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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茔儿喜欢彤的程度其实是要超过矶砚的。
她喜欢彤的美,那种美带着高傲华贵,却又艳丽得惊人,让人自惭形秽,不敢逼视。她喜欢听彤说话,那话里充斥着睿智轻慢,却又是满不在乎的,仿佛天塌下来第一个砸到的也不会是他。她还喜欢彤的责骂,那种责骂看似严厉,其实却伤不到筋碰不到骨,还隐隐的透露着无奈和宠爱。
以前,彤总是喜欢抱着她坐在膝头。茔儿长到彤手肘这里的那一年,彤抱着她坐在石台上看月亮,矶砚自头顶飞过,远远的抛下了一句:“哟,老牛吃嫩草呀!”后便扬长而去。
“咦,哪来的牛?彤大人你瞧见了么?”茔儿回头望去,却发现彤的脸色发青。
自从那次之后,彤就再也不抱她坐在膝盖上了。
茔儿直到现在也没想通,那天夜里哪儿有牛?即便是有牛,它吃草又有什么不对呢?牛不吃草,难不成还吃肉么?
但是这个问题她不知问了彤多少次,直到最后连她自己也问得烦了,还是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而且彤似乎很讨厌和她谈论这种有关“牛吃草”的问题。
彤应该很讨厌牛吧?这是茔儿最后得出的结论。
所以这一次,茔儿开口便问:“彤大人,您讨厌猫吗?”
“猫?”彤细长的凤眼一转,便明白了,“你是说妙灵吧?你想问什么?”
“彤大人真聪明!是这谷里最最聪明的妖!最最最最最聪明……”
“停!你给我戴高帽子,多半就不会是什么好事,说吧,又想做什么?”
“大人,您知道妙灵的事么?”
“妙灵的事这么多,你问的是哪一件?”
“茔儿全都想知道。”
“我这做妖的都没你这么贪!”
“那,先问妙灵和那男人的事好了。”
“不清楚。”
“啊?”
“她进谷的时候便是带了这么个老**干的男人。然后住在深谷里,不知用了多少精力幻化出一座锦楼。好像是什么王孙贵族的住处。那男人以前似是你们人类中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她爱男人,男人爱她,了不起便是这种事了。”彤用他玉葱似的食指一点茔儿的额头,“这么点事都想不通么?笨蛋一个!”
茔儿不甘的揉着被戳痛的额头,又问:“那森然大人与妙灵间又有些什么事?”
彤笑了,道:“妙灵是森然那怪胎的克星啊。那条蛇天不怕管地不怕,却独独吃不定妙灵。”
“为什么?”
“傻丫头,你说妙灵美不美?”
“不美,丑死啦……不过,她是个好人。”
“丑就是了。好不好的,我可管不着……她现在是个丑八怪,那是因为她以命抵命,抵一条命换男人的十年阳寿,自己就要苍老十岁。她整整为那男人抵了八条命,你算算,她的容颜该有多老了?刚进谷的时候,可不是这副样子的。妙灵呀……若单论容貌,这谷里的众女妖可不止差了她十万八千里。要不然以森然的眼光,又怎可能为了个老婆子一见倾心。”
茔儿吐了吐舌头,也没在意。在她心中,美到彤这种地步已是极致。彤虽美,但也不至于美过香玉、朱绛她们十万八千里,要比他更美,那要美到哪里,她也凭空想不出来。
圆圆的眼珠子一转儿,问道:“彤大人,妙灵若真是那么美,那你喜欢她么?矶砚呢?”顿一顿,又补上一句,“白恕大人呢?”
“我?我怎么可能喜欢上一个比自己更美的人?至于矶砚嘛,他的脑子里也就装得下两件事,吃和飞,除了这两件,他还能懂些什么。那只白老鼠就不提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提了?”
“他比矶砚还不如,木头身子里嵌了颗石头心,估计连喜欢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呢!”
