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门虎子——不识人世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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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就是胡闹——!”
康肇卿一回到府邸,劈头便将儿子康少霆喝骂一顿。指着儿子鼻头,细数他犯下的荒唐过失!
“我让你在军中学习经验,你倒一把火烧到为父身上!年轻气盛,也太过轻狂!小金堂是什么地方,你带几个虾兵蟹将就能擒住幕后主使者?结果如何啊?连人家一根辫子丝都没抓牢!”
“我现在虽只是个学生,但也懂得一个国家需要正义!老百姓需要公正!政府得树立公信的形象!否则,秋收起义就是最好的血例!”康少霆不以为然地冷笑,头一昂,据理力争。
“哼,那些不入流的农民起义能顶什么用?不一样被打得满世界跑!你这么冲动,国家还没乱起来,你老子就得第一个伸脖子给人砍了!”康肇卿斜睨了他一眼,背负着双手无意识在厅内来回走动。
忽地一定,指节重重叩响紫檀木的书桌。
“你说你,去搜检小金堂这么大的事,不懂得严密进行,非闹得全武汉都知道!你大摇大摆的去搜人家的赃,谁还不知道把罪证都藏好了!也不想想,小金堂贩运毒品连老百姓都知道,为何政府却一直闻风不动,装作没事人一样?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正是因为政府**无能、为虎作伥,才助长了小金堂的气焰!”康少霆理直气壮的驳斥,丝毫不因自己的冲动而羞愧。
终究是年轻气盛,康肇卿压下一分怒火,耐心告诫。
“你也知道这么说,可干起事来怎么就不计后果?凡事都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日后大难临头才能自保!如今桂系操纵南京政府,连蒋介石和汪精卫都能踢下台,他们还有什么人不敢动?咱们这里虽然已不再是核心省市,但出了分毫差池也是要殃及池鱼的!”
“那同您又有什么瓜葛。汪精卫都不是武汉政府的首脑了,即便您曾经是他底下的得力助手,可这都是过往之事。再则,我整治的是小金堂,与李宗仁那些人有何干系!”
“没有关系?看着是没关系,可一扯出来谁都撇不开!”康肇卿长叹,无奈于儿子的涉世不深。
“当初四川军阀风头最胜,很多不过是土匪流寇出身。没受过半点正规训练,怎么就能抗枪跟着造反?没人打理身后事,没有巨大的经济来源,一群乌合之众能安心听命?政府呼吁禁鸦片不是一两天,为何总是禁不断禁不了?又为何小金堂可以在短短半年间便成为武汉第二大帮派?你觉得这些真的没有关联?我告诉你——鸦片!全天下一年的鸦片利润,足够国民政府再组百万,甚至千万的军队!他李宗仁不是没碰过,只是大家睁眼闭眼,有人暗中贡献军饷也就万事好说!枉你读一肚子洋墨水,被一腔不合时宜的热情冲晕了头!”康肇卿饶过书桌,兀自坐回沙发上。身子往后一扬,揉捏着鼻梁,略微闭目养神。
康少霆继承了他的基因,鼻梁也很高挺,颇有一股阳刚气。只是他还年轻,更桀骜不逊一些。
“我还是无法苟同。如果纵容政府包庇下去,天下还成天下?那些以毒养军的金钱,全浸透了无辜百姓的血泪!多少人因为鸦片而家破人亡?又有多少人因为鸦片过着人鬼不如的生活?这些全部都是洋人糟践我们国家的罪证,难道国人还要继承下去!政府作为百姓的庇护者,不懂得体恤和照顾这些弱势,反要和恶势力狼狈为奸,鞭挞自己的子民!这种行为根本就是天理不容,亡国之兆!我虽不是军人,可我是个中国人!无论贫富,都是华夏儿女,我难道不闻不问,麻木不仁的由他们自生自灭吗?爸!您是军人,血性与正义感是军人的天性!莫非在物欲纵横,奢华靡费的世俗诱惑下,军人便要甘心情愿沦陷,丧失这一令人敬仰的信念吗?爸!我要当的不是这样的军人!绝对不是!”康少霆说得激动,颈项青筋毕现。他捏紧拳头,骨节隐隐作响,满腔遏止不住的愤慨!
