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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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当空,万里无云。天的尽头亮起殷红的一个小点,还不待分辨清楚,那红点便如燎原之火,轰轰烈烈的燃开了。
众妖聚向谷口,抬着头看那奇景。赤彤的、湛蓝的、澄黄的、翠绿的……奇幻的色彩如打翻的染缸,搅杂出瑰丽的景观。那缤纷在天际的颜色不是云彩,却比风还快,近到头顶,猛地一折,自天而下,犹如满天的繁星忽然落到身边,蓦地,血光飞溅,哀号四起。
“是剑阵!昆仑的剑……”草妖的嘶吼戛然而止,身子已被十几道剑芒洞穿。
众妖如梦初醒,纷纷扭头向谷中蹿逃。剑芒如雨,交织成密密的杀网,困在网中的妖顿时四分五裂。
“大……大人!”翩跌跌撞撞的冲进门,头顶却结结实实的吃了个暴栗。
“别叫,大人累了,正睡着呢!”茔儿伸手想拎他的耳朵,翩猛的推开了。她一怔,竟是呆了。
“大人……昆……”
“嗯。”躺在床上的人支起身,神色平静苍白,“我知道。”
翩愣了愣,愕然道:“您……您知道?”
“守好这里。”白恕将手放在翩的肩上,用力的按了按。
“大人,我……”
“守好这里……”仍是这一句,“还有她。”唇旁绽出平静的微笑,那个如风般淡逸的身影就这样离开了。
“大人去哪里?”茔儿问,想跟着追出去。有一只手忽然伸出拉住了她。她像往常般欲将手抽出,但今天从那双纤细的手掌中传出的力量却让她吃了一惊。
“茔儿……”少年的脸色凝重,眼里却多了些什么。茔儿不知那多出的究竟是什么,但能感觉得到,那是如磐石般坚硬的。
“彤!昆仑的……”推开门,一道红光自眼前划过,矶砚忽然顿住了,褐色的双眼震惊的瞪着眼前这个一身赤红的男人,怔怔的张着嘴,那后半句话却卡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噢。”彤轻描淡写的笑了笑,“说了让他们晌午来的,居然推迟了半个时辰。真是怪了,明明已经等这一刻等了两百年,心急得不行了,却还是这么忌惮白恕,唯恐他功力没有耗尽,不敢早来片刻。人啊,道法纵使深至冠绝昆仑,胆子却仍然没有一只老鼠大。你说呢,矶砚?”
血自矶砚的嘴角溢出,他低头望了一眼插在胸口的那道红色剑芒,眼神仍旧困惑。
“你不懂么?”彤望着他,脸上始终挂着笑,却笑得没有一点温度,“你看外面的昆仑剑阵,真是威风厉害。剑阵过处,寸草不生。其实这剑阵他们早就练成了,哪怕是白恕不伤,也一样敌不住。可是他们怕,两百年前那个单枪匹马杀得昆仑片甲不留的身影依然活在他们的脑子里。有白恕在,他们就不敢动这里一草一木。哪怕他们的道法早在他之上,哪怕他们知道这谷里的众妖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哪怕他们在这里埋了眼线,清楚这里的一举一动。”
矶砚慢慢的明白了,眼中凶光渐重,伸手猛的握住胸口剑芒,奋力一拔。彤却比他更快,食指一动,剑芒穿胸而过,血如茶糜般绽开。
矶砚的身子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地上。
他还没有死,努力的呼着气,右手捏诀试图施展杀招。彤的脚轻轻踏上他胸前的伤口,矶砚呻吟一声,手如被割断的秋麦般颓然垂下。
“矶砚,你是我的朋友,这一点我不曾骗你。不过……咱们只能做两百年的朋友。”
“失了魂,你已毁了自己千年的道行,如今连个妖都称不上,要拿什么去同昆仑斗?”走出院子的时候,老树精问他。
他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老树精似乎是明白了,只是叹了一口气:“算了,你去吧。这里的人和事,我会替你守的。”
他依旧只是笑了笑,推开了门。
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推门了,推开了这扇门,以后便再也没有回来的时候了。
走出去的时候,忽然想起了许多的往事。这一次,他不再刻意避开,而是由着它们在脑中循环往复。那些苦恼和痛苦,失意和孤独,此刻都化成了唇畔的微笑。来来回回穿蹿跳跃在脑海中的身影,自始至终便只有那一个。
蓦然间明白了,原来喜欢便是这样一回事啊。
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她,可是她的影子原来从不曾离去。她死的那段日子,他整夜整夜的无法入眠,他以为是自己不习惯。后来有了茔儿,果然便好多了。
如今想来,他不过是在茔儿的身上寻找她的痕迹罢了。茔儿的坏脾气他从不喝止,她的任性他只是宠之溺之,她的疯言疯语他从不管教,茔儿的疯癫原来不是自己生成的,而是有他在刻意引导。
茔儿越来越像她,他便越来越宠爱茔儿。
原来他很早便明白了什么是喜欢,那个人不但教会了他道法,更让他体会了幸福。那幸福淡淡的,不动声色,等发现时却已刻骨铭心。
原来如此,原来他也是喜欢茔儿的,只不过这喜欢是他从另一个人的身上挪移过来的。

用了两百年才终于明白了自己心情,白恕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从不曾那样笑过,笑容明朗得仿佛不是自己。
原本密密的森林被剑芒撕裂,清澈的溪泉如今泛着浓稠的血水,妖谷里除了白恕爽朗的笑声,是一片死寂。
头顶噗噗作响,白恕抬起头,无树遮挡的天空中围起了一层又一层剑网。各色的剑上踏着统一的白衣修真人。他们带着一样冰冷的面容,静静的凝视着白恕,仿佛是猎人望着自己已死的猎物。
“白恕。”有人叫他,头顶密密麻麻的飞剑纷纷让出一条道,一个宽袍白髯的老者御剑而下,“我说过,至多五百年,我会将你和那妖龙一道,关回昆仑的刑妖塔中,永生永世,再无重见天日之时!如今可算是实现当日的诺言了。”
“雷量。”白恕含笑的望着他,“两百年不见,怎么老成这样了?”
