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假假——计中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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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朦朦亮,段思绮起早赶第一班轮渡。
两天前她正式在裁缝店作工,所以昨晚特意回家将被杜府辞退的事情告诉母亲。母亲虽没说什么,但看得出有些不乐意。几经交涉下,才算答应让她留在汉口裁缝店工作。
这块心病一解决,段思绮也落得一身轻。先前几日的不快,也渐渐淡去。
不多时,等船的人越来越多。待船汽笛一响,有个穿灰汗衫的男子立马守在船岸旁,召唤大家鱼贯入内,一一收取船资。
由于轮渡便宜又便捷,很多从武昌去汉口或汉阳的老百姓都选择这个交通工具。
虽武昌是政府军队的集中地,但对于码头日渐被帮会垄断则不闻不问。有了帮会的插足,走私、运毒变得十分猖獗,经常搭轮渡的人时常可以窥见。正因为乱,导致很多人不敢单独搭乘轮渡,宁可步行。
听船上的人议论,如今码头全被小金堂和龙江帮瓜分,汉口这十来处码头便是小金堂的地盘。
小金堂是个新起的帮派,但发展迅速,据说是有政府官员在背后撑腰。
段思绮一路听到许多关于小金堂为非作歹的传闻,现在又见到几个打手在岸边来回巡查,不免有些畏惧。学着前面的乘客,她也靠边快步跟上,一下不敢抬头。
乍一听见前方响起连串口哨声,偷偷一瞥,正好看见一名妇人被那些打手言语调戏。有个还故意装崴脚绊住妇人去路,行为十分卑劣。
见状,段思绮又气又怕。脚一踏着岸,整个人就卯足劲飞快往前跑,活像见了鬼一样。跑累了,才停在街边喘气。
突然——一双手从背后捂住她的嘴,拽进胡同里。同时背上感觉到有什么硬物死死抵住她的脊梁,空气中隐约浮动一股麝香味。
“还记得我吗?上次你没死成,这次可没那么走运了。”这人说话了,沙哑的男音仿佛饱经风霜。而那未知的硬物也缓缓游弋到她颈项,冰冰凉的触感,一道晨曦的微光瞬时反照到她脸上。
是刀。
段思绮顿时惊惶失措,吓得更加不敢动弹身子。眼泪失控般飙洒出来。
“记得我是谁了吧。你还报警了是吗?”他轻轻一划,段思绮白皙的脖子上立刻裂出一条血缝,染湿了领襟。
感觉到刀子又开始在脖子上划新的血口,她再也无法坐以待毙。趁刀子还没有割出新伤口,段思绮使出全部的气力掰开他架在脖上的手膀子,不顾一切的往前冲。
“救……”可还没迈开大步,就被后面的人扯住衣角,来了回去。那副再熟悉不过的黑色墨镜霎时冲进她脑海深处,点燃毕生难忘的一幕。
真的是他——他要来杀她了!
此刻她被吓得像发了疯的泼皮一样,对他是连踢带踹,迫使对方无法轻松抓住她。平日柔柔弱弱的女子一旦发起狂来,也是极可怕的事情。
突然他衣袖被扯破,一副类似鸟儿的青色纹身从裂开口的袖子下面露出一角。
这是他的纹身。
而他显然没料到这丫头会如此泼辣,慌忙遮住手臂的纹身,恼羞成狂的一刀子刺过去。她虽躲过了,但手臂却中了一刀,吃痛的捂住伤口拼命往街上跑,高呼救命。这一喊,惊动了路过的巡警。等巡警赶来护住她时,胡同口早已不见那名男子。可她知道事情一定不会就此了解,他一定会再来杀她的。
天蟾!这个戴墨镜的男人就是天蟾!
他不会放过她的!
※※※
薛云烬是第一个得知她遇袭的消息。
事实上,她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通知。
受理她案件依然是萧云成,因为上次被暗杀的是一名地方官员,职衔虽不大,但在小金堂他属第二交椅。
由于小金堂势力范围在汉口,所以案件一直交由汉口警察厅处理。作为她之前填写的作保人,薛云烬一直陪她录完口供。
“那个要杀你的人就是天蟾?”薛云烬有些想不通,“真是奇怪,之前不杀你灭口,为何现在才动手?”
