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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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丽华戏院,向晚就发现才这么一会功夫,外面的天居然已经黑了。乌云黑压压的一片。
东少在门口抽烟,看见霍清宁拉着向晚出来,笑着说,“北郊的跑马场,记得,明天过户给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霍清宁看他一眼,脸色不郁地问。
“什么什么意思?”东少一脸莫名,“当初我们不是说好的么?我去见老爷子,他不把我赶出来,我就把九重天送给你,他把我赶出来,你就把北郊的跑马场过户给我。霍二公子,你不会是想赖账吧……”
“我说你把她扯进来到底是什么意思?”霍清宁一脸不耐,开口打断他,掏出烟,打火机打了几次都没成功,扔了手中的烟,看看向晚。她像是被惊到了,到现在还是一副呆呆的样子。
东少居然就是大公子?她看看东少,再看看霍清宁,果然两人眉宇间极为相似。只是神情气韵完全不同,故而也没有人会往那个方向想,只当他们是私交比较好而已。也不想霍二公子是何许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和一个开舞厅赌场的小老板成莫逆?
“你紧张什么?”东少掐灭烟火,伸出手来拍拍霍清宁的肩膀,“你也知道我那白天没人,正好,今天她在那,我就把她拖过来了。”
的确,向晚难得的在白天出现在九重天,去年的今天,她还坐在霍家那豪华奢侈的大厅里弹奏,却是那么快,一年已经过去了。她突生感慨,因此才会在九重天弹钢琴,碰到了东少,不由分说地把她拖出来“看戏”。却没想到反是被别人看了一场戏去。
霍清宁不语,东少看见他的脸色,这样白,这样冷。看得他心里惶惶然的。他明白这个弟弟脾气不好所幸教养极好,所以即使有什么不高兴也是隐忍不发,如今这样直接地给他看脸色倒是鲜见。遂伏低头陪笑道,“是我错了,是我考虑不周。向晚小姐,小生这厢有礼了。”说罢朝着向晚夸张地作了一个揖。
向晚想说点什么,又看到霍清宁蹙眉咳了几声,神色极是冷淡,也噤了声。
霍清宁含怒侧目,“五年前的旧事你当真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东少一愣,又给自己点上一支烟。
向晚等着听故事的始末,她的确好奇,究竟是什么使得父子反目。可是好久没人说话。
终于东少说,“怎么能呢?”他对着灰蒙蒙的天空笑得淡泊,“我现在才明白,当年你没有站在我这边,真的明智。”
他们自诩老了老了,可是谁又敢说他们老了?即使过了五年,他依然不是他们的对手。滔天的权势,铁腕的手段,旺盛的精力,使他们对儿子的挑衅不会太介怀,因为,他们有这个自信:孙悟空哪能与如来佛斗法?
天越来越闷,天边也滚来阵阵闷雷声。向晚抬头看看天,这心悸躁动,原来是要下雨的缘故么?一时逼仄窒闷,东少觉得自己似溺在水里,什么也抓不住,一口气也透不出。只生生的难受。
五年前的事,是他这辈子都不愿回想起来的事。身边的一干人等都忙不迭和他划清界限。没关系,那时他告诉自己,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
他的父母手腕通天,尚不需他们亲自出面,一切都按照他们期望的方向发展着。
只消威逼再加利诱,就足以使曾经的海誓山盟变成笑话,使曾经的恋人变成仇敌。
当他抛下一切赶到女友家的时候,迎接他的却是一室冷清。他挣扎,彷徨,寻找。最终找来的却是一纸流产诊断书。兜兜转转,却发现,原来自己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思及至此,东少才猛然醒悟今日险些犯下大错。他一味想着与霍清宁的赌约以及心中的怨怼,却不曾想到会将向晚将置身于何种麻烦里去。
“是我大意。”东少肃容,朝霍清宁点点头,“感谢今日搭救。”就要登上车去的时候,眼角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身子一僵,竟就这样不上不下地楞在那里,眼神由惊愕到愤怒再是自嘲。
向晚莫名其妙,顺着东少的眼光看去,也只看到一对夫妻,领着两个孩子。再看看霍清宁,他倒是一脸淡漠。
这是一对极为普通的夫妻,看着装丈夫应该是书记员之类的职务,而妻子,看身段,应该也是个美人,穿着时下流行的真丝旗袍,娉娉婷婷地走着,犹如一副会动的画。显然,这个丈夫非常宠爱她,这不是一般人家穿得起的衣服,即使是向晚,也不过新近做了两件。
美丽的女主人,老实的男主人,可爱的孩子。很平常的幸福家庭,看不出有什么出挑的地方。
霍清宁看他一眼,了然中又带悲悯。
“你这是什么意思?”东少突然一拳挥出,霍清宁猝不及防,被他打中嘴角。嘴角裂开,血流出来,他掏出手帕一擦。
神色冷冷地对着东少说,“够了!”
霍清宁伸手隔开他,“你要发疯也别冲我来!季馨在前面,老爷子在后面!有本事你冲他们发疯去!”
