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往事——初入杜府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一年前>
六月的武汉提前炎热,多少令人措手不及。
一位穿着七分袖月白色斜襟衫,辫子梳成蝴蝶状的年轻姑娘,正忐忑不安的守在杜府门外,等着府里王妈出来报信。
不多时,王妈满脸笑容的出来唤她。
“思绮快进来!我跟二太太回过话,她肯了。我带你去叩谢。”
“太好了!亏得有您老帮手,不然我也不会有这个运气。”段思绮见事情有着落,兴奋得忙给王妈作揖。若不是王妈和母亲相熟,她今日只怕也进不来。
“你妈起先不是不乐意吗?后来怎么说通了?”
“她是不大愿意的。可家里有三张嘴要吃饭,哥哥一直在外面做散工,三天两头不着家。他哪点工钱怎么够开销!再说我都十七了,也该出来帮补下家用,不能总吃闲饭。”
“大姑娘了,果然懂事得多。”王妈拍拍她手掌,语重心长道:“你兄妹俩都到了成家的年岁,确实该多积攒些。莫说你哥哥祈樊娶嫂子,就是你将来嫁人也得有点体己,否则去了也受气!王妈以后给你多留心,挑个好男子配你!”
段思绮脸红的低下头,这些事情母亲没少唠叨。
提起杜府,虽外面瞧着其貌不扬,平平无奇,内里却大有乾坤。
刚进门,一道镶着金福字的朱红大屏风便挡着去路,王妈说这是大户人家挡煞气,图吉利的。绕进去有条长廊直通后院,周边装点着假山景致,长廊两旁还栽种着几十株月季花,人一经过幽香扑鼻,令人迷醉。
走到尽头,便瞧见一个椭圆型的拱门,原来后面还有个大园子。莲花形状的鱼池正中,有一座八角凉亭,修得也相当雅致。
“哟!王妈,府里又收丫鬟了?”
只见一名戴着黑色墨镜的青年男子,正慢悠悠地从亭中长凳上坐起来。懒洋洋地张着嘴,等旁坐的女子将剥过皮的葡萄送入口中。
王妈忙拉过段思绮,一脸赔着笑。
“回云少爷,她是今天刚收进府的丫头。思绮,问云少爷好。”
“云少爷好!”段思绮是个聪明丫头,赶紧恭敬地行礼。
男子缓缓将墨镜向上一推,露出一双清湛的乌眸。深邃的目光,仿佛永远也望不穿的幽潭。
“嗯。”他漫不经心的应了声,将墨镜重新架在高挺的鼻梁上,躺了下去。一颗淡红色的葡萄恰好塞进他嘴里。
王妈在背后悄悄捅段思绮,招呼她快走。进了正院,段思绮不解的问起来:
“王妈妈?为什么云少爷没说让我们走,我们就能走了呢?”
“傻丫头!咱们做下人,很多时候都要多留心眼,懂得察言观色!刚才云少爷‘哦’了声,就是表示知情了。咱们自然可以做别的事情了。”
“他就是大少爷?”
王妈摇头,神色变得有些古怪,又似嫌恶。
“云少爷是三太太一个远房表弟叫薛云烬,从南京来汉工作的。房子还没找好,老爷便留着他暂住。看着仪表堂堂,实际可是个花花公子,老招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进门,也不怕坏名声。反正你以后见着他最好绕道,可别多说话。记住了!”
