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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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清宁忽忆起幼时景象,那时冷逸先尚在,冷家也算是豪门世家,两家时有走动。冷舒亚的身体不好,时常卧病在床,手里卷着本书看,头发向后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乌润的眼睫粲然,身上混着淡淡的药香和墨香。
那时的他受着着药香和墨香的吸引,总喜欢往冷家跑。舒亚就在里屋唤他:“清宁,清宁,你帮我把架子上那本《饮水词》拿一下。”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嘲笑她:“冷太太说这是淫词艳赋,说是不准你看的!”他从小就老成,对着别人从不喊伯父伯母,只喊先生太太。
“你胡说!”冷舒亚撑起半个身子笑骂他,“大老粗一个,当然不明白其中的美?”
“哦,就算是我不懂。”他也笑,依着床沿坐下来,“那你倒是说说美在哪里了?”
“呐!你听好了。”说着,舒亚开始坐直身子,慢慢地诵读起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霍清宁慢慢苦笑,“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何时他们之间也变成了这样子?
水晶灯管慢慢亮起来,舞女靡靡的声音渐渐弱下去,琴师在这个时候挑起一个高音。晚宴算是正式开始,众人纷纷走出舞池。
“亚亚,我到处找你。”一个国字脸,皮肤黝黑的男人走过来,看见霍清宁拥着付太太出来,不由一怔,继续对这付太太说,“亚亚,邢副官告诉我说他才离开一下就把你丢了,可是急死我了。”说完,像是才看到霍清宁般,道,“怎么不介绍一下这位先生?”
付太太急忙站到丈夫的身边,对着身侧的丈夫说道,“这位是霍二公子。”又对霍清宁说,“这是我先生付平远。”
“久仰,付司令。”霍清宁伸出手去,礼貌地说,“付司令这么年轻就升到江防司令这样的职位,真是好本事!有付司令这样的英杰在,我们老百姓可以高枕无忧了。”
那付平远像是没看到眼前的手,冷淡地颔首,说道,“我们军人为国家自是天经地义,不像有些人,只知道赚国民的钱!”
霍清宁依然只是礼貌地淡笑,丝毫不介意地放下伸出去的手,仿若从来不曾听出他话里的刺。
“付司令!久仰久仰!”老远一个声音传来,却是东少,携着苏茗,正在向这里走来,走到近处,才笑嘻嘻地说,“付司令,您可是第一次来,有什么事千万别客气,尽管吩咐!”
这话说得客气,分明是讽刺付平远这一介暴发户,最近才有资格踏进这上流社会的宴会。
“好说好说。”付平远也是笑得客气,“你们继续,我们先失陪下。”说完,挽着付太太开始往那群穿长袍马褂的老头子那里走去。只见半路冷太太又急急走过来,用她那独特的大嗓门叫嚷道,“哎呀,女婿啊!你们今天总算有空来了啊!”
身后的邢副官也要跟着离去,旁边一个人一把把他拖住,“刑少爷,好久没见你了啊!不够朋友啊,来,喝一杯!”话说这邢副官以前也是和他们一起打球跳舞的同伴,但又没人真正拿他当同伴,只因他那竹竿身材和粉嫩皮肤向来是众家少爷调笑的对象。
如今在军中磨炼了一阵子后,总算有了三分男人的样子了。他也不傻,自是明白这喝一杯不会有什么好事,正想脱开身子,却没想被东少撵过来,脸上笑得鬼鬼地,凑近他,问,“我问你啊,你这细皮嫩肉的怎么保养的啊?”见那邢副官涨红着一张脸就要发怒,东少连忙换个话题,一本正经地问,“啊,那你家司令怎么样啊?”
众少爷直到这时才爆笑出来。这邢副官因为生得女相,以前没少被取笑,听见了这样的话,自是脸孔一板,离了开去。
霍清宁看着这些人唯有暗暗摇头,转身对着尴尬地满脸羞红的苏茗说道,“苏小姐我们找个地方去坐坐吧,不用理会他们。”
人不去就山,自会有山过来就人。只听见人群中的刘公子大声说道,“二公子,旁边的漂亮小姐是谁啊?”说完,众人仿佛才发现苏茗一般,对着他们俩一致地暧昧地笑。
有人开了头,自是有不怕死的冒出来,“对啊,谁都知道你霍二公子从来不在公开场合带女伴的,这次是谁破了这个先例啊?”
