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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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铭见他如今怎样了?”胤湛怒睁着眼,像一对火珠子一样,直盯着茔儿。
虽然胤湛在人前从无笑容,但茔儿却也没见过他这样一副暴怒的模样。望一眼手中的剑,猜想胤湛必是知道铭见铸剑所需的代价。换作以前茔儿或许可以不在乎,但如今既知妖谷尚存,翩又是那般厉害,琉璃青剑也已铸成,救出白恕似已不再是妄想,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性命的宝贵,无论如何也不想冒险激怒这位乖僻的湛真人。
胤湛见她踌躇不答,一脸的犹豫,目中凶光更甚,喝道:“说话!”伴着喝声而落的,还有一道直劈而下的怒雷。
茔儿一惊,急忙后退避开,眼见躲不过去了,只好说道:“见真人他……以血铸剑,已经……”话不及说完,只见胤湛双眼泛红,盛怒之下长剑出鞘,以劈山断海之势猛袭而来。
茔儿召光壁来挡,只听一声脆响,光壁化开来势,却碎裂成片,而那余劲犹胜,直将茔儿甩出十几丈远,压得她呼息欲窒。
“湛真人……”茔儿还欲解释,胤湛却不给她机会,一击才息,挺剑又上。
虽然同是大真人,但胤湛比之铭见,竟高出不只一层。他们两人虽然资质差不多,上山时日相同,修炼年月相同,但秉性却是天差地远。胤湛当日亲见父亲惨死,对妖心存忿恨,加之性格本就执拗孤癖,是以初上昆仑的时候,练功勤勉如发疯中魔,进步也是神速。但铭见向来疏懒,与世无争,虽然亦有天赋,但却从不在意,再加之后来进入神火洞,有铸炼为遣,对练功就更不上心了。
茔儿之前与铭见交手之时,铭见心存赴死之念,并未使足全力。纵是那样茔儿也已险现还生,何况胤湛如今一心想置她于死地,每一招出手都不遗余力,不过相交三招不到,茔儿已败相尽显,几入绝境。
如今的茔儿求生之念极胜,不愿与胤湛以命相搏,勉力抵过第三剑后,趁着第四招起式之即,催动琉璃青剑向着身后绵延的青山急驰而去。那山山势崎岖,若是能藏身于此,指不住便能躲过一时。
胤湛在昆仑住得久了,与同门对试顶多是遇到不敌认输的,哪曾有人打到一半便即落跑的?虽然偶也下山除妖,但以他的修为,又怎容妖孽有逃跑机会?再加上茔儿身着玄位青衫,胤湛的脑中她始终是一个昆仑弟子。在昆仑时的习惯,让他一时大意,见她忽然御剑急去,以为她另有强招,竟是微微一愣,待得她去而不返时,才刚刚反映过来,恼意更胜,纵剑忘我地追去!
茔儿见胤湛一时疏忽,心中才松了口气,哪知急风就至,夹着凌厉之气,来得好快!
“湛真人,你杀我作甚!”茔儿见他穷追猛打,心中也恼了,打不过他,难道惩惩口舌之快也不成么?于是放嗓吼去:“见真人之死于我何干?以他的功力若非自存死念,光凭我一己之力如何伤他?纵使你要杀我,也不能以此为由!”
“胡说!”身后怒喝伴着闪电般的剑芒而来,茔儿一个急转,危危险险地躲了开去,就听胤湛斥道,“难道是铭见心甘情愿地为你心命铸剑么?就凭你?”
“就凭我又如何?见真人脑子里在想什么,我还想问他一问呢!平白无故地扑身到我剑上,害得我如今有口难辩,还要被昆仑追杀!若是早知如此,鬼才求他将剑铸成呢!”这番话说来倒是真心的,若非出了铭见的事,茔儿如今只怕已经身在妖谷了,至今想来,当真后悔不已,委曲地嘀咕着,“都跟他说了,要我命的话我就不铸了,他却硬要把命塞给我……哪有这般强买强送的作法……”
胤湛眼中神色惊疑不定,看她一眼,脑中忽地晃过婵君的影子。一时之间,他竟骇然变色,怒吼道:“不可能!就凭你想取代她?不可能!”说话间,飓风骤起,放荡狂悖,沙霾漫天,一片昏黄,仿佛整个天宇都在震荡。凶恶的风暴挟带着瓢泼的剑雨,以海啸山崩之势席卷天地。
茔儿被这剑势惊得目瞪口呆,颓然松开青剑,闭目待死,只余下深深的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满耳嘈杂的声响,身旁那迫人的气势却停驻在了咫尺之外,不再攻进。
茔儿睁开眼来,只见琉璃青剑飞鞘而出,极快的旋于身侧,在她周身织起一道剑网,将那翻天覆海的攻势阻在了剑网之外。茔儿一怔,忽地心中一痛,喃喃道:“又要靠你救我啦,我这主人真是没用……”
胤湛见那青剑出鞘护主,神色更是复杂,喝道:“你为什么要护她?你的主人不是铭见么?铭见因她而死,你又为何要护她!”
