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冤莫白——生死一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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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些天,段思绮都是在旅馆的小房间里渡过。
早上醒来一个人看着日出,计算对面杂货铺今天招揽了多少位客人;晚上,依然一个人看着日落,猜想前两天被地保驱赶的卖艺者还会不会出现。偶尔——只有偶尔的半夜,她的房门才不仅仅是为送饭的伙计而开。
她不是没想过出去走动,至少不枉来一趟首府。可每当她拿定主意要出门时,脚总会不知不觉的缩回来。不为别的,就怕薛云烬突然回来没有看见她。虽然次次,他都几乎是半夜才来。
然而枯燥乏味的等待到了段思绮的眼中,似乎不再是坐立不安的忐忑。就算薛云烬有时候一天都不曾出现,她也劝自己,再等等。
反正,他总会回来。
然而七天中,他们相聚不足三日。薛云烬为此向她道过几次歉,她嘴上说不在意,遗憾却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分外明显。
或者薛云烬若即若离的疏远,促使她,更加寝食难安。
在回武汉途中的一个夜里,她从梦里惊醒,没有看见他。急得衣冠不整的跑出船舱去找,最后在甲板上看见了他。正当她想靠过去,怎知他突然一转身,将她的手大力推开。那一霎,他的表情生冷得仿佛并不认识她。
尽管事后他解释并不知是她,所以会紧张过头。可她有预感,他们之间一定出了问题。
“今天换我看你走。”
到达武汉已是傍晚,薛云烬送她到裁缝铺门口。往常这时候,都是段思绮目送他离开。今天的反常,着实令她心里发慌,迟疑了一会儿,她还是顺从地点点头,背过身去。
“思绮,”他忽然走上前,摊开掌。“再给我写十个‘绮’吧?免得我记不住。”
“行!”她扬起下颚,“除非你伸出另外一只手。”
薛云烬最不善讨价还价,只得妥协的将右手伸过去,听凭她作主。段思绮一笑,低下头一字一画写得很用心。比起那次,这回的字写得更大、也更工整。
“写好了!”抬起头,她最后一笔用指甲重重勾画。可惜他的手掌太厚实,一点红印也留不住。
重新转身,她要走了。
薛云烬对着她单薄的背影,轻轻道了一句:
“别回头,就这么一直走下去。”
“云烬,从南京到现在,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她定住,不再回头。
这个问题,薛云烬多少有些意外,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却低估了女人天生的直觉。
给不出答案,他缄默以对。
“明天见!”她不知此时此刻薛云烬是以何种心态看待她,她唯有头也不回的往前跑。好几次,她很想回头瞧一眼,薛云烬是不是还在。但她宁可在门口傻杵着,也不敢回头。
“再见……”
这句话,薛云烬好像酝酿了许久,以致于复杂得让人不得不反复回味,推敲。生怕不经意地一眨,便错过了字里行间所深藏的玄机。
可能,
明天,
他们还会再见,一如既往……
※※※※
薛云烬一走,段思绮心里原是很寂寞的,偏在这个时候,店里倒接了几单大生意。老板又喜又急,因着人手不够,又舍不得再花银子雇人,便破天荒收了段思绮做学徒。
努力了几天,她倒也学得似模似样,李老板检查了几件她亲手缝制的袖筒,夸赞道:
“成,你这针线活大有长进,没之前缝得那么疏散了。”
“那是老板您教的好!”她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
李老板又从内屋拿出几件半成品搁在桌上,指着个别衔接处,“思绮啊,这些地方缝制的时候可得仔细点,错了半点穿起来,不是胳膊不对称,就是长短不一。你可得仔细了!午饭前做好,挑做工最好的那件给青龙巷的沈先生家送去。”
“知道了,我会注意的。”段思绮丢开手头的伙计,挑一件先动手试试。
午饭前她挑了一件给李老板过目,得到认可,她便包好赶去沈家。
青龙巷在武昌南堤湖一带,由于街道狭窄,路面又许多碎石子和泥坑,走路得要格外小心,一不留神就会崴了脚。有个推板车的男人故意抢道,本来路就窄,他这风风火火的一冲,把段思绮都给挤到墙角,就差脸贴上去了。临街一户老太太正巧端盆子出来,没留神把脏水泼了那男人一身,只听见那男人抹把脸,粗声粗气的骂:“个板板娘的!老子是你屋里的茅坑?!拉瓜水(武汉话脏水的意思。)都往我这里倒的!”老太太也不是省油的灯,回了句:“又不是喂尿你喝,你号丧!”
