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蟾现形——是祸难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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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贵客,段思绮动身给几位常客送去,她代为设计的披肩手袋之类的配饰。当作店里不时反馈给老顾客的小玩意。其中有一户住在武昌紫阳路那附近,离她家挺近。所以她把这户安排最后送,为的是顺道探望一下母亲。
可段思绮兴高采烈的推开虚掩的大门,却见母亲歪倒在门槛旁,鲜血濡湿了蓝色的右裤腿。屋内一片狼藉。
“妈!您这是……”段思绮脸色煞白,飞跑过去将母亲搀起。
好不容易送到卧房,慌忙检查母亲其它地方有无损伤,却被母亲摆手制止了。
“我没事,就右腿磕破了点皮。”
“人都这样了还没事!”母亲额头都逼出豆大的汗珠,段思绮如何肯信。撩起母亲裤腿一瞅,膝盖上有道一寸长的血口子。这哪里是磕破的!
“妈!您这明明就是给人用刀划开的!是不是家里遭贼了!”
段林氏以为她要报案,居然惧怕地连连摇头。
“没——没——思绮你别问了!”
“妈!您真糊涂!难道忍气吞声就能换来平安?那些贼人您越是忌惮,他们就会变本加厉!谁知道还会不会再来犯事!我先给您请大夫,报案是一定要的。”不顾母亲劝阻,段思绮已打定主意。
所幸母亲伤势不重,老郎中很快便清理完伤口,开了张方子给段思绮。服侍母亲服过药,段思绮才准备去报案。
刚站起身,突然一只手抓住她。回过头,母亲一脸惊惶地看着她,仿佛是在请求。
“思绮,听妈的话,这些人咱们惹不得啊!”
一听到‘惹不得’三个字,段思绮无名火猛然上窜!
“天底下究竟还有多少惹不得的人,难道我们这辈子都要作活哑巴么!妈!如今咱们才是受害人啊!”
“可我们是百姓,注定没撑腰的人啊……何况为这事,你大伯已经送命了。我不想你再出什么事!而且他们说只要咱们守秘,就保证不为难。”
“这些没王法的狂徒恐吓人的话,您可千万别当真!”段思绮压根不屑匪徒的信义。可母亲深信不疑。
“真的,他们不会再来了!东西都搜走了。只要咱们嘴紧,就不会再来的……”
“东西?不是财物吗?”
“他们要的是……是你大伯留给祈樊的那个花瓶。瓶壁涂的石膏下面,有一张盟约书。”
段思绮愕然,无法想象母亲恐惧的来源——竟是一纸契书!
原来大伯出事前,告诉了母亲一个关乎生死的秘密。
当年他并非是去外地从商,而是易姓改名追随孙中山先生,四处奔波。
因为没有兵权,受孙中山扶植的军阀们,最后纷纷背叛他,一次次将其赶下台。
遭遇了无兵便无权的尴尬处境,孙中山开建了黄埔军校,并且开始游说社会上小有地位的商贾及其正冒头的军阀一同结盟。
可惜同年广东突逢兵变,孙中山在逃命前唯恐不测,将盟约书秘密交给了大伯。
然而大伯逃回武汉没多久,被政府误认为是时下正造反的乱党,冤枉砍了脑袋。后来孙中山也谢世长辞,盟约书的下落更无人知晓。
母亲总以为从此躲过一场浩劫。不曾料,终究还是被人找上门。
可是交出了盟约书,就真能换回平安吗?
段思绮害怕,日后会遭致更大的不幸。
※※※※
“老板,我母亲病了,家中没人照料。我想请几天假……误工的钱我愿意扣掉!”
