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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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散,人离。
段思绮是否该松开他的手,就此告别?
清冷的长街不知从何处钻出一股幽香,愈夜愈烈。
是夜合花。
“云烬,你闻到花香没?”段思绮停下了脚步,大力抽吸着空气。
“没有。”
其实薛云烬早闻到气味,可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讨论。
段思绮自然也没有坦白,这本是她的秘密。每个人都有保留**的权利,就好像醒来第一件必须洗脸一样。不过,她却跟他讲述了一段和这个秘密有所关联的传说。
“有一种花,在白天毫不起眼,可是越是夜里香气越是浓郁。我猜,你一定没听过这种花。”
“呃……我想想……”
“再想不到可算你输了。”她考他,两只手还特地伸过去骚扰他。
薛云烬只好转动身子,避开伸过来拽他扣子的手掌。一边转,一边努力思索。
“想到了!”猛地一拍掌,他特意拉大嗓门,“既然是夜里很香的花,顾名思义,肯定是——夜来香!”
段思绮笑着摇头,说:“这是夜合花。一种喜暖怕寒的植物。相较它醉人的幽香,它的传说倒更令人心碎。你想听吗?不过挺惨的。”
“说来听听,我看到底能惨到哪儿去。”一阵冷风吹过,薛云烬习惯性将手插进裤兜。
或许在他的认知中,世界本就由无数个悲剧构建而成,美好的事物只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幻想。也因为他清楚生存的法则,所以他从来不会做梦,更加没空。
可惜女人总是喜欢悲天悯人,尤其擅长联想。
段思绮此番闻到的是花香,脑海里浮想的却是曾经的一个雨夜。在那个时候,有那么一个人,向她讲述了一个那般凄美的故事。
虽然已经记不清他当时的表情,但她可以肯定,在那张冷漠脸孔的背后,一定不乏温柔。否则,她不会到现在还记得这个故事。
“夜合花,原先并非叫此名。而且花瓣到了夜间也不会合拢。相反,它全天都盛放。传说它是山间一种野花。有天被一位上山拜神的官宦小姐发觉,带回自家栽种。怎知此花离了山野,竟再也不开花。小姐初起以为是花不适应城中的土壤,便命人取山中土来培植。可惜仍是徒劳。后来她又上山拜神,途径先前**处,偶遇一男子。那男子声称她移走之花乃他所种。离了他,花自然不会再开。小姐半信半疑,想请他去府上做花匠。不料重金相聘,男子仍一口回绝。只说要想此花开,除非以精气孕育。这等邪门之事,换做他人可能就会警觉。偏这小姐是个爱花之人,竟误信了。每到子夜时分,她便以自己的精血灌养此花,半月下来,花果真盛开,却是在半夜。小姐见此法有效,更加变本加厉的抽空自己。等到府上人发现时,小姐早已憔悴不堪,奄奄一息。”
“后来小姐的父亲请遍全城名医都救治不了小姐。这时,一位男子毛遂自荐,说可以救活小姐性命。那个人,正是小姐当日在山中偶遇的青年男子。他一到府上,并不先看望小姐的病情,而是直接来到那株花前,指花怒骂。说:‘此女子擅自盗我神府之花理应受到惩戒,所以我才诓骗她以精气养你!但你竟敢逆我之意,偷偷夜间开花与她欣赏,导致她一味痴迷,竟耗尽心血来喂养你!你往日尝她多少鲜血,今日一并奉还!’说罢,那花儿真的变幻成一俊美男儿,满眼含泪的跪求那男子。原来那男子是山神,而那男儿是他座前花妖。”
“花妖本不应盛开,只因体恤小姐一片痴心,便只好在夜间开花与她独享,免于日间开花被山神察觉,怎知却酿出大祸来。待到他要将精血还于那位小姐,可惜迟了一步,小姐终是芳魂一缕归黄泉。而花妖自知罪孽深重,主动要求山神将其魂魄剔分两半。一半日间留于山神座前,一半夜间独守小姐墓前。因花瓣是他双目所在,故他剜掉一目,从此夜间不再开花,只有白天才绽放。而他的香气,只到晚间才彻底释放,留给墓中人独闻。所以这花,便叫夜合花了。”
她回过神,望着一言不发的薛云烬。
“怎么了?一句话也不说。”
“说什么?”薛云烬漠然的表情令段思绮多少有些失望,总以为他会补充点什么。
不甘心,她再试探他。
“如果让你选,你愿意当故事中的哪一个?一定得选啊!”