“二公子,说说有什么要紧?难道怕我们抢了去?”一个人说。
“难道我们这有谁有这能耐能和你二公子抢女人不成?”另一个又说。
像苏茗这种闺阁小姐,哪里听过这样无理的话?不知是气还是羞,脸上更是通红一片。
“这是苏茗苏小姐。”霍清宁还是那幅样子,对他们的调侃一点反映都没有,对大家介绍道。
“那这位苏小姐是霍二公子的什么人啊?”居然还有人冒出头来问。
闻言,霍清宁抬头向发声音的那边看去,面上带着淡笑,眼里却是冷峻地警告。
对上霍清宁的眼,众人都噤了声,讪讪地笑着。慢慢离开去。
霍清宁转过身,对着苏茗,又是一派温文的谦谦君子。看着她,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让她迷醉。梳、篦,发簪、华盛、发钗,环、佩、华鬘、腕钏,犀角、象牙、翠玉、白银、黄杨制成的;软缎,织锦,丝绒,旗袍,长裙,晚装,外套,披风,大衣,还有皮鞋和帽子,颜色各样,款式各异。抬头是珠宝,低头尽华服,所有女人孜孜追求的,不就是这样的生活?
如今苏向晚红透整个绥州城,这些当然算不得什么。自然,她不会去接受那些个老板的馈赠。她明白,得到的每一样东西,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就如同如今的她,得到了华衣美服,却失去了做人的自尊,现在她每次走在大街上,看到的每个人的眼神,都仿佛在挑剔她——一介舞女!如果,她收下了那些翡翠的镯子,貂皮的大衣,接下来要付出的将会是什么?自由?还是,身体?

“向晚,还没睡么?”娜娜走进来,依旧顶着那头蓬松的卷发,洗掉了粉的脸,蜡黄的还有着深深的黑眼圈,看着向晚堆了一床的衣服首饰,笑笑,“啧啧,向晚,能耐啊。姐姐我做了三年也不及你做三个月的。”说着,随手拎起一件晚礼服,不知道什么料子,“哧溜”一下就滑出了手心,布料柔顺,颜色旖旎,相必也是价值不凡。
“娜娜,谢谢你。”向晚看着她摆弄衣服,指点调笑,突然开口说道。
娜娜抬起头来,问,“你说什么?”
向晚挨着她坐下,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慢慢地说,“真的,娜娜,谢谢你。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让许老同意让我登台的,不过肯定是颇费了一番心力的。”向晚顿了顿,看着依旧笑着的娜娜,接着说,“我以前不明白这些,总是相信这个世上好人会很多,有人帮助我,我也觉得那仅仅是因为他们想帮我……”
娜娜转头看着向晚,这还是个孩子,从小被家人过分地保护着,不懂人情世故,不识世态炎凉,她有的,只是天真浪漫的想法,世界和平的奢望,家人和睦的企望……现在,她被猝然推进这个黑暗的沼泽,挣不开,逃不得。如同一个悲惨的演员,明明家里发生了惨事,导演却对她吼道,“笑!笑!你给我笑!”何其悲哀。
娜娜轻轻拍着她的背,用梦呓般的声音说道,“有的,有的,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只是你还没有遇到。他会毫无顾忌地对你付出,毫无顾忌地对你好,毫无顾忌地对你笑。”说着,转头看到向晚枕边那本用牛皮纸包着的书,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那个妓女的故事,你看到哪里了?”
“那个啊!”向晚偏了偏头,看到那本被自己遗忘很久的枕边书,笑了笑,说,“终于有一个男人爱上了那个女人,只是因为她而爱她。”伸手拿过那本书,翻了翻,这是一个悲剧,从一开始就注定的,为了上流社会体面家庭的“荣誉”,她放弃了自己的爱情,做了一个牺牲品。
“是吗?”娜娜看起来很高兴,兴致勃勃地追问,“那个男人怎么样?”