尽管他还年轻,尽管他所获知的世事少之又少,可面对国家如此不堪的恶习,他又如何能袖手旁观!国家需要变革,已经刻不容缓了!
但父亲一记冷哼,先凉透的,是儿子这颗渴望救国的心。
“少霆,你还太年轻。热情,不过是一时的匹夫之勇。国家兴亡,不是靠军队挺身而出就可行的。自古以来,军人的天职只是打天下,从来就不是守天下,更非治天下!如果有朝一日中国沦为武力治国,那国家不亡必衰,终不久矣。我如今被桂系提防,生怕我会同汪蒋二人其中一派结盟。万一再惹出祸端给人抓住把柄,那就是自取灭亡。你要知道,鸦片不仅是小金堂的财路,也是某些权势官员的财路啊!唇亡齿寒,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得。”康肇卿最后一次劝告儿子。
“人生百态,只有你自己去体会。为父说得再多,你也未必能了悟。这样吧,别再留学了。我安排你进黄埔军校。”
“可我的学业……”康少霆刚想争辩,父亲已摆手不愿再谈。
无奈之下,他只有闷头走到沙发边坐下,反复回想父亲说过的话。
或许他也在思考,坚持,还是妥协。
这时康夫人敲门进来,见两父子已经休战,笑着数落丈夫的不是。
“你一回来就不得安宁,非要逮着一个人撒气不可。向来你教训儿子我从不插言,但这次你火气也未免太盛了些。”搁下托盘,将一盅乌鸡参汤送至康肇卿手旁,柔声道:“先喝点参汤,让少霆回屋自己想明白。终归是年轻人,做事难免少些分寸。但他敢作敢当的气概,倒也没辱没你。你也是,舟车劳顿不知道休养,还以为是当年呢。”
闻得这番话,康肇卿总算露出一丝笑容,对妻子的关怀大感欣慰。
“唉!你总是看着柔弱,其实老将我的军。那……少霆啊,你就先回房吧。”
康夫人一使颜色,康少霆终于得以脱身。
望着儿子修长的背影,一点点消失眼底,康肇卿没由来地叹言。
“如果少霆多几分少骐的匪劲,他往后的成就估计会更高。可惜啊……他为人太正气。而军人,有时就需这几分虎狼之胆啊!只盼他在黄埔军校里可以得到磨练。”
“为什么不送去河北的陆军军官学校呢?”
黄埔军校成立不过三年,名气实力远不及河北的军官学校。康夫人纳闷也并无道理,只是康肇卿看得更长远。
“任何事情,都别只顾眼前。虽然黄埔军校资历尚浅,可学的东西未必就比陆军军官学校少。我自有道理。”
啜饮了一口参汤,忽然又问:
“少骐呢?这混小子比起他哥哥,没一样让我顺心的地方!”
“你就别问了,喝完参汤再说吧!”康夫人怕丈夫又动气,好言相哄,总算是劝住了。
躲在走廊角落的康少骐见哥哥下了楼,才敢现身。
从康少霆进去到现在,他一直在偷听书房里的动静。本意是想知道父亲如何训斥哥哥,他乐得落井下石,好再奚落哥哥一番。
但现在他有了更妙的点子——混进小金堂!
能令哥哥栽跟头的地方,他都有兴趣去探访。但要清楚小金堂的底细,就得向行家取经了。好在他打架闹事时也没白混,知道但凡有江湖问题找一个人就对了!