“你还真是孩子气。”薛云烬捏她鼻子,被她躲了过去。
“真要选的话,肯定非山神爷爷莫属了!”他完全不用思考,答案只此一个。
然而这个答案,愈发让她失望。
“难道你不觉得花妖更值得同情吗?山神如此冷血,你偏要选?!”
“有何不可?你们女人就是爱乱感动,一个不知道是哪朝怀才不遇的穷书生随口胡诌的小故事,看把你迷得什么似的。”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非得选那个不通人情的山神!”她以为他会选另一个,原来大错特错。
“所以……我是男人,你是女人。”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无形中拉过一道痕。
他以为不过是玩笑,说过了就算了。殊不知,段思绮着紧的,偏是他这句戏言。
恍惚间,她仿佛听到一句柔弱却透着无比坚定的话语……
“我相信!你说我痴也好,傻也好,我是信了!如果我是那花妖,我也会那么做。”
记得她道出这番话时,杜少爷愣住了,望了她许久。
因下雨而被移进书房的夜合花,看起来很单薄。莫名令她联想起初次见到杜少爷的情形。
那时的他,也是这般清瘦。
如同夜合花洒落一地的碎影,道不尽的萧条。
※※※※
“喝点豆浆再走吧。”走了几条街,薛云烬有些累了。寻思她晚上也没吃多少东西,便叫了一碗甜的一碗咸的,还让老板多加点白糖,先讲甜的那份端给她。
段思绮没喝,瞧见摊贩附近有个卖蒸糕的,孤零零站在巷角。
胳膊肘轻撞下旁边喝得正欢的薛云烬,
“我想吃蒸糕。非吃不可。”她不是真的想吃,只是想发号施令。好从头先的失落中找回一些自信。
不消片刻,五个麻将大小的白蒸糕摆在了她面前。
其实,他对她还是很上心的。段思绮想。
“缪姑娘,怎么这个节骨眼还出来闲逛,温柔香今天不发市?”巷口一个卖凉面的中年汉嘴巴又不老实,满眼珠子净在那位叫缪姑娘的胸脯前荡来荡去。周围的吃客都知道,缪姑娘是汉口一家娼妓院的老鸨,人有三十好几,老喜欢打扮成少女的模样。

她丝绸的香帕子往中年汉嘴上一掸,骂起来:“臭嘴!老娘不开张,你们这些饥汉子岂不全渴死了!快点给我装三两凉面,多放点料。”
“您开腔了,儿子能不赶好的拿嘛!但求一口亲娘的奶吃就行!”
“一嘴巴就有,还不快点!爷们等着吃呢!”
“喊小丫头出来就行了,怎么劳您大驾呢!对了,今天这巷子口有个卖女儿的,我留神瞧了瞧,那小姑娘长得还挺水灵的!”
“人在哪儿?要真长得标致,早早就卖了,还轮得到我挑?”
“还真是巧!母亲起先的价钱开得太高,光有人问没人买,下午警察又搜乱党没卖成。这会子还在巷子那边,我摆摊时还看到了。现在杀价,肯定成!”中年汉嘴巴往后一努,示意对方去那边寻访。
段思绮听到这话,不由得抬起头来,嘴里的豆浆好像变了味。瞟一眼那个中年汉,终于发现原因所在。虽然卖儿卖女的事情屡见不鲜,可中年汉的过分热情让她着实看不惯。
没想到,老鸨的手段比起献媚的中年汉,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人家母女已经是走投无路了,老鸨还有本事趁火打劫,一味将价码往下压。并且还撂些狠话,有意胁迫她们。最终谈定,她比起两根手指,竖得直直的。那个母亲想必也等钱使,竟允了。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子,两个大洋,卖了!
“什么世道!哪有这么黑心的人!”段思绮没好气的嘟囔,被薛云烬听到了。
他没作声,继续埋头喝豆浆。忽然感觉她准备起身,顺手将她又拉回座位上。段思绮诧异地看着他,手被他捏得死死的。
“抱打不平的事情,不是你可以办到的。”
“可是这也太缺德了!卖儿卖女已经很凄惨了……”
“那是谁要卖的?”蓦地抢白,他以纯粹旁观者的口吻告诫:“你买我卖,天经地义,没人拿枪指着她卖女儿。你去跟她讲道理,不如替她点算卖亏了还是赚了!把自己孩子当成有价格的货品拿去兜售时,所谓的道德早就不复存在。因为穷,穷得怕了,所以一定得卖!”