段思绮郑重的颌首,这般告诫哪里敢忘。
依次见过两房姨太太。最后裁决权,由二太太定夺。
“王妈,你为人我是信得过的。这丫头既然是你举荐的,就让她去怀融那里伺候吧。万一伺候得不好,我可寻你的过失。”
二太太抿一口斟好的咖啡,微微触了下眉,随手将杯子搁到茶几上。
“怎么?是不是咖啡苦了些?准是糖放少了。”王妈殷勤的凑到太太跟前,同时偷偷给段思绮使个眼色。
段思绮在王妈的暗示下,忙从茶几一罐陶瓷缸中夹了块方糖放进咖啡里,搅拌后重新递给二太太。
二太太接过咖啡,瞟了眼段思绮,
“人倒挺灵光,模样也生得清秀。”
“太太您就放宽心!这孩子我是看着长大的。脾性好,人又老实。现在顶上桂儿的空缺,倒也合适。”
瞧出太太有些动容,王妈趁热打铁:
“只怪桂儿这丫头没福分。好容易调去侍奉少爷,结果自己染了过人的病,幸亏发现及时,否则过给了少爷那才是罪过!都不晓得她是怎么沾上的!总怕是些丫头仗着主人好脾气,就变得油滑,没了脸皮,在外面胡疯招惹一身病来。少爷如今旧病才见好转,可得找个靠得住的人侍奉着,万不能再出什么岔子才好。”
这话说进二太太心坎里。想到儿子时常犯病的身子骨,又是长叹一声:“这咖啡再苦,也比不上心头的苦啊……”烦乱的放下咖啡,不再进饮。
段思绮的差事,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
‘归朴园’,是杜怀融独住的院子。
与太太老爷的‘荣齐园’不同,‘归朴园’的阁楼全是老式建筑,显得过于素朴。
途中王妈将府上的旧事又提及一遍,思绮这才知道,原来这个杜怀融是二太太生的独苗,排行老二。之前大太太也有个儿子,很得老爷喜爱。只可惜十五岁那年得了重病,一命呜呼。大太太伤心过度,第二年也过了身。留下一女名怀璧,排行老三,年前被送去国外留学,至今未归。而三太太是前年才纳进府,未有所出。所以思绮被安排侍奉二少爷,也在情理。
不过这二少爷可不好相处。王妈将其归纳为:怪人、孤僻、不善交际。
由于他很小患上慢性肺炎,又常犯病,府上便不准他过多出门。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一人呆在院子里。除了看书,作画,别无其他消遣。
王妈见书房大门半敞,悄步至走廊门口,探头往里张望,果见一男子正在作画。王妈将段思绮搡前了点,必恭必敬地问安:
“少爷好!这个丫头叫段思绮,是太太吩咐顶桂儿的缺,专门照料您起居的。您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她,若是没伺候周到,劳烦您也多担待些。她第一天到府上,规矩还没摸透。”
“二少爷好!我是段思绮,以后……”
“知道了。”杜怀融冷漠地打断她的话,主动与下人之间横加一堵墙。
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段思绮愣住,求助地瞄向王妈。王妈是深知他的怪脾气,附她耳边交代几句,便找了个由头先走了。
段思绮这下更是无助,不知该做些什么,只好傻傻的站在门口,等待召唤。看他正聚精会神在作画,不觉暗自将他从上到下细打量了一遍。
比起先前看到的男子,比起堂哥,他显得更消瘦,也孱弱些。
尤其他这件浅蓝印着青色竹叶暗花的长褂子,清清淡淡的素净将他本人衬得愈显单薄。
而她这么一等,竟耗去了几盏茶的功夫。
依照往常的速度,杜怀融今日已慢了许多。
他拎起刚画完的花鸟图,轻吹着墨迹未干之处。不经意地一抬眸,发觉她还站在门外,顿时不悦:
“你怎么还站在这里?”
段思绮惊扬起头,急忙辩解:
“我……我不知道干什么。而且……我父亲曾经说过,读书写字作画弹琴之时,最忌惊扰。所以……我想等少爷画完。”
“真是个不开窍的傻子!”杜怀融冷冷训她,径自从屋里走了出来。蓦一停在段思绮面前,衣裳上一股墨香也随之散发。段思绮吸吸鼻子,下意识追寻着香味的踪迹。
曾经,这是她最喜欢嗅闻的气味。
然而自父亲死后,这特殊的芬芳也一并被父亲坟头厚厚的黄土掩埋,再也无处可寻。
如今,她又闻到了。
可气味很快便消散得无影无踪,一丝一缕都不肯留低。
猛然回首才发觉,杜少爷已经走远了。
橘色的日光穿过香樟树的枝叶,将零乱的倒影映照在他单薄的身影上。再一走远,整个身子便沐浴在光芒中。若不是他有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眸,任阳光都无从抹去他的神采;段思绮真的会以为,他是个即将被阳光融化的人。
过两日,她大致摸清他的生活习性。
趁杜少爷午休未起,抽身去清理书房。正清理,目光却被他早间画的一副绿水环山图吸引住。一岔神,左手竟不觉碰动砚台,溅出数点黑墨污了画卷。她赶忙用手去擦拭,怎料越抹越黑。一副上等佳作,转眼便毁之殆尽,惨不忍睹!