“哼!如今你道行已毁,手无缚鸡之力,还想如何?”
“噢,是啊。她说过,昆仑的掌门都得是些长须的老头儿,不然便显不出威严。”说着,又笑了笑,“原来她不是在骗我。”
“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便只能惩惩口舌之快么?”雷量蔑笑。
“龙呢?你寻到他了?”
雷量的笑容一敛,恨恨道:“那妖龙,不必烦你操心。”
“那就是还没找到的意思了?用了两百年还找不到他,余下的三百年,可要加油努力了。”
雷量牙关一咬,自喉间迸出:“拿下了!”
十几道锁链同时自天际坠下,洞穿了白恕的身体。白恕抬头仰望着天空,天空却被数不清的七彩剑光遮蔽,看不见云,看不见飞鸟,真是难看啊!他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
“用……用魂救我?”茔儿脸色苍白,说出的话带着轻颤。
翩点了点头。茔儿猛的起身向门外奔去,翩拉住了她的手,用尽了力气不放,她便挣扎起来。
“放开我!我要去找大人!!”
“你如果出去,便白费了大人的一番苦心。”
“你说……什么?”
“昆仑在谷里布了杀阵,大人去引开他们……”翩咽了咽口水,艰难的说下去,“他们的目的只在大人,若目的达到,说不定便会放过……”
“啪”的一声清响,一个重重的巴掌落在翩的脸颊上。望着女孩焦急愤怒的脸,翩轻轻的抚了抚如火烧般疼痛的脸。
“你怎么能这样!那是白恕大人啊!我不能让他死,茔儿死了也不能让大人死!你把手放开!放开!”茔儿哭喊着。
翩望着她,忽然扬起了手。
“啪”!
茔儿的哭声戛然而止,她不敢置信的瞪着眼前这个连说话都会脸红的少年,连脸上的疼都忘了。
手指上残留的刺痛感让他不禁紧紧的握起了拳,定定的凝视着女孩的眼睛,他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他说:“我会守住这里和你的。”
“茧儿……”
熟悉的称呼让他笑了笑,轻声的安慰她:“别怕,茔儿……你别怕。”
大地忽然震动起来,门窗咯咯的颤动着。茔儿身子一僵,紧张的望着翩,翩的脸色一白,紧紧拉住了她的手往身后一拖。
屋子颤得厉害,即便隔着门板都能感觉到凌利的杀意。
翩的身子不禁有些发抖:“茔儿,要是守不住……”
“守不住,就一起死好啦。”似是忽然长大了,茔儿的声音格外的冷静,只这一瞬,又笑了起来,“反正我长这么大,还没死过呢!”
翩笑了。
昆仑的剑阵已到,领阵的是个年轻的少年,沉静的表情,木然的眼神,手一挥,几十道剑芒同时射下。
老树精“嘿嘿”一笑,松软的泥土里伸出无数的根须,牢牢的围住那幢两层的木屋。剑芒落到根须上,顿时被枝叶缠住,动弹不得。
“小鬼,你树爷爷修道几百年啦,你修了几年?”
少年淡淡道:“二十年,不过……已经够了。”
老树精哈哈大笑起来。少年却笑不出,仍是那张如薄冰覆面的表情。
老树精的笑声忽然止住了,抬起头,他看到漫天飞舞的剑网,数不清,辨不明,仿佛是罩住了整个天空。
昆仑少年缓缓抬起了手。
老树精“哼”了一声,叫道:“小蝴蝶,咱们俩今儿个怕是都要交待在这里了,你怕不怕?”
“嗯,很怕。”翩说。
“我不怕!”茔儿大声叫道,“咱们一道交待在这儿,到了阴间,你再开花给我看,要满树的!”
“嘿!好啊!”老树精用力的点头,枝桠乱颤。
少年的手猛的向下一按,满天的剑芒化成看不清的光影,向着同一个方向射下!
“茔儿,别看。”翩低喃着。
“你说什……”忽然眼前一黑,接着便不省人世了。
翩将茔儿按在身下,张开朱红的蝶翼紧紧裹住。
同一时间,天降万剑,将一切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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