向晚想了一下,回答道,“是税务局长的儿子,也算是有为青年。”
“不现实!”娜娜撇了撇嘴,“哪有那么好的事?老娘我怎么遇不到?……”嚷着嚷着,声音慢慢低了下去,突然,又爆出一句,“向晚,等过了年我就不做了,回家嫁人去了!”
向晚只当她发癫说笑,也跟着说,“好啊,嫁哪个啊?我包个大红包给你啊!”
“你见过的。”娜娜平静地说。
向晚看她神色镇静,全然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不由有些着急,她见过的来百乐门会是什么好男人,娜娜居然要嫁这些人?
娜娜看着她的表情,自然明白她想岔了去,连忙纠正,“不是那些客人?”
不是客人?那就是那些打手?还是酒保?想起那些或熊腰虎背或流里流气的,向晚感到一阵发冷。娜娜要嫁给那样的人?
“不是的。”娜娜也不再打哑谜,直接说道,“是经常稍东西来的那个福生。”
向晚想起来了,一个老实巴交的汉子,每次看见娜娜都会脸红。虽说也是个好人,可娜娜这么精致的人配那样一个鲁汉子怎么不委屈?
“娜娜,你开玩笑的是吗?”向晚小心翼翼地问。自从进了百乐门,娜娜关心她,照顾她,她把她当姐姐一般依赖,如今,就要这样说走就走了吗?
“向晚,开了年我就24了,不小了。我总是要嫁人的。”娜娜就像是在安抚小孩子,“福生也许不够有钱,不够机灵,而我,也不够爱他,但是这由不得我来挑拣。如果让我选,我当然想选霍二公子,人品气度家世样貌样样顶尖,可是,向晚,这是生活。”娜娜的眼神飘向远处,“只有他真正不嫌弃我,这就够了。”
这话说得太凄凉,向晚不由想起以前父亲还在的时候自己说过一句话,“鱼找鱼,虾找虾,乌龟配王八”。父亲听了大笑,说,“我的向晚将来是要有一个男人,嗯,叫什么来着,白马王子!对了,那个白马王子踏着七色彩云来娶的!”
“爸爸,爸爸,如今你的向晚只要有一个男人不嫌弃她曾经沦落风尘,她就肯嫁了。”
岁月,如流水地一般过去。记得满街小摊子上,摆着泥塑的兔儿爷,忙着过中秋,好象是昨日的事。可是一走上街去,花爆摊,花灯架,宜春帖子,又一样一样地陈设出来,原来要过旧历年了。
娜娜真的要结婚了,开始把东西陆陆续续地搬出百里巷,同住的其他几个姑娘们看着都羡慕不已:她总算是搬出去了。向晚明白,只有这样,才叫做真正地搬出了百里巷,所以她拒绝了张经理的好意,不愿意因为成了红舞女而搬到大别墅里去。因为,再豪华的别墅,也是一只精致的笼子,而她,已经做了舞女,不愿再做金丝雀了。
这天,向晚陪着娜娜上街采办年货和结婚用品。挑挑拣拣,一直到华灯初上的时候,娜娜才开恩回去。行至锦湖路,汽车骤然停下。向晚本就昏昏欲睡,这么一下,身子一下往前扑去,额头在椅背上重重撞了一下,娜娜噗哧一下笑出来,向晚稳住身体后,沉声道,“什么事?”
车夫诚惶诚恐,“前面路被堵上了,过不去。”
在绥州的繁华地段闹事,什么人这么大胆?向晚伸手摇下车窗,向外望去,却被横七竖八的七八辆汽车。二三十个人手拿棍子,个个气势汹汹。路上的行人都在驻足观看,围成了一个圈,正好处在路中央,把道路堵住了,看到这样的情景,向晚也无法可施,只能吩咐车夫,“把车靠边点,等他们散了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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