正慌神,画卷却倏忽一动,径直从她腋下飞出,捏实在杜少爷的指间。
他何时回的书房,段思绮居然毫不察觉。刹那间,她整个人都懵住了。
杜怀融瞄了一眼被毁的画,这算是几日来画得最顺手的。如今倒成了废纸一张,怎能无动于衷。
“以后你不用再进书房伺候。”
他从抽屉里取出火柴,点燃画卷。段思绮也不知哪借来的胆子,伸手便去扑打火苗,可惜他是执意要毁了它。
她缩回烫红的手掌,恳求着。
“少爷,我知道不该弄坏您的画!可我……真是无心的!要不……”
“要不如何?”他打断她的申述,冷漠的望向她。瞧她嗫嚅半天无话应对,扭头不再理睬。
“以后你别进书房了!”
见他挥手打发她出去,段思绮终于喊了出来!
“少爷!您就原谅我一次吧!我知道不该多手毁了您的画,可当时我真是被画中的景色所吸引,才会不知不觉犯下大错。我以后……再也不敢碰您的物品了!”
他冷笑,甚为讥讽:
“你也懂画?”
她摇头。
“既不懂,又何必看?”
段思绮哑然,她确实不该看。之所以好奇,不过是在缅怀——曾经那是父亲酷爱的嗜好。而她一个落魄的书香子弟,却只识得一部《三字经》。这无疑是个天大的讽刺。现今再被人这般嘲弄,心里更觉难受,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杜怀融拢眉,似最不喜见女子哭。本想再训叨几句,终究没出声。漠然背转身,细瞧了几眼坏画,喟叹道:
“空有姿色,胸无点墨,焉能长久?”
弦外之音,再明显不过。段思绮的头压得更低了。
“出去把门掩上。晚膳我在书房用,你随意挑些清淡的送来。”
他厌倦地一摆手,将她打发出去。最终,他还是‘赦免’了她的过错。
※※※※
段思绮逃过一劫,心怀感激之余,做事也更加勤力。听见少爷想吃清淡的食物,赶忙前去伙房交代,不巧途中遇上了三太太的表弟——云少爷。
还未来得及问安,他人已擦身而过,似乎压根没看见她。可他还没走多远,又猛然停下步子,叫住她。
“你叫思绮?”
段思绮站住,茫然地点点头:
“是的,云少爷。我叫思绮。”
“哦……”他瞅了几眼,忽然指了指她的脸颊。
“怎么了?泪星子都还没干呐。这副模样还满院里跑啊?”
听闻这话,段思绮胡乱抹把脸,试图掩饰过去。
“不是的!今天天太热,出的汗水多。”
结果手上的墨全涂到面上,黑一块白一块,煞是滑稽。
云少爷见状忍俊不禁,眼睛随着笑容眯得像一道惑人的弯月。可不知怎的,段思绮居然会联想起狐狸的笑脸——她儿时的梦中,狐狸便是这么笑的。
虽邪气,却又不可思议的令人沉迷。
但云少爷毕竟不是狐狸。而且她隐隐觉得,在他的笑里,藏着冷。
“怎么了?”他莫名其妙的望着她笑,她忍不住犯嘀咕。直到云少爷递了块帕子给她,示意她脸上有东西,她才恍悟手上沾着墨渍。
头先匆匆忙忙擦脸,许是将墨涂面上了。她尴尬地一笑,接过帕子背过身去抹脸。余光不觉扫向云少爷,忽然发觉他的打扮跟他的人一样不修边幅。
外间有钱的公子哥都流行内穿白衬衣外套绸布的短马甲,并且衬衣都扎在西裤里头。这云少爷恰恰相反。
不仅马甲大敞,内里白衬衣也特意放到外面,十分放荡不羁。尽管衣着怪模怪样,倒胜在他气质不俗,所以也不显得邋遢。
云少爷瞧出她正偷偷打量自己,也并不在意,只一笑置之:
“我来府上有些时日了,也没少遇到怪事。每次心情大好来他这里串门子,就总撞见被他气哭的丫鬟。不是嫌人鼓噪,就是嫌人目不识丁。这个书呆子,非以为丫鬟都得是玲珑剔透心!若真有那样的丫鬟,他也未必有宝哥哥的命!”