青剑不答,也无法作答,只是固执的守护在茔儿的身旁。胤湛的攻势愈强,它守得愈死,甚是一副不惜剑断人亡势头。
胤湛凝望着这柄他从未仔细瞧过的青剑,望着它琉璃色晶莹剔透的剑身,望着它固执守护茔儿时的青影,脑中浮起的是铭见铸剑时那瘦弱而坚定的身影。
微一犹豫,胤湛伸手召回长剑,撤了道法。茔儿顿觉身心一轻,不由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

“我问你。”胤湛忽然开口,却仍是那不善的口吻,“铭见是不是已经死了?”
茔儿略略一顿,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嗯。”
胤湛沉默了片刻,又冷冷问道:“他死前,说过些什么没有?”
“他说……‘其实我一直睡觉,只是因为睡着了,肚子就不会饿了。小时候,家里穷,养成的坏习惯罢了。’”
胤湛听罢,浑身一颤,像是失去了最后的理由,强绷着的盛怒的面容慢慢萎缩成了深深的无奈。
长长的一声叹,双手颓然垂下,仿佛再不愿看茔儿一般,低声轻喃道:“最终……你还是承认了她……为什么……”
茔儿忽然地觉得眼前这个乖僻易怒的湛真人不再那么可怕了,就像刺猬卸了满身的防备后,就只余下一只无害而可怜的地鼠了。
那一份寂寞从胤湛的声调中涌出,这个男人先后失去了父母、婵君、昆仑、铭见,如今连最后的一点坚持也失去了,那个强大的身躯似是在一瞬间瘦弱了下来,眼中的疲惫浓得化不开。
“湛真人,我不明白。”茔儿问,“铭见大人总是睡觉的理由,非常重要么?”
胤湛看了她一眼,眼中已没有敌意,在那个目光里,似是什么都没有了,淡淡答道:“并不重要,只是他从来都不愿说罢了……只怕也没什么人敢去问他,怕显得自己无知。除了……”
“除了婵君,是不是?”
听到这个名字,胤湛的眼中划过了些什么,茔儿却没能抓住。只听他说道:“昆仑上,这个秘密铭见也只告诉过她一个人,我原以为,她死后,天底下不会有人能让铭见再说一遍了……这把剑,也永远都不会铸成了。”
茔儿默然,不知应该再说些什么了。胤湛也似是陷入了沉思,半晌不语。
茔儿望了他一眼,忽然意识到这是逃走的绝好机会,食指才动,忽听胤湛说道:“你跟我来。”
“咦?”茔儿还未反映过来,只见胤湛已驾剑行远了。
是跟还是逃?茔儿还在思索之际,脚下一动,琉璃青剑已载着她随胤湛去了。
“喂!你做什么呀!”茔儿脱口而出,话出口才意识到声音大了,忙抬头望一眼胤湛,那个身影已缩成了一个手掌大的点,自顾自地向前飞去,似是根本就不在乎她是否真的跟来。
胤湛这个样子,茔儿反倒不怕了,由着脚下的剑,载她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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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究竟想在此地呆到何时?”翩出谷口,语调中已没了怒意,而无奈。
这只蛟自茔儿离去之后,整日端坐在谷口呆望着天空,不去追茔儿亦不来攻妖谷,不与为盟也不为敌。翩实在是摸不透他的心思,几次三番的试探无果,大大小小交了不下数十次手,赶也赶走,骂也骂不醒,到了此时已是真的无计可施了,蛟却仍然故我
蛟睨了他一眼,不屑再答,只道:“你要打得死我便出手,说话我可不想听。”
“你……唉……罢了。”翩放弃了,转身欲走,回过头看他一眼,却又折了回去,“你上次说的是真的么?”
“说得什么?不记得了。”蛟冷冷道,说话的时候眼睛始终没有望着翩。
“为什么功力会每日逐减,你说你不记得了,那话是真的,还是在敷衍我?”
蛟冷笑一声,道:“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
“将信将疑,左右无事,听来解解闷也无妨。”
蛟这才望了他一眼,神色竟有些变了,嘴唇微微动了动,却还没有说出话来。
“真是个怪胎。”翩道,“难怪会觉得茔儿有趣。”他忽然笑了笑,饶有兴趣地问,“你初见她时她是什么模样?与那些昆仑弟子一样端着正经的架子么?那定是为难死她了……”
翩自顾自地说着,也不在乎蛟是否回答,却不曾注意蛟那张蓦然铁青的脸。
初见她时,她是什么模样?
蛟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忘了他们是如何相遇的了!翩一定不知道自刚才起便一直一动不动的蛟身子已如僵石。他发疯似是搜寻着自己的脑海,却只找出凌乱的片断,像是被绞得片片的织绵,怎么拼都拼不回原来的模样。
怎么这么快?这么快就遗忘到了这段记忆,难道从前的旧忆已经全部忘光了么?
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他听见自己的身体里,传来了风冲过巨大洞窟般悠长的声音,从胸中一直到头颅。原来他的身子里已经空空如也了么?
蛟忽然觉得好冷。
翩的声音突地消失了,像是绷断的风筝线一般突然。蛟茫然地抬起头来望着他,却发现他神色奇怪的望着前方的一处。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在蚴黑混沌的沼雾之间,缓缓出现了一抹艳红,如一簇优雅跳动的火焰。
那火焰不急不徐地烧近,翩木然地张开口,几个字节便滚落了出来:
“彤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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