段思绮傍晚硬着头皮赶回店里向李老板请假,说话声似虚了几分,转瞬被李老板拨打正欢的算盘音所湮没。
一枚珠子忽地重撞响另一枚珠子,李老板方关切地抬起脸。
“这是什么话!母亲生病,作子女的怎么可以不守在旁的?你只管安心照顾令尊,三天的假我允了。”
“谢谢老板!谢谢老板!只要家母伤势好一些,我立刻回店里!”段思绮忙不迭鞠躬道谢。总算李老板通人情,好歹能求来三天时日。
出了‘千衣坊’,段思绮寻思该不该去找薛云烬。
或许巧遇无时不在,她糊里糊涂往某个方向走,迎面被人撞疼了脑袋才恍悟——她所去的地方不是回家,而是通往他的住所。
而那个撞疼她的人,恰是薛云烬。
“怎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有心事?”他弯下腰,将脸挨近她面颊。发觉她似有意躲闪,不经意一笑:“不得了!孙大圣把你的眼睛当五指山了。”
指尖淡淡一扫,带走她眼角的泪,也将她伪装的坚强,一并瓦解。
蓦然间,段思绮一个纵步抱住了他。
紧紧地。
“我妈病了!我们家……”她不敢说下去。虽然她真的非常想一五一十对他坦白,可她不能。恐惧和无助犹如冤魂不散的幽灵,缠得她一分一秒都不得舒坦。因此她需要一个可以依赖的臂湾。
或许薛云烬也知道她想要的,不过是有个人陪在左右。所以他一句话也不说,只用力回拥她。
良久,终放开手。
“别难过了,再哭可就变丑丫头了!天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他轻抚她的后背,一下复一下。竟使得她汹涌的泪水乖乖缩回眼眶,半滴都不再流。
如今的她越来越懂得配合,一天比一天顺从。是因为坚信,有他在,一切苦厄终将过去。
这个习惯不好。
可她乐意。
路过水果摊,薛云烬挑了几样新式水果。又在药铺抓了些滋补的药材,和一包蜜饯。探望病人,总不能两手空空。段思绮谢绝他的好意,无论如何不肯让他破费。扯了半天,还是拗不过。
但最令她为难的问题,还是怎样向母亲介绍他。
朋友?恐怕这个谎是瞒不过的。尽管很怕母亲反对,但她仍然希望母亲能够见见他。
母亲想必也看出来了,尽管段思绮谎称是店里认识的朋友,因为听说母亲患病特来探望。然而薛云烬的一言一行,谈吐举止,无不彬彬有礼,气度文雅。并且还体贴入微的选一包蜜饯,便于她喝中药时作润口之用。
这等教养,又通人事,怎可能出自普通百姓家。
段林氏心知肚明,却全然不加细问,只不停道谢。待到段思绮去厨房煎药,段林氏才抛开虚礼,开门见山。
“不是我贬低自己的女儿。思绮她没念过什么书,涉世又浅,比不得薛少爷您见多识广。有些话我要是说得重了,还请见谅。”
“伯母叫我云烬便好,有什么话但讲无妨,晚辈虚心受教。”薛云烬必恭必敬,洗耳恭听。
如此,段林氏不再避讳。
“我们家何种情况你是看见了。孤儿寡母守着这点豆腐块的旧屋,刮个大风下场冰雹,还害怕房子倒了。要是我命短现在伸脖子去了,怕是连口薄棺都凑不起。就算思绮改天有了婆家要过门,我是连一件像样的嫁妆也拿不出。可即便如此,我也决不会贪图享乐,学着别人将女儿塞去给人做小做填房!只要寻一个待她好,老实点的汉子,哪怕生活不宽裕我也不会计较。薛少爷你仪表不凡,自然有大好姻缘任你挑拣。我们这种贫寒百姓,绝不敢高攀。”
话已至此,薛云烬还怎能不明白。
他静默了半会儿,竟问道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我有个很冒昧的问题想请教伯母,为何您可以为一个男人苦守十年而不曾改嫁?”