李记茶铺的伙计——葫芦。
葫芦不是江湖人,但每天都能听到一些江湖消息。
他曾和康少骐有过数面之缘。那时并不知道康少骐的身份,还以为是一般的小混混。有次差点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和他打起来。
事后见他出手阔绰,便猜想是有钱人家的子弟,也就有意巴结。这次康少骐自动找上他,于情于理,他都不敢托词。而老板只要客人挑雅座,少不得暗示伙计们多卖点嘴上功夫。葫芦得了理由,便殷勤地请康少骐进入雅座。

几样果盘小点一摆齐,上等龙井也端上,他方得闲细诉起小金堂。
“这小金堂说来可话长了!话说……”
康少骐不耐烦地一筷子打在他嘴上,骂了一句:“少嘴贱!说正题!”
“是……是……”葫芦委屈的摸下嘴巴,赶紧说重点。
“小金堂现今的堂主是龙老大,当面对人热心肠,背后放一枪。帮里很多兄弟不服他,结果第二天都莫名其妙的失踪了。几个月前二当家和三当家都死了,现在上位的是他们生前……”瞥见康少骐筷子一举,葫芦慌忙道:“小金堂的兄弟胳膊上都有玄鸟的纹身!如果等级高的,还有特属的纹身!”
“早这么说不就得了!非得跟我绕圈子。”康少骐放低手,夹了块凉拌黄瓜丢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追问:“知道图案什么样吗?他们新丁都怎么进堂子?说全了可有赏钱。”
这话合了葫芦的心思,他卖乖的踱到康少骐跟前,躬着身子忙不迭回答:“有有!我见过好几回了呢!”
他可不管康少骐为何要知道这些,肯给钱他就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巷口有一处摆地摊的小贩,什么胭脂水粉,手镯链子,吃的穿的,应有尽有。有个中年汉在豆腐块大的地方摆了张台,代人写信写吊唁之类。
康少骐走上前,几张票子重压在他砚台边。中年汉诧异的抬眼一望,客气地问道:
“这位小哥是要写信?可不要这么多钱。”
“给我画副图。我满意了,钱全给你!”
中年汉困惑的接过他递来的图纸,一见图案更加费解。
“这不是玄鸟嘛!您这是要画哪儿啊?我现在可没那么多颜料。”
“不必麻烦!”康少骐撩起袖子,大刺刺地将胳膊伸过去。
“就在这上面画!”
霎时,中年汉一脸愕然。
不过这汉子笔下功夫确实了得,没多久便完成了玄鸟图案。任谁瞧,都会误以为是纹上去的。康少骐自然十分得意,支起胳膊瞄了几遍,走前再多给他几张钞票。
如今万事具备,就差葫芦说的最后一风了。
虽然这风困难点,但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一个小小的门子?
他勾起唇,胸有成竹。
想要从捷径打入小金堂,码头是必选之地。
康少骐从服装店出来,换了一套黑色短打。学着帮派人士的习惯,外层永远是不扣的,似乎这样走起路来更飘飘然。
他刻意歪着脖子,叼上便宜的烟卷,大摇大摆在大街上行走。路人一见他过来,立刻埋起头,哧溜一下绕开。他暗爽,心想这角色演的有板有眼。
过于投入,竟连呼啸驰来的老爷车也不放在眼内,照样不疾不徐过马路。对方一个急刹车,轮胎都快擦出火花。气急败坏的按着喇叭,伸出脑袋就是一串难听的咒骂。
康少骐起初不在意,由得背后骂声阵阵。
可突然眉一拧,凶狠地将烟卷一甩,转身冲向老爷车,猛力大拍车门。
“出来!听见没有?出来——”
“哎呀!我没找你麻烦,你还找上门来了!”开车的也恶言回敬,下来和他对质。
康少骐见他一身专职司机的打扮,后座还载着一个年轻妇人,更加放开胆。攥起他的前襟,务必让对方看清楚自己的模样。
“刚才你骂我贱骨头,爹娘早死啊?老子现在就送你去见丈母娘!”言罢,一拳砸到司机的面门,痛得对方踉跄倒地。
后座年轻妇人再也沉不住气,一下车将康少骐推开。
“这天底下没王法了?由得你一个小混混在这里耀武扬威起来?”鄙夷的白了一眼,翘起尾指扒他领口,冷笑道:
“我当什么牛鬼蛇神,做我杜府的佣人都不够格!有娘生没娘教的混帐东西!”
