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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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清宁的伤势并没有医生预料的那么乐观。他本就伤得极重,又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再加上病人自身的不配合,所以总是反反复复不得痊愈。到了第三天,本来已经退下去的高烧居然又卷土重来。
霍老爷子把一拨又一拨探病的人阻在门外。向晚醒过来时已被告知二公子病情有专人照料,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听说他的病又开始反复,她不敢离去,看医生护士忙进忙出,她听不懂他们讲得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心慌。
东少得到消息赶来的时候,就看见向晚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双臂抱住膝盖,无助的将头埋进膝盖里。
“走!”他过去一把扯起她,把她带进贵宾室里。暮色渐起,房间里像笼了一层薄纱,只看见东少指尖一点星火忽明忽暗。
院长推门进来,东少连忙站起来问道:“怎么样?”
院长从病房直接过来,手里还拿着橡胶手套,对着东少道,“刚已经和霍老爷子汇报过了,病情暂时控制住了,以后就要靠调养了。”
东少偷偷松了一口气,站起来伸个懒腰,笑道,“总算是可以安心地回去休息了,这次真是累死我了。”又转头对向晚说,“你也候了一天一夜了,随我回去歇着吧。”
向晚看向他,慢慢地摇头,开口道:“东少,你可不可以求求霍老爷子让我进去照顾二公子?”
东少摸摸鼻子,尴尬地笑说:“你可能不知道,老爷子把我赶出家门时扬言让我再也不要出现在他眼前,所以,估计我连见都见不到他!”
瞧见向晚失望的眼神,连忙说道:“你还是随我回去休息一下,等他醒来问起你时自然会有人来请你。”
向晚摇摇头,答:“反正我回去也休息不好,还是等在这里吧。”
东少烦闷,伸手去摸香烟,却摸了个空。看着地上一地的烟头,说:“你歇着去,你要不放心,我替你守着去!”说完便要开门出去。
“东少!”向晚叫住他,“你还是去休息吧,况且我想在这里陪着他。”
当夜霍清宁的烧便退了下去,他醒过来,沙哑着声音问:“她人呢?”
看护不清楚,茫然地问,“二公子,您找谁?霍老爷听说您没事就回去了……”
霍清宁皱眉,直接问道,“向晚呢?”
“您是不是说等在门口的那个姑娘?”
“什么等在门口?”霍清宁才一开口,便明白了一切,厉声道,“把她给我请进来!”
“可是霍老爷说……”
“砰!”地一声,霍清宁扫落案几上的玻璃杯,“还不快去!”
“是,是……”看护哆嗦着开门去请向晚,身后的霍清宁又昏睡起来。
他睡得很累,深蹙着眉,向晚坐在他旁边,看着他英俊的脸,伸手替他抚平眉宇间的褶皱。
她盯着他,心情好一阵疼一阵,不舍得闭眼,但放心以后的疲惫,还是一**袭来,让她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睁开眼,清晨明媚的阳光铺了一地。转过头,看到床边伏着的小小人儿。凑近去看她白皙皮肤下淡淡的血管,伸过手比划一下,那张脸真的很小,还不及他手掌来得大。把被子拉过去一点盖在她身上,他的手没有收回,就那么轻轻抚摸着她的脸,他指下留恋那细嫩肌肤,看着她静静地睡,嘴唇是柔柔的粉红,睫毛下淡淡阴影,他觉得心中无限的满足。
不管前方的路有多坎坷,未来的痛苦有多少,这一刻,病房里,只剩下脉脉温情。
不知道怎么就醒了,半个身子趴在床边,身上盖着被子,他的手还在留在她的脸颊上,她脸一红,忙直起身子。抬头看看窗外,已近中午了。腰酸背疼,左边手臂麻得厉害,她轻轻地给自己拿捏。
起先的三四天里,烧不高,但是反反复复,他精神也不好,一直恹恹的躺在床上。第三天下午的时候,霍老爷偕同霍夫人子来了一趟。老爷子看也不看向晚一眼,直接让她出去。结果又引得一场争执。霍老爷子气急了,直接撂下一句“不识好歹”。后来霍夫人留下坐了很久,向晚出去让他们讲话,等霍夫人走的时候她进来,看见他的脸埋在阴影里,居然有着淡淡的孤独和悲伤。
终于在一天听说霍老爷子直接下令把警署新升任的汪局长调派梁耜后,霍清宁薄唇一掀,扯出一个冷笑。
那日向晚穿的衣服袖子极阔,衣袖也随风飘拂,朦胧间显着手腕极是纤巧,身上似乎有极淡的香气,非兰非麝,随风迎送,教人心驰神怡。
也许是景色太醉人,也许是香味太迷人,不知怎的,冲口而出,“向晚,随我去东湖官邸如何?”