“是!我没用!我斗不过老爷子也斗不过季馨!你满意了?”东少始终带着一丝微笑,“你有用?你有用怎么会被人家掐着脖子动弹不得?俄国人,日本人,法国人?谁不是骑在你头上?你有用?怎么不去把老爷子外面二十几个野种统统拎出来毙了……”
向晚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东少,东少从来都是挂着妖魅般的笑,肆无忌惮地说话做事,如同铜墙铁壁,没有缺点,不可攻陷。
现在的他,几近癫狂,用最恶毒的语言,伤害最亲近的人。在大街上,众人看着,指点着,他不在乎。他仍旧在笑,依旧笑得好看,
“李庆!”霍清宁蓦然一声断喝,“把这个疯子给我捆回九重天去!”
李庆把东少架走了,留下搭东少车来的向晚,站在那里,尴尬万分。
“你去哪里?”霍清宁终于开口,“一起走吧,我捎你一程。”
闷雷声里,这雨终于下了。众人纷纷奔走避雨,雨势渐急,刷刷地抽打在车窗玻璃上。向晚坐在霍清宁边上,正襟危坐,偶尔眼角一瞥,偷偷看边上的人两眼。他不知在想什么,眼睫低垂,盖住眼里精光。他眸子细长,平日里的冷漠现下另带上了几分慵懒……
瓢泼般的大雨下,街上已经没有行人了,连三轮车夫都禁不住这大雨,纷纷跑到屋檐下去躲雨。只剩几两汽车,在这大雨中缓缓前行。
雨水顺着车窗蜿蜒而下,天地间蒙蒙一片。向晚再一次偷瞟霍清宁的时候,恰巧撞在霍清宁的视线里,他看向她,似笑非笑。“轰”的一声,向晚羞得连头发都要竖起来了,连忙将视线投向窗外。
窗外一对情侣正在大雨中拥吻。混沌的天地中,只看到两条人影。向晚虽然老成,毕竟年少,对这对旁若无人拥吻的情侣,羡慕有之,好奇亦有之。她摇下车窗,想看清这令人艳羡的女孩长得如何时,一阵冷风夹着雨灌进来,耳边传来霍清宁压抑的咳嗽声。
“啊!对不起,对不起。”她手忙脚乱地关上窗户。转过头,看向霍清宁,他依旧低头轻声咳嗽,她只能透过头发的缝隙,依稀看到他俊郎的眉。
隔了好一阵,咳嗽声才慢慢地缓下来。“向晚,你不用这么紧张。”他虽面色如常,那眼里的笑意,却是掩也掩不住,“我不是老虎,不会吃人的。”

“哦,好,好。”如何能不紧张?他随便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都能让她丢盔弃甲。何况他存了心的蛊惑她,笑得那么好看。
“向晚。”霍清宁突然开口问道,“告诉我,怎样才能活得如你这般纯粹?”
“嗯?”向晚不解,这是间接骂她不懂人情世故么?她这些时日来不是已经长进了很多吗?难道在霍二公子的眼里,还是这么不堪?
“不是,我的意思是……”霍清宁一时词穷,讪笑道,“总之,你记得这是好话就对了。”
其实他是想问,那天,在锦海棠门口,你被那么多人推拒,唾骂,甚至殴打,在遭遇到那样的侮辱后,整个人狼狈不堪时,为什么你的眼睛里还能一点怨恨都没有?为什么即使经历过了这些,你还能拥有那么纯粹的眼神?
如同穷人嫉妒富人,残疾的羡慕健康的,可能连霍清宁自己也不知道,他心里也艳羡着向晚。干净,纯粹,坚强。
这算是他在夸她吗?她摸不着头绪,更不知道如何接话。两个人之间出现了沉默。如此狭小的空间里,安静得彼此的心跳呼吸都可以听见。霍清宁专心致志地看报,向晚专心致志地看着窗外。
想必连司机也感到局促,按开了音响,里面传出时下流行的香艳情歌。向晚坐在里面,听着这靡靡之音,仿佛唱的就是她的心声,更觉不安与尴尬。
司机沉醉在女明星沙哑的嗓音里,丝毫察觉不到向晚的不安。
过了一会儿,车行到九重天门口。向晚才开口道,“再见,还有,谢谢你,二公子。”
他点点头,接受她的谢意,没有推辞。
向晚打开车门,一只脚已经跨了出去,突然听到霍清宁开口,于是又把脚缩回来,“向晚,”他停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措辞,“今天的事,可能会给你带来一些困扰,如果有什么事,你可以来找我。”
“不用不用。”向晚连连摇头,且笑且道,“只是一件小事,二公子你不用放在心上的。”
“你可知道,得我一个人情的好处?”不是他自夸,得到他霍二公子的一个承诺,好比寻得了纵云梯——可以一飞冲天。
“真的没关系。二公子以前……”向晚连忙改口,“东少帮过我很多的。”
“向晚,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你真的令我惊喜……”
“向晚?”白玫瑰走近,拍拍站在走廊上神情茫然的向晚,“雨那么大,你不进去吗?”又顺着向晚的视线方向看去,只看到三辆黑色的车在雨水的冲刷中慢慢远去。
白玫瑰看看向晚,再看看那三辆不算陌生的车,缓缓地绽出一个诡异的微笑,自个儿转身走了进去。
霍老爷子做寿,即使不是什么大寿,送礼的人也不会少。这不,霍夫人拿着一个翠绿的精致的鼻烟壶爱不释手。
“真是漂亮,这洋人看着大手大脚没想到却做得这么精致的小东西。”霍夫人笑着和苏茗说。
“谁说不是呢?”苏茗也笑得端庄有礼,这女子样貌端庄,举止高贵,连笑容也仿佛是英国贵族学校学出来的样子,嘴角上扬30°,不露牙齿。
“老二还没来吗?”霍夫人问身边的张妈。
“是啊。外面天气不好,许是被堵在路上了。”张妈笑着解释,她是霍夫人的陪嫁丫环,在霍家有着独特的地位,两个小少爷从小就是她带大的,因此格外的疼宠一些。
“天气不好就不晓得早点出门吗?”霍夫人似真似假地埋怨着,“让人家小姐等在这里,他也不难为情?”