语音刚落,他就发现这丫头的神情越发难堪,心里也略估到几分。
“看来,还真是我这个外甥把你气着了。”
心事被说中,段思绮忙摇头否认:“是我自己不小心把少爷的画弄坏了,本就是我的错!既没什么学识还跑去学人看画,结果……是我的过失!”她语无伦次地自责,显得懊悔不已。
云少爷眉一挑,很不以为然。
“无学识就不能看画?真是荒谬!”冷眼眺望远处的阁楼,唇角边悄然勾出一道诡异的弧线。
回过头,举步后撤。
“在这儿等我。”话未问完,云少爷已转身离开。
思绮楞在原地,困惑不解的目送他远去,等他回来。
约莫半刻钟时间,云少爷拿着一本蓝皮书赶回来。
“这书你先看着。不懂的句子尽管去问杜少爷,他决不会推脱,定能好好教导你。”
他把书强塞进段思绮的怀里,可段思绮却踌躇不敢接。
“少爷最怕人烦他了。如果我请教他,恐怕不成的……”
“你放心。他若见你看此书,决不会袖手旁观。若真要为此训斥你,你只管说是我让你劳烦他的。再说,你不也想多些学识,以后在他跟前更好干差事吗?”
“话是没错……”
“没错就行。你照我说的办,就一定不会出错。行了,我有事先不讨扰他,你替我问候一声。”语毕,人也扬长而去。
段思绮抱着书,缓了分秒才想到帕子还未还,急忙去追他。可转念一想,帕子都脏了还怎么奉还?
真应了少爷那句:她还真是个不开窍的傻子!
也应了云少爷所言:他若见你看此书,决不会袖手旁观。。
果然,少爷一见到她捧回来的新书,差点将她扫地出门。那时她才知道,云少爷借她的《金瓶梅》,原来是**。难怪他笃定少爷一定会教导她。
好在她及时说明来龙去脉,才免遭横祸。事后,一向冷冰冰的杜少爷也真答应指点她。借给她阅读的第一本书便是《史记》。
他说:通文必先通史。国无史则不为国;人无前史,则无将来。若要明理,莫先知史。
为了这番教诲,段思绮连睡眠时间也缩减,全投入去看书。只是这‘史’,竟会如此难懂,让她力不从心。
※※※※
窗外河塘里的青蛙呱呱叫到半夜,吵得杜怀融总不定神,咳嗽也被惹得发作。这一咳,便难得停。他再想睡,怕一时半会是不可能了。
披上外衣,他决定去园子散散步。子夜时分,空气最佳。对他的病情也有帮助。
到了园子却发现夜里原不止他一人。凉亭里已经有人先到一步。只是那人好像趴在石桌上睡着了,浑然不觉有人靠近。
杜怀融踏入亭中,才看清酣睡是何人。原来是那个照顾他的小丫鬟。
在月光折射下,她香甜的睡脸甚是柔美,仿佛静谧的夜,让人莫名安心。
亭下,湖中微澜的波纹,也一层层反照在她面上;犹如会流动的灵光,泛着盈盈淡彩;美得像一副空灵而又充满神韵的水墨画。若在平常他倒不会觉得她有多动人,自然也不曾正眼瞧过。但此刻,他却头次岔了神,分了心。甚至有一瞬间,他想触碰一下这副‘画’,
可当一阵湖风拂面而过,他的念头顿时烟消云散。
猛回神,遂将目光移转到她手边的书本上。
那是他借给她的《史记》。