看着向晚惊愕的样子,霍清宁没有笑,可眼中却有掩不住的笑意,“如果你要我跟你去毓秀园也可。”
东少离开了家,霍夫人仍病着,一直跟随他的一班人也在这次事故中纷纷殒命了……结果却是霍清宁随向晚回了毓秀园。
阳光很暖,又来了,那只小手,从背后悄悄游移到身前。他醒着,她走到床边的时候就醒了,他听见卧室门轻轻打开又关上,嘴角禁不住就翘了起来。
两个星期了,烧退了,食欲也好了很多,人也变得有精神了,他开始坐在床上看报纸消遣。她就陪在房里,也不说什么,不知从哪寻来一方笔砚,开始练起字来。七八岁的时候,耐不住习字的寂寞,兼在国外,用惯了自来水笔,谁耐烦写那簪花小楷。父亲又对她溺爱,痴搅蛮缠,便也随了她去,所以她几乎没怎么习过毛笔字。
向晚初时写字,腕力不匀,一首诗歌被她写来,大大小小歪歪扭扭,她不免泄气,笔一撒,便要放弃。
突然间,向晚只觉腕上一紧,霍清宁从背后伸手来握着她的右手,替她将手腕稳住,一笔一划地写下去。笔尖在纸上划过沙沙作响如春蚕吐丝,墨汁在生宣上化开,氤氲成一首七言律诗: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她一字一句地读着,读完,转过头来正对上他的眼睛,她不自在地微微挣开了两分,竭力平静自己的心绪,笑道:“这诗什么意思?”
霍清宁的表情有点错愕,“你,不知道?”
向晚却是羞红了双颊,低头小声道:“以前爸爸只教我念四书五经,这类诗词没有涉及……”
“这样子啊!”他的声音含着笑意,话在舌尖打了个转,慢慢吐出,“等你以后自然就会明白的……”
放开她,替她重新拿过一张生宣,铺开,笑道,“你就照着我这样临吧。”
他的字迹挺拔,笔划苍穹,任她怎么临也无法窥其一二。他凑过来,看她写得七零八落的字体,笑着抽了她的笔,说,“罢了,我的字太潦,确是不适合你,赶明儿我让人去寻一本卫帖来让你临。现在我有点饿了。”
向晚并不怎么会做饭,但是心情却很好,仔细地把各种食材切碎,散在糯软的白米粥里,就这么简单,也是种雕琢的艺术。
从来没有这么悠闲地生活过,借着自己的伤,慢慢偷来平和的时日。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他的唇边有了满足的笑意,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庆幸这场意外,让她没处躲,又折回来,纠纠缠缠曲曲折折,朝着最终的功德圆满的方向行进。
卫帖第二天就有人送来了,向晚日日临,字也有了不小的起色。
这天清早,霍清宁取来报纸,敲敲房门,交给她一封信。向晚奇怪,撕开一看——蒲北坊8号。
蒲北坊,这也是一个曾经红极一时的地方: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曾经的歌舞升平,曾经的醉金迷,到今天都已散在风中成了灰烬。如今的蒲北坊是绥州最下等的一条窑子街。下了班的黄包车夫、码头工人和刚进城的农民,任谁攒了钱都可以来这里买快活。
满楼红袖已成往事:倚着门口剔牙的老妓女浓妆艳抹,额角的皱纹里嵌进去的不知是粉还是污垢,只一笑,脸上的粉便簌簌往下掉;光着膀子的年轻妓女,轻浮地笑着拉扯过往的五大三粗的嫖客,那藏在脂粉面具下的面容,明明还是少女,一股变质的青涩气扑面而来……
向晚有点被眼前的景象骇到,心里的那股悲凉味更甚,让她不由想逃离这里。