康少骐也冷笑,倏地手一拽,生生将妇人旗袍领上盘扣扯落,露出内里小衣。
“我当什么风情少妇,原来胸前空无一物!”
“你个小混球骂我家少奶奶?敢欺负女人!”司机见主人受辱,一个箭步便冲上前要揍他。
谁知那少妇拦住司机,反手一巴掌掴向这个不知好歹的市井流氓。康少骐也不甘示弱,大力一拽将她的旗袍扯得更开了。见她惊惶失措的狼狈样,他一乐,像看耍猴戏的。
“做女人,别太凶!不就件破麻布嘛,赔你就是!”他掏出几张票子,轻狂地丢在她急于掩盖的胸前。见状,司机赶紧脱下外套给少妇披上。
再想寻仇,他已不知所踪。
※※※※
阖眼还没多久,便有人将正躺太师椅上酣睡的龙老大摇醒。
猛一睁目,原来是几日未见的天蟾。
“你每次真会撞点,总在老子最不得空的时候。怎么样了?这些时日在哪个窑姐被窝里躲着,面都不露了。”放下搁窗架的双腿,他扫兴地抱怨。
“怕龙老大见多了我这张脸,会觉得腻味。”天蟾接过他递来的雪茄,悠哉地躺在靠窗的长椅上。头一偏,望向窗外码头正在搬运货物的手下。
“四川那边的货到了?成色怎么样?”
“可比那些杂毛给的货色好多了!你安插在凉山的人倒是挺管用的。”
“不然找这些人干嘛。鸦片比不得一般买卖,你不要,别人争着抢。只有怕卖的,就没有怕买的。与其总被人牵鼻子走,不如咱们自己另辟捷径。”
“正是这话!妈的,暴利谁不想插一手!就是货不多,你那小兄弟还得卖力些!”龙老大盘算着如何暴富,天蟾则思考如何多生财路。
一个钱字,搅得人挖空心思。
“这事急不得。他第一次运货就被四川一些土军阀扣了,不是脑子机灵,命都难保!现在好不容易混出人样,才给咱们牵下猛爷的线,开头别太要求,往后自然会更顺通。记得多留意龙江帮的动静,我怕他们也想招争夺凉山。”猫总是闻不得腥气,龙江帮那群人,一刻不提防都不成。想得有些烦闷,天蟾愣将没抽几口的雪茄掐灭。
“我都在想招呢!这些人可不蠢。”龙老大同样费心琢磨,额头都挤出几层皱纹。
“堂里有谁是最没混出名堂,但吃喝嫖毒却是行家的?”天蟾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
龙老大甚为不解,反问:
“怎么问起这个?”略一想,“那应该是小刀。以前跟老三混的一个小流氓。”
“进码头时我看见一个冒充小金堂的毛孩子。不过没识破,让他在门口候着。”
“妈的!敢冒充我的人?那你还不找人把他砍了喂狗!”龙老大性子暴躁,听到有人在地盘挑事,哪里还坐得住。
“听我说完,这小子可碰不得。”天蟾自有道理。
“等会咱们做一场戏,让人将他打一顿,可得仔细地方打,别破相!然后让小刀仗义救他,谎称是龙江帮的内线,想尽办法一定得和他套上关系!出去和那小子玩耍开销的钱,帮里暗地支付。这事可得做的不露痕迹,做得漂亮!会有大好处!”
能令天蟾着紧的角色,恐怕不是小人物。龙老大似乎有些预感。
“这小子是不是有什么来头?难道他家里是……”
“康肇卿的二公子——康少骐!你说这个宝,值不值得押?”
“康肇卿的儿子!”龙老大除了震惊,便是十万分的意外!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宝,太妈的值得押了!”一时兴奋,差点将茶盅拍碎。自动送上门的肥羊,他怎能错失!
天蟾自是得意,他也很想知道往后的局势会演化成何许模样。
估计这场戏,是越来越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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