他轻轻从她指尖下抽走一张草纸,对着月光,只见上面写满了史记中的生僻字,和许多她不懂的段落。他幡然省悟,错将自身的阅读能力强加到她身上,而她白天总是精神恍惚,必定是熬夜看书的结果。只是她的用心,显然不得法。他将纸张重新插回她手边,悄然回房。伏桌提笔,在一本装订过的空白书本上奋笔疾书,不觉竟到清晨。等段思绮端药在房外轻唤,他才停了笔。
开门让她进来,同时将写好的手抄本递给她。
“以后别看《史记》了,看这本唐诗宋词足够了。难解的地方,我已经注释过,应该容易懂。”
段思绮不知前因,只道是少爷又吩咐的功课。念及他细心之处,由衷地感激。
“少爷……您真是个好人!我一定会用心学,不辜负您的教诲!”她抱牢手抄本,开心得频频颌首表示谢意。
今天她才真正觉得少爷是个实实在在的人,不再像平时那样拒人千里,也少了几分冷漠。现在的他,很有人情味。
“啊!差点忘了!少爷,赶紧把药喝了。冷了可就没功效了!”思绮突然想到少爷汤药还没喝,忙将药碗端起来。勺一汤匙药,反复吹温,才敢送至他嘴边。
杜怀融倒没有抗拒,在椅上坐好,喝下了她喂来的药。只是这般近距离的接触,连彼此的呼吸都听得仔仔细细;一抬眉,一眨眼,均看得明明白白。
总归是未谙情事的少男少女,岂有不面红的?
渐渐地,两人自觉不好意思。未免愈发尴尬,杜怀融拿过药碗,自己喝下。
不过这熬夜的代价,是他的病情又重了几分。
杜怀融怕犯病的事惊动家人,一直硬忍着。早间母亲来探病,他也是强打精神,免得家里又不得安宁。最后一点止咳药水用尽了,他才使唤段思绮去府里药房多取些回来。并且一再叮咛她,切不可说是他将先前的喝尽了,只说留着预备。段思绮会意,服侍他用过午饭后,便去前院药房取药。
经过花园,看到上回亭中喂云少爷葡萄的风情女子。
见她一身藕色的无袖绸丝旗袍,将凹凸有致的身形充分展现。再配上时髦的波浪烫,整个人衬得格外妩媚。
只是云少爷不在,她有些闷闷不乐,喂池塘的金鱼都显得无精打采。就连侧坐在石栏上露出了半截雪白的大腿,她都不去在意。
思绮犹豫了半会儿,不知该怎么称呼。虽道她是云少爷的女朋友,可总没结过亲,还排不上辈分。但自己身为下人,遇到了还是得问个安。她既然名唤小九,不如就喊她小九姑娘好了。
这时三太太和她的丫鬟灵儿在园子另头出现。不巧,正往池子过来。
“三太太好!您也来逛园子啊?”段思绮道声安。
“嗯。闷房里无趣极了,出来活动活动。”三太太煞有其事的扬了扬手帕,挡着光线向池塘那边张望,一旁的灵儿不停给她摇扇子,生怕她觉得不凉爽。
说起这个三太太,出身也不大好。不过今年也才二十五,六岁,比起二太太可要年轻许多。虽然无所出,但仗着青春貌美,嘴巴又乖巧,深得老爷的宠爱。府上对她的恭敬,丝毫不亚于二太太。
“对了,怀融最近的身子还安康吧?”她随口问着,眼睛依旧望向池子。
“尚可。有劳三太太记挂。”
“呵,这是自然。毕竟,我也是他的娘嘛。”三太太笑了笑,忽然又问:“思绮啊,你可有许人家?”