街坊们听到有人骂街,连忙从家里冒出头,有些个干脆端着饭碗蹲在门口看,也有常做和事佬的便和和气气,兜着满脸老褶子的笑纹拍拍推车男人的肩膀,劝道:“兄弟,算了算了。”
场面一度热闹非凡,大有搭台唱戏的劲头。
段思绮绕过是非地,多少有点幸灾乐祸,但若不是那男人抢了道,她恐怕也在劫难逃。
提起裤脚,她小心翼翼跨过泥泞的小路,挨着墙根往前走。九转十八弯,总算绕进了青龙巷。问了几个街坊,她找到了沈先生的家。原来他不是本地人,刚搬来不过数月,住在这里唯一的小楼房里,二楼最顶头的那间就是他租的。
“沈先生!沈先生你在家吗?”段思绮先喊了几声,见没动静,她又轻轻叩门。结果,还是没人应答。
她正纳闷,猜想是不是老板弄错了日子,否则怎会没人在家。这回她重重拍门板,若是睡熟了也该被吵醒了。
“你找沈先生?”一个男人忽然从后面走过来,中等身材,年纪三十上下,一身青色的长褂子,看起来像个教书先生。
“你找他什么事?”他的盘问不甚友善,一双浮肿的小眼睛盯得段思绮浑身不自在。
她也扬起脸,反问:“你是沈先生?”
“不是。”
“那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嘴巴还挺刁的!”他猛地拽住段思绮胳膊,抢走她夹在腋下的油纸包,一扬:“这是你的?”
“还给我!欺负女人算什么!”她抡起拳头,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豪气,动手去抢。
“有人抢东西!”
那男人压根不怕她诈唬,只顾撕开油纸翻查里面的新长衫。见无所获,干脆将衣服撕烂,结果还真有发现。
他扯下夹层里一片巴掌大小的薄布条,狠力扇到段思绮面上。段思绮躲避不及,眼睛被布条刮得又红又痛,好半天都睁不开。平白遇到这种蛮横无理的流氓,她满腔的怨愤不知如何发泄,一边捂着还胀痛的眼睛,一边拳脚相向,“欺负女人,混蛋王八蛋——让你欺负女人!”
“去你妈的!”男人毛躁地一脚踹开她,不解气的又补上几脚。隔壁有人见事情闹大了方探出头,喝止他的暴行。
“干什么呢!打老婆也别在这里打!”
“滚进屋里去!再废话连你一块拉牢里凉快!”
男人这么一凶,对方立刻缩回脖子,唯恐慢半拍会被阉割似的,萌生的丁点侠气也随之胎死腹中。
“妈的!没死就给老子滚起来!”
男人最后一脚踢开了段思绮的额头,也将她踢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炼狱。
※※※※
萧云成刚当班就瞧见黑子绑着一个女犯人,骂骂咧咧的走进来。那女人额头还在流血,应该没少被黑子教训,可即使这样她仍不肯配合,逮着机会就想逃跑,结果自然又是拳脚伺候。

“行了!过完手瘾就够了,这是女人,经不起你的铁拳头。”萧云成抬起下颚,示意黑子将犯人带过来。
直到她的脑袋按在了他桌上,萧云成才算认出来。
“怎么又是她?”
黑子傻了眼,拨开她的头发凑近细瞅,“熟眼?相好的?”
“去你娘的!这个女人的哥哥杀了万三思,后来又目睹小金堂老二被杀,偏巧都是我作的笔录,所以有些印象。”
“原来这么回事!看来这女人还挺有些能耐,两件大案都让她赶上了!”黑子直起腰,撩起她的裙角去擦手上沾到的血渍。却不想,她还有力气反抗。
“她犯了什么事?”萧云成拽住又准备动粗的黑子,看不惯他打女人。
黑子收回手,悻悻地说:
“今天我得了消息去青龙巷抓乱党,晚了一步,那个姓沈的被人做掉了。本来以为没戏了,没想到拣到一条小鱼。喏,他们就是靠这个传递消息的。”黑子把写有情报的布条和长衫一起丢在桌上。
萧云成一看衣料,什么都明白了。
他缓了一口气,觉得这女人还挺倔,这样打她都没哭一下。
“你还是把其他人都供出来吧,否则死路一条。”
听到这话,段思绮没由来多了一份力量,足以支持她撑下去。虽然脖子被摇头的动作牵扯得一阵阵生疼,甚至连是否摇过头,她都感觉不出来。即便如此,她仍是打起精神,含着血的嘴唇清晰的迸出三个字:“我没罪!”
“死到临头还狡辩?!这些衣服难道不是你的!”黑子将证物砸到她面上。纷纷扬扬的碎布迅速在她身上织下一个网,将她套牢,套死。
突然间,她不知道如何向人解释。因为这件衣服确实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缝的。为什么会出现那个所谓的‘罪证’,她真的毫不知情!