段思绮没回话,紧紧环抱双臂,胸口仍是发寒,似乎由里到外都是一阵阵的透心凉。薛云烬看她确实吓坏了,轻握起她冰冷的手掌,来回揉搓。
“你看,不冷了吧?有我在。”
段思绮尴尬的抽回手,自己交握在一起。本无半分血色的脸颊,微微荡起一层润红,带种少女特有的娇媚。
见她总算动容,薛云烬也放宽了心。
“别想了,这些不法之徒无非是趁着政府多事之秋,才会放肆。现在警察厅备了案,作为目击证人他们会派人暗中保护你。只是往后你在裁缝店多留点心,也就没事的。我一空暇下来,也会常去看你。”他温柔的安慰她,瞧了眼她在警察厅临时包扎的伤口。二话不说,立刻替她拦了部黄包车。
“上车。我带你去医院清理伤口,这个根本就不合格。”
段思绮望着他,只见他的后方日头正冉冉高升。普照大地的晨光似乎一瞬间穿过他的眉梢,不经意投射在她心上。一股暖流,正无声无息吞噬掉她残余的忧伤,和挥散不去的恐慌;让她倍感温馨。
“云大哥,我真的很感谢你。如果没有遇见你,我一定会很不幸。”她其实还是幸运的,不是吗?
忽然间,薛云烬却似乎变得沉默起来。
翌日,警察厅火速锁定嫌疑人,命段思绮前去指认。思绮跟老板告了半天假,请薛云烬陪着一块去,多个人壮胆。
在一名巡捕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了审讯室门前。门没有关,露出一道缝隙刚好能看见犯人的模样。只见那名人犯翘着二郎腿,一脸无所谓。无论巡警问什么都装聋作哑,弹洋火玩。
他的举止,他给人的感觉,都令思绮莫名熟悉。
是他……好像是他!
“感觉像吗?”巡警在旁边低声问她。
可毕竟她两次见到他都是有副眼镜隔着,一时也不好太武断。
“我不敢肯定……他都是戴墨镜的。这样我认不出……”
巡警一皱眉,朝里面的同事打个眼色。
负责这案件的是萧云成,他瞅了外面同事的暗示,命令人犯将袖子卷起来。一副青色鸟儿图案的纹身暴露在外。

段思绮不由自主的惊呼起来:“我见过这个图案,就是昨天袭击我的那个人!”
萧云成见她认出人来,唤她上前再细辨认一次。
“昨天袭击你的是不是天蟾?是不是也有这个图案?并且还说上次没有杀掉你?”
段思绮忙不迭点头,肯定这一论断。
那名人犯见她矛头直指自己,气得拍桌而起:“臭丫头!你居然敢对老子栽赃?!就不怕没命出警察厅!”
“坐下!这里是巡捕房,还轮不到你撒泼!”萧云成厉声呵斥,门外的巡警冲进去将人犯按在椅子上。那人不甘心,继续骂骂咧咧,就差挥拳头上来。然而他骂声越响亮,她就更加确认无疑。
“是他!就是他!这个声音,我记得很清楚!是的……就是他!”
“燕七!你还有什么话说!老实交代为什么杀害金老二,背后还有没有主使!”萧云成窜到燕七跟前,揪起他的领子,毫不客气一掴掌下去。燕七嘴角霎时溢出一股血丝,合着口水吐到萧云成面上!
“放你娘的屁!想陷害我他妈的明着干啊!什么天蟾,老子压根就不叫这个名!用这样下三滥的招术糊弄你七大爷,也太不上台面了!”
“死鸭子嘴硬,由不得你不承认!”一拳砸向燕七面门,萧云成恶狠狠的教训他!
“帮派上谁人不知道你燕七是出了名的杀手,手臂上的朱雀纹身独你一人有,难道还有第二人敢在手臂上纹朱雀?!一个杀手有许多名字也很正常,反正你老大龙三和金老二不合已久,杀了他也不出奇!你最好是乖乖交出幕后主使人,否则就等着被枪毙!”