这个问题的确很没分寸,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
不过段林氏坦然相告:
“因为那个男人是我丈夫。”答案就这么简单。
然而在那一瞬间,却令薛云烬对眼前这位普通农妇肃然起敬。她的坚贞,足以令许多寡情薄义的女人汗颜。如果世间多几位这样的母亲,或许便能避免不少的悲剧。

薛云烬喟然长叹:“像您这样的母亲,任谁也不忍伤害。何况我?”
不论段林氏对此话作何感想,在门外无意听到这番对话的段思绮心底多少有些感伤。
小时候她总以为只要把口袋拢紧,便能够将山头最清爽的晨风锁进去。
可是当圆鼓鼓的口袋一天天缩小,逐渐变得干瘪。她伤心得号啕大哭,认定是谁把她的风给偷走了。当时父亲笑着告诉她:
连最平和的空气有天都会消失不见,来去匆匆的风又怎会甘于屈服在你小小的袋子里?
思绮,风是自由的。
它或许会在你身旁停留,或许会允许你触摸它,但它绝对不会在乎你。
因为风也是极其孤傲的,所以格外无情。
那时她还年幼,对父亲这番玄乎的话完全意会不了。
但现在她开始懂了。
原来,薛云烬就是她袋子里根本装不住的一阵风……
“怎么一直不说话?还是别送了,你快点回去照顾你母亲。”
段思绮送他有一段路了,可是途中却半句话都不肯讲。薛云烬有点预感,但仍故作不知。看她傻乎乎跟出了两条巷子,终于忍不住逗她。
“哎!你是不是担心我被野猫叼去,所以打算送我回家,顺便再同我沐浴更衣,暖暖被窝?”
段思绮扬起脸,认认真真凝视着他。
同时在心底,反反复复刻画他的面容,强迫自己牢记下来。
如果有天一切成为追忆,她绝不允许在某天醒来,忽然淡忘了他的轮廓。
一丁点都不行!
“云烬……”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薛云烬愈发生疑。刚想启齿,手却被她牵住,掌心和掌心之间贴得异常紧密。
忽然,她悄悄用手指在他掌心反反复复中写下一个字——绮。
“云烬,如果日后走在你身边的不是我,你可不可以永远记得,曾经有人在你手心写了十个‘绮’字?”
十谐音同‘思’,既是让他‘思绮’。思念‘绮’这个人,记得这个人名‘思绮’。
一语双关,偏是最消极而又无可奈何的请求。
她几时变得这般脆弱?
“可以吗?”她还在等待。她要的真的不多。
可惜薛云烬这一次变得不够果决,完全可以干干脆脆了结的话题,他却避而不谈。只怜惜的抱紧身体在瑟瑟秋风中颤抖的段思绮,已不知还能再做什么。
十几个小时后,太阳一样会升起,明天一样要到来。
他要得起的,也仅仅只有现在而已。
最终,段思绮没能得来她想要的一个肯定。
但她没有因此难过。
感觉是骗不了人的,哪怕没有语言的辅助,她一样可以实实在在感受得到。薛云烬一定在心里认可,又何必多此一言?
门一推开,忽然看见地上有个油纸包。以为是薛云烬遗落的,打开一看发现里面包的全是银元。其中一颗夹杂在银元堆的白莲子,显然是原主人故意留下的。
这是提示,因为有人看得懂。
曾记得年幼时一天夜里,她和堂哥悄悄溜到河塘边偷莲蓬……
清淡的荷花香,犹如香甜软糯的桂花糕,勾起孩子们不懂节制的贪吃兴头。
段思绮舒舒服服枕在堂哥腿上,剥着莲蓬,眼望天。不时将剥好的莲米,送到他的嘴边。
“哥,你以后要是还带我出来玩,我就把莲米都剥给你吃!”
堂哥想了想,点头应承:
“好!一言为定。”说完伸手去勾住她粘乎乎的小指。
一捧莲心,换来一份新的契约;在他们17岁与14岁的那年深夜签订了。
这本只是她和堂哥的秘密。
难道……是哥哥?!