“没有没有!我还没想过这样的事呢。”段思绮一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三太太看她那副惊吓的模样,顿觉有趣,话茬子也多起来。
“姑娘大了,总得许人家。若是没脸没皮的死赖着一个男人,吃住都靠人养着,那可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家。连羞耻二字都不识得,哪个男人又会真的瞧得中?思绮啊,你模样生得也不差,可得洁身自好,别跟人学坏了。”说完,又好意替段思绮整理领口,继续揶揄道:
“女人还是有个丈夫好。那些个露水姻缘,半日夫妻的,迟早是要散伙的。男人少个女人,还可以再找。女人少了个男人,就是穿烂了的破鞋,哪个正经男人会要?唯一走运的,恐怕就是不用一世做个老姑娘,连男人什么滋味都没尝过。”三太太自顾发笑,趾高气昂的架势显然是在针对某个人。
她的指桑骂槐,傻子都能明白。只是那人不予理会,反倒是思绮面红耳赤起来。
她偷偷瞄了一眼不远处的小九姑娘,只见她一动不动的坐在哪儿,面上一丝愠色都没有。只百无聊赖地挥着帕子,继续赏鱼,彷佛什么话都不曾听见。
莫名地,思绮松了一口气。但小九的毫无反应,却令三太太索然无味。一个巴掌拍不响,她又空折腾什么劲。晦气的冷哼一声,便带着灵儿出了园子。
只是谁人又会察觉小九为何要挥帕子?她不过是想借着凉风,将快克制不住的泪水硬逼回眼眶。
泪,不该在这个时候流。
她得等,等那个能够纵容她放声大哭的臂膀。
只有在他怀里,她才能释放自己。
终于……
他回来了。
哪怕天色已暗。
“怎么了?才等一天就这么缠人?”薛云烬一进门就被小九抱住,心知她又在撒娇,便宠溺的将她拦腰抱起。发觉她连鞋子都忘了穿,故意问道:
“如果我不回来,你是不是光着脚丫子一直等下去?”
小九重重的点头。
只要他肯回来,就算当时她赤身**,也一样会毫不犹豫的扑过去。
“我知道你会回来。再晚我都等,再久我都等!”
“现在不是回来了吗?别撒娇了。”
他轻轻将她放下,疲倦的脱去外套。
小九傻傻盯住他的背影,就这么望着,不肯挪动一步。
想起白天受到的屈辱,想起那些刻薄的诅咒,她忽然很害怕,害怕有天会一语成谶。更害怕今日这温暖的胸膛,改日变为冷漠的背影。
她害怕,因为输不起。
“云烬!你爱我吗?”
以前她怕问,非常怕。可现在,她不得不问。
“怎么尽问这些无聊话。今日没见我,都不想的?”
薛云烬最怕女人问这些,轻轻拍下她的脸,拉到床边坐下。但小九推开他的手,执意追问到底。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爱我吗?会不会厌倦了之后,就不要我了?”
“你想知道?”他浅笑着,温柔的语调令小九似乎看到了希望。她肯定的点头,她想知道。
薛云烬贪玩地抚摸着她的锁骨。这里,是女人最诱人的部位。而他也习惯用这种方式说话。
不可否认,她确实是个美丽的女人,具备一切吸引男人驻足的本领。所以即便她问了这些他十分忌讳的话题,他仍可以满脸洋溢着笑容,甚至笑得比阳光更绚烂。
“小九,你跟我多久了?”
“三个月零五天。”小九不假思索的回答。
跟他一起的每一天,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天不差。
而她的回答,也令他很满意。
他握住她的手,用她的掌心紧贴自己面颊,轻柔摩挲着。
“刚才你问我爱不爱你,会不会不要你。”
“现在我告诉你,我不需要爱。第二个三个月零五天后,我肯定不会要。”
他笑着,云淡风清。
终于,她等到了最终的宣判。
这就是她一直追寻的答案。
她不懂——实在不懂!为何他说出这番绝情话时,脸上的笑靥会是那般美好,那般无辜。
难道,他一点都无所谓?
如果可以——如果允许——她真想窥探他心底可曾有过她。更想大声问他一句:我们又算如何!
可她没有机会问,已不愿再问。
任由他若无其事的躺在她腿上,俏皮的轻吻着她纤细的手指,一根……一根。
反正,他不会看到她的泪水,也体会不出她的绝望。
此刻的他如往常一般,调笑着叫囔:
“小九,我想吃葡萄了。不是你喂的,我可不吃。”
小九凄婉一笑,含着泪水的唇瓣,颤抖地问了一句:“那我不在了,你还会吃别人喂的葡萄吗?”
他笑了笑。
“我说过,不是你喂的,我可不吃。”
“好!我给你洗。往后在你心里,一定要给我留住这一席之地!”
“嗯。一定。”
他保证。
希望,是最后一次。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