“放屁!老子怕死就不在道上混了!想让我做替死鬼,门都没有!”燕七死活不承认,身在警局照样像平日对江湖人一般蛮横。
但进了局子,自然有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宝。
段思绮不忍看,先退出去。
人已指认过,巡捕房也就吩咐她可以回家,到时再传唤。
谁知当晚燕七就在拘留所畏罪自杀,是夺看守的手枪饮弹身亡。消息一传出去,小金堂内部激起一场讨伐龙三和维护龙三的轩然大波。
当龙三的师爷被迫道出龙三蓄谋暗杀金老二的真相后,金老二的兄弟立即纠集人马,誓要砍下龙三的脑袋血祭老大!
尽管事情闹得小金堂的当家人龙老大出面调停,声称燕七所作所为龙三并不知情,但仍是难压众怒。
没过几日,就有人在江边发现龙三的尸体。
事情一如某些人预料中发展,只是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委实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对着余晖的晚霞,天蟾高高举起酒杯,一脸遗憾。
这一杯,祭天。
再一杯,谢人。
“许多时没见你大展拳脚,一出场就演了这么精彩的戏码。我可得好好敬你!”
“什么话!难道我在巡捕房蒙头捉蚊子——靠混啊!”萧云成举起杯,一饮而尽。意犹未尽,又续上一杯。
“不过事情能进行得这么顺利,想必小金堂那边你也下了不少功夫吧。”
“这些都是小事,还不至于伤脑筋。”天蟾不置可否,随手拉拢窗帘。不透光的房间,一派昏沉沉的气氛。
“金老二若不是背叛了组织,也不会招来杀身之祸。也得亏他一死,顺势将该除的人都除了。眼下龙老大等于被架空,以后我们办事也容易得多。”他仰脖子灌了一口酒,辣得摇头,“这什么酒,还真是霸道!”
“烧刀子,你们南方人也是难得适应。”萧云成笑了笑,又问:“现在顶替龙三的是他原先的师爷,那金老二的位置谁顶?”
“他的亲弟弟。虽然这个不是我安排的人,但不足为虑。人是不是龙三杀的,这些人根本不会在意,他们要的是上位。在帮会里只有龙老大、金老二、龙三清楚我,其他人只晓得我的化名。出了这事,龙老大也不敢怀疑我,因为在此之前我故意激怒龙三,让他知道我们之间过节颇深。所以事发后,他认定是燕七冒充我杀掉金老二,好一箭双雕。”
“那个师爷可靠吗?他怎么肯倒戈的?”
“为了一尝老大的滋味啊。我安插在龙三身边那么久,总该有点用处。现在他得了利益的甜头,我不怕他会有异心。”天蟾对于下棋很有心得,对于手中的棋子也格外自信。
因为他手上每个棋子都各有弱点:女人、家眷、朋友……等等。只要是人,都不可避免会有人类该有的弱点。
那他,是不是也一样不可避免?
“你做事一向很有把握。那么以后从四川私运的鸦片你可以扣下一大半招兵买马。安插去凉山的人可靠吗?会不会被上头知道?毕竟我们首要任务是刺探军情和监视目标人物,帮派不过是上头的一个停靠点,用来扩展军备的。你从中牟大利,会不会……”萧云成不无担忧的望着他,却见到他不以为然的冷笑。
“我对下面的人不会考虑他是否可靠,而是能不能尽用。老师让我在此继续监视,我当然得培植些自己的人马。下个目标,可是康肇卿……”不言而喻,面对有军队有手腕的老江湖,他们欠缺的还很多。
“这个老家伙不好对付。武汉围剿**的几次大行动,可都亏他从中指挥。我看啊……局势还得大变。”
“再怎么变,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想那么多也无益!怎样,要不要再表演一下你的口技?”天蟾忽而一笑,不再谈公事,
萧云成知他所指,也笑起来。
“你这些年还没学会?可见你没这天分。”
“我如果连这都学会了,你岂不是无立足之地了?”他眯起眼,夹一块红烧肉大块朵颐。瞧他吃得这般起劲,萧云成也不甘落后,抢下他正欲夹去的一块牛肉,放入口中大嚼特嚼。
“美食当前,兄弟都没得做,先吃方为上策!”
沙哑的声线完全不是他的嗓音,倒是和燕七的相差无几。
如果燕七还在世,也绝想不到世上还会有第二个人和他嗓音一样。
仿佛,就是他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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