思绮一抹泪,飞快跑开。直至离那道冰冷的铁丝网,
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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