不时地有不怀好意的男人围着她看,但光天化日下倒也不敢出格,只把目光放在她身上上下逡巡,顺便出言轻薄一番。向晚加快了脚步,暗暗攥紧了口袋里的水果刀。
她依着信上的地址找到了一片门,如同蒲北坊的其他几百扇门一样,乌沉沉油腻腻的。
门虚掩着,向晚手触在门把上,有一瞬间的犹疑。终于让心中那翻腾的好奇和信纸上那熟悉的字迹占了上风,她抬手敲门。
等了很久,没有回音,她又敲门,里面才传出一阵男人的叫骂声,还有那种声音,向晚一惊,拔腿便要离去,却在这当口听到一阵阵咳嗽声夹杂着一句幻听般的“救命”声。
她硬生生地定在了门外,呆呆地站了很久,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她不敢进去,娜娜一定也不希望她看到她这样。
也不知站了多久,头顶的太阳晒得她几乎就要昏厥,昏沉间向晚听见里面一阵脚步声传来,她连忙往墙角躲去。“咣当”一声,门被打开,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系着裤腰带。
及至那个男人走远了,她才走进去,看见趴在地上衣衫不整着喘气的女人,刚抑住的眼泪又成串的往下掉。
向晚扑上去抱住她,痛哭失声,“娜娜!娜娜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那地上的女子抬起头看她一眼,随即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冷冷地说:“你认错人了!”
向晚踉跄着跌倒在墙角。不,她不是娜娜,才短短的两个月时间,娜娜不会变成眼前这幅面黄肌瘦,形容邋遢的样子。娜娜一向是顶美的,风情万种,即使两个月前她在万家晚宴上看到她削去了那一头卷发,她也还是精精神神的。
“你,不是?”向晚小心翼翼地求证。
那女子挣扎着要爬起来,向晚连忙过去扶她,却被她一手格开,“都说你认错人了!”
“对,你不是。”只是轮廓相像,她不是娜娜,娜娜已经嫁人了,嫁给了老实巴交的福生哥。她明天就去乡下看她,她一定好好地待在那里。
可是,向晚看到了她怀里的那只英吉利怀表,虽然已经磨去了光泽,但是她认出来了,那是娜娜最喜欢的东西。
向晚又扑过去,不管她如何地挣扎把她抱起到床上,突然,娜娜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向晚连忙抚上她的背,却被她挣开。只见她疯狂地扑向桌子,把桌上的烟枪牢牢抓在手里。
“没有了,怎么没有了?”她的声音十分刺耳难听,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看向向晚,“帮我,帮我去买……”说着掏出刚从地上拾起的几个铜板。“钱、有钱……”
向晚眼泪疯狂地坠下来,落在娜娜的脸上。怀里的人安静了一会儿,接着便开始痉挛起来,她抓着向晚的衣角,“求你,求你……”说着嘴角便有白沫涌了出来,污秽不堪。向晚哭着松开她,胡乱地用袖子给她擦拭嘴角,连连道,“娜娜,姐,姐,我给你去买,你等我,等我!”
向晚前脚刚离开,那个嫖客后脚便折了回来。原来是那个嫖客赌输了钱,突然记起这个舞女身上的那只并不怎么名贵的怀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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