“伯母!”苏茗娇羞地打断她,“您又嘲笑我!我去给霍伯伯弹首曲子作贺。”
“好了,好了。我不打趣你了,你过去吧。”霍夫人被逗笑,唤了一个丫环领了苏茗过去。
霍清宁是踏着苏茗的钢琴声走进客厅的,苏茗正在弹一曲《梦中的雪》,霍清宁并不十分精于此项,说不出好和不好。只是略感生涩,这让他想到去年霍老爷寿宴上的情景,似乎也有个小姐上弹“献丑”,他还记得向晚嘴角隐忍的笑意。
才一年,这弹琴的女子怎么就变成了红透绥州的舞女?
“今天倒晓得回来了?”霍夫人嗔道,“我都当你忘了家门朝哪开了。”
霍清宁不知该如何应付母亲过多的母爱,只好在那里笑。倒是张妈,迎上来,拉着他的手,一阵紧搓慢揉,“少爷啊,怎么瘦那么多,好好的搬出去干嘛啊?”
霍清宁笑,“我又不是孩子,张妈你净瞎操心。况且我又不是住在国外,要见还是见得到的。”
“是,是。”她直笑,“少爷也有二十二了,不过没成家的人就不能说是大人,要等少爷行完大礼,有了少奶奶管,我们才算是不用操心了呢。”
每次无论说什么,她都有办法转到这句话上去,霍清宁只好苦笑:“那你还是继续操这个心吧。”
“怎么要继续操心,今晚苏小姐可是也过来了呢?”张妈笑得开心无比,“快去,她可是等你好久了。虽然嘴上不说,我们可都看出来了,她心里着急着呢!”
“老二,你哥哥又是怎么回事?”霍夫人赶在霍清宁离开前开口,“怎么又弄个女的来气你爸?”
“妈妈,我说了。那是我的女朋友。您又不是不晓得哥哥,他这人,就喜欢和你们争执。”他说,接过侍者端来的红酒,啜了一口,“好了,妈妈,我先去招待客人了。”
“那你又怎么多出个女朋友来?”霍夫人不依,“那苏茗怎么办?你难道忘了你父亲要你尽快和苏茗订婚?”
眼看着儿子的面色越来越淡,霍夫人也不由住了口,叹了口气,帮儿子整整衣服,“就知道你又嫌我啰唆,可是,我又怎么能放任你在外面乱搞?和别的女人玩玩是可以,只是别学你哥哥那样做得出格,惹你父亲生气。”
他心里怜惜着母亲,怜惜她出生娇贵,却在这深宅大院里挨着寂寞。可是,母亲却永远和丈夫站在一起来审讯儿子。父亲外面有女人,也有儿子,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从来不与母亲说,也不往家里带。他想着,母亲一贯是知道这些的。只是父亲没有“出格”。也就睁眼闭眼了。
苏茗连弹几曲,博了个满堂彩。下来的时候,看见霍清宁正在杜政平身边说着什么,苏茗走近,“二公子。”
“刚才是你弹得么?”霍清宁看向她,笑着说,“弹得真不错。”
“献丑了。”苏茗也笑,眼睛里亮晶晶的,有着讨好的笑容,“二公子也懂这些。”
“霍某一介粗人,只能听听皮毛,哪里比得苏小姐十八般武艺?”
“二公子真是太谦虚了!”杜政平在旁边插嘴道,“如二公子这般优秀的人全国也没几个,若二公子也是粗人,那我们这些人可怎么办?”
“总理您太抬举。”霍清宁饶有兴趣地看着杜政平在旁边拐弯抹角地夸赞他,他觉得母亲有一句话说得真不错,“我们这样的人家,用得着看谁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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