“言下之意,你觉得这个孩子非买不可了?”这一刻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是在最困厄时向她伸出援手的那个男子。
薛云烬知道她异样的眼光里蕴含着何等的谴责,可他不会改口。
“是。”
“你……”她该说什么?她有资格去责怪他的冷漠吗?不能。所以她闭上嘴。
“是不是觉得我很不近人情?”
她不作声。
“后悔了吗?想不到我会是这种毫无血性的人?”
她依然不作声。
“算了吧。”还是他先妥协,带点哄劝的意思。“别为不相干的人闹别扭了。”
“我有两块大洋。”这是她仅存的家当。
“你想把钱给那个母亲,让她别卖了孩子?”
“力所能及,有何不可?”
“好,你去吧。”薛云烬松开她,重新端起已经冷却的豆浆碗。
段思绮没有立即动身,她在等。他一定还有话说。果不其然——
“如果孩子的母亲今天得了你的大洋,明天又继续卖女儿,你有多少个两块大洋来赎?”
“不会的。天底下没有不疼孩子的父母!万一真是这样,我就把孩子买下来!”她相信‘母亲’这个词所赋予的含义。但是薛云烬不相信,所谓的人性。
他点燃一只烟,显得漫不经心。
“买下一个孩子之后所要面对的,不是区区两块大洋就可以应付了。你得保证她的吃穿用度,保证她会生活得好,至少要强于原来的家。这些花销你想过吗?你真的有这个能力?可以照顾孩子之余,又能照顾好自己的母亲?当然,还得包括你自己。就算你不吃不喝,恐怕也没这个能力。难道,你想在给了孩子一个希望之后,又因为生活所逼,不得不再次让她头插稻草,售卖于街市之中?也许你现在会信誓旦旦,可你真的不会后悔?不会责备自己一时的轻率?我不是想教训你,更不想教你如何为人处世。只是想让你明白,两块大洋掏出来容易,养大一个孩子难。”
他没说错,一个字都没错。等不到生活窘迫的那一天,她现在就开始后悔了。
原以为做善事求的是心安,现在看来,善举并非人人都可以做到。她下意识摸了摸口袋,终于明白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尴尬。
或许这条街上的食客们都有过善念,只是无能为力。
她,终究伪善了一次。
可是她最难接受的不是放弃了一闪而过的仁慈,而是他怎么总能置身事外。如果这就是男人的理性,未免冷静得可怕。她,又能了解多少。
段思绮拿过他的咸豆浆,往她碗里兑了些。还特意让老板撒了一把葱花。
“你不是讨厌喝咸的吗?”他皱起眉,冷冷望着她。
“我突然很想知道,两种不同味道的豆浆混在一起,会不会更美味。”
她猛灌了一口才知道,非但不好喝,还难过得吐了出来。
难道真的无法融合?
还没来得及擦嘴,她手上那碗怪味豆浆已经被薛云烬夺了去,反手泼在地上。看样子,他似乎想连碗也一并甩出去。
老板察觉到不对劲,对这两人留神起来。生怕他们闹起来豆浆钱都不记得给。犹豫了半天,还是想先讨了钱稳妥。没等开口,薛云烬站了起来。
“老板,再来两碗豆浆,全部要甜的。”他主动付钱,又主动把热乎乎的两碗豆浆端到她面前。“既然喝不惯就不要喝。”
段思绮盯着他,说不出滋味,但打心底高兴。她也确实应该庆幸,他还真不曾为任何一个女人动过气。更不提,真正的迁就。
“我陪你一起喝。甜的应该也不错。”薛云烬其实很纳闷,他为什么非得陪她喝。
“云烬,我今天不想回店里。晚上你会陪我吗?”
“你怎么了?”他吃了一惊,这绝对不像她会说的话。可偏偏她笑着告诉他,她今晚要和他一起。
“我怕鬼。今天晚上肯定会有鬼。”她说得很认真,好像真有冤鬼缠着她。这下薛云烬觉得平衡了,原来失常的不仅他一人。
别过脸,他继续喝着豆浆,却不知不觉笑起来。
段思绮就喜欢看他笑,只要他一笑,她就会觉得很踏实。所以今晚她非常希望他陪在身边,就在那儿,离得很近。
不要像此时此刻,即使头靠着他的肩膀,距离却那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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