难道……
“长官!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冤啊!”又一个喊冤的进来了。恰恰是段思绮心里正想的——李老板。
只见他全然没有往日慢条斯理的从容,进门便哭丧着脸,连爬带滚地扑到萧云成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简直比死了爹妈还要悲痛欲绝。
“长官!我冤啊!我本本份份一个老实人,街坊邻里有目共睹!就算现在随便找个人来问问,都可以证明我是个正经生意人!我和那些个亡命之徒八杆子都打不到一块,怎么可能和他们狼狈为奸!我真是冤啊!”
李老板撕心裂肺的哭诉,只差没以死明志。瞥见段思绮也在场,刹时疯了似的冲过去,恨不得将她一口吃进肚子里!
“段思绮!你可把我给坑了!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啊!当初你被杜府赶出来,是我收留了你,给你一口饭吃!我好心对你,不知道感恩也就算了!可你不能忘恩负义,背地里捅我一刀啊!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我何曾亏待过你!!你不能这样啊!你怎么能这么没有良心啊!!我可被你害苦了!!我被你害苦了!!”
他拼命摇晃着段思绮,似乎想从她身体里摇出一点良知,好让她不要再为非作歹。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比谁都渴望知道真相,也比任何人都冤枉!
可李老板被她这句辩白激怒了,他痛恨她时至今日还要狡辩,
“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你还要坑害多少人才够啊!难道要我一家大小都赔你偿命不成!你跟乱党们厮混早就应该知道有今天!可你不能让我们这些无辜百姓替你们造反的擦**啊!我们该应的不成!你要寻死也别拖上我啊!算我求求你行不行?!”李老板扑通跪下,“我给你跪下作揖了!求求您说出实话,饶了我一家大小吧!”
他的头磕得很响,响得犹如小鬼手中的催魂铃,每磕一下,段思绮就觉得三魂七魄被震走一个,很快,她便尸骨无存!这种错觉让她神经质的以为,她或许真的做过什么,只是她一时想不起来。所以她非常努力的回想,迫不及待的回忆每一个不曾留意的细节,但是——她真的记不起——她曾几何时成为乱党的一份子!
她是冤枉的,她才是冤枉的!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一口咬定——她是乱党!
“我不是乱党!我不是乱党——我是被人陷害——我是冤枉的——”憋了许久的冤屈终于痛痛快快的嘶喊出来!可巡捕们不容犯人有半个‘冤’字在衙门里冒头,他们用毒打封堵她的嘴,让她兑着自己的血将自己的冤活吞下去,流进胃里,在充满酸液的混浊中渐渐沉淀,发霉,直至溶解!然后,便有许许多多病入膏肓的人等着分食她的血馒头,嘴里还要咒她死有余辜!
可她分明是冤枉的啊!
“我是冤枉的——”尖锐的一声大叫,她的嗓子破了!陡然的失声让她生出可怕的念头!她是不是要被他们抓去枪毙了?!不然那个打她最凶的巡捕怎么没有再给她一脚,反而是让其他人将她硬拖出去?!
为什么要拖她出去——还没审完呀!
她发狂的抓着巡捕的胳膊,拼尽全力抵触他们对她不公正的定罪!一股求生的渴望,让她淡忘了之前疼得死去活来的伤痛,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她抱住审讯室的大门,两只脚也塞进门缝里,就算被气急败坏的巡捕拳打脚踢,甚至用关门的方式来夹她的脚踝,她仍是抱住门板,抱住她唯一的希望!
她不能出去——出去会被枪毙!
母亲还等着回去——云烬还等着她回去——她不能死——要死也要死在他们眼前!
而她的歇斯底里怔住了萧云成,怔住了所有人,当然也包括黑子。他打她的时候,她柔弱得像只绵羊,连反抗的力气都轻得可笑。正因为这样,他才会一次比一次打得更狠。可此刻,她居然可以眨眼从文弱转向颠狂,只为了向人表明她是无辜的?
人,都会有恻隐之心,可这里是巡捕房。
“傻愣着干什么!快把她带走!”
最终,萧云成掰开了她紧紧抓住门板的手,上面留着一排划痕,似乎还有红色的东西渗在里面。
在关上门的一霎,他忽然发现,原来她眼里是有泪的。但并非哀怨的乞求,而是一种干干净净的请求,不参杂任何虚伪的卖乖。她是在请他——给她一个申诉的机会。哪怕,只半秒。
可惜,他必须回绝她的请求。连半秒,他都不能给。
趁此良机,李老板从衣下掏出一个绸布袋,毕恭毕敬的捧到萧云成和黑子面前,依旧哭哭啼啼一通,令人不厌其烦。最后,他也被轰了出去,钱留了下来。
“李老板这人就销了吧,一看就是吃了哑巴亏的。现在还剩个嫌疑人没找,是你去还是我去?”黑子数完银元,将萧云成的那份递过去。
萧云成没接,只说:“分给其他的兄弟吧,另外那个人我去找。”
这个人,当然得他去找。
因为他还想见识一下,这个人的心为何不是肉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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