她大骇,丢下包裹直奔巷口——然而茫茫人海,哪里还有堂哥的影子。
真是哥哥吗?
他真的回来了吗?
※※※※
薛云烬渐渐放慢脚步,余光不住向身后扫视。
他知道,从和段思绮分别后,有人就一直寸步不离的跟踪他。只是不知道,究竟谁会是猫,谁又会是被追的老鼠。
唇角一勾,他倏地飞身钻入胡同拐角,诱使那人快步追上前。阴戾的枪口,也分毫不差的瞄准了不速之客的脑门。
“跟得这般辛苦,歇下脚如何?”薛云烬莞尔一笑,非常绅士的主动‘询问’。
面对他用手枪威胁出的‘关怀’,来人泰然自若,双手一摊。
“我还能选择吗?”他确实无从选择。
遂摘下黑墨镜,怪笑道:
“不过我想这副眼镜,应该更适合你戴吧。”
他将墨镜对着薛云烬脸庞一比,人中上的两撇小胡子也掺合着放肆的笑声,变得张扬。
这一举动引起薛云烬的反感。疑惑片刻,他忽然出手将这人嘴上那撇耀武扬威的胡须扯去。
霎时间,迷雾顿散!
果不其然——真是他!
来者见身份被识穿,遂举指弹开指向脑门的枪口。知他不会痛下杀手。
“难得我从四川回一次,难道天蟾兄不肯摆下接风酒宴么?”
去四川前他不过是个亡命天涯的鲁莽汉子。不识天高地厚,尝尽人世悲凉。九死一生之后,他脱胎换骨,不再年少轻狂。在欺瞒与被欺瞒,利用与被利用的一系列虚伪人际关系中,他渐渐学得世故,变得狡猾。
因为他要生存。
不过能有今天,他不得不感谢眼前这个叫天蟾的人。
在他的唆使下,自己曾经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此番都做尽了。
他段祈樊怎能不‘心存感激’?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学生再长进,终究玩不过留有一手的先生。
中国人无论何种行业,先生对弟子,总归不会倾囊传授。所以薛云烬一直在容忍,他意气风发的挑衅。
“你居然提前一日来汉。别忘了你仍是在逃的通缉犯,可别货还没送到人就先进了牢门。”
“那些酒囊饭袋有这本事?再说,我既然是送货来的,以你天蟾的势力,难道还保不住我?”段祈樊冷哼,不可一世。
“你现在倒学会算命了。”收好枪,薛云烬将假胡子物归原主。
“既然人到了,先把货的事情处理完。不会亏待你。”
段祈樊没答腔,重新将胡子粘好,乔装成先前的模样才回话。
“货到码头了。不过这次数量大风声又紧,我特意没用以前的货船运来。在我出来前,留下心腹看守,他们不敢出差池。”
“时隔多日,我还真是对你刮目相看。”
说不清薛云烬是讥讽,还是赏识,反正段祈樊一概接受。只是想到他和妹妹亲热的举止,
在薛云烬抽身走前,他拦下了他。
“明人不作暗事。男人间的事,我不希望牵扯到家人。”
薛云烬冷笑,料定他要追问。
顺水推舟,挑明开来。
“我同你妹子的事,就不用你费心了。别问不该问的,也别做不该做的。”
“我说过——这是男人间的事!”家人是段祈樊的软肋。和木莎族人相处的时日里,他更珍惜这句名词的涵义。
如果他非得用命令的口吻,天蟾绝对只会用强硬的态度回击他。
“有些话我不想再重复。如果你还想你婶娘和堂妹安稳过日子,就闭上嘴!有能耐的话,你以后自己回武汉照应她们,我也省点事!”薛云烬懒理段祈樊,转身便走。被灭了气焰的段祈樊也只得生咽这口气。
但迟早有天,这脚下的地盘终将会是他的天下!
到时,再也不会有人对他发号施令。
他会和猛爷一样,拥有自己的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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