“是么……”茔儿不知为何,垂下头来,一时默然。
彤却勾起了谈性,继续说道:“别看森然脾气怪,也是个一条筋。一眼喜欢上了便死认不放。妙灵带着个男人他也不嫌,还把自己住的深谷幽居送给了人家。自己随便找了处漏风漏雨的破山洞住下。原是指望着等那男人死了,自己就盼出了头。谁想八十年一过,当年的美人成了老太婆,还是不肯遂了他。想想真是好笑,难道一个死人倒要比森然还值钱么?哎……所以呀,妙灵是个傻子,森然也不聪明,傻子配笨蛋,倒还真是绝配一双。只是偏偏里面还夹着个死人,这下就不太平了,傻子爱死人爱到去死,笨蛋却又放不下傻子……”
彤说得热闹,茔儿却不作声了。似听非听的半晌,开口问:“大人,白恕大人真的不会喜欢上任何人么?”
“白恕?笑话!”彤对空大笑三声,道,“第一,白恕是绝不会‘喜欢’什么的,不论是人是物是妖是仙是鬼是精;第二,即便他会喜欢,也绝不会喜欢‘人’!”
“为什么?”
“第一条咱们就不说了。至于第二条,人与妖并非同类,异类相恋,必不会有什么好的结局。”
“怎么不会有?妙灵不就和那男人一起呆了八十年了么?”

“妙灵是猫妖。天下众妖,只有猫妖有九条命,其他的妖想学她的样子为爱人延长寿命,是绝无可能的。再说,他们相恋,又有什么好的结局了?人世间呆不下去,妖界也无生存之处。天下之大,又哪有他们的容身之所?若不是妙灵运气好,遇到森然这么个冤大头,早八十年就活不下去了!”
“可是……可是我学会了道法,就能延长寿命,不用白恕大人为我续命!”
彤的神色猛的一紧,嘻笑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茔儿,你说来说去,莫不是喜欢上白恕了吧?”不等茔儿回答,他便说道,“绝对不可!你若真的动了此念,让白恕知道了,不管是谁,必定逐出谷去!”
“怎么可能,白恕大人怎么会赶我走呢?”
“你知道妖与凡人相恋,要毁去自身多少道行么?妖一旦与人合欢,自身道行有损且不去说,自此以后更是无法再来修道了。”
“为什么?”
“人的体质属阳,妖的体质属阴。阳用阳法修道,阴有阴法修道。一旦人与妖相交,阴阳体质混合,将来无论是修阳道还是修阴法,都会至使经脉紊乱,难有作为。所以妙灵自与那凡人相恋后,修为就再也没法更上一步了。因此才无法为她的爱人通经敞脉,而要相求白恕。白恕一向只潜心于道业之中,心里不藏杂务。若是让他知道你有这种心思,为防你乱他道行,赶出谷去已是看在十多年来的相处之情了。”
“可是……”茔儿望着彤停了好久,却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
彤叹一口气,道:“茔儿,我自小看着你长大,若说感情,彤大人平日待你如何你也心中自知。大人我劝你一句,还是早些放开为妙。怪只怪你今生修了个人世,若是妖,只怕还有那么丁点儿的希望……”
茔儿眼中一亮,道:“真的么?如果茔儿是妖,白恕大人就有可能喜欢上我么?”
“你又怎会是妖呢?除非是用了削魂转魄之法。这种法子又岂是常人受得了的?”
“什么什么?什么削削转转之法?”
“你可别动这种脑筋!我是绝对不会帮你的!好了好了,别再去想这样的事,回去回去!”
“好大人,你告诉我吧!”茔儿嘻皮笑脸的凑上去,却被彤一把推开。
“不许再问!我是绝不会帮你这种忙的。你也别去求别的妖,不帮你是为你好!在这谷中但凡是为你着想的妖,都不会帮你这忙。”说完,长袖一甩,茔儿顿觉身子一轻,被一阵劲风送出了门外。
茔儿呆站在门口,只觉脑中的思绪乱成了一团。
小的时候,茔儿对白恕的感情是依赖,那样一个高大稳重的身影,在女孩儿小小的心窝里就像是房子的四壁和屋顶,坚实可靠,是归宿,是家,是亲人。后来女孩渐渐长大,在这份依赖之上又增加了亲切,增加上崇拜,增加上感激,增加上信任……当那份爱恋被懵懵懂懂的察觉时,女孩欣喜而自豪,小心的守护起它,怀着模糊微小的希望,便隐约的感到甜蜜和幸福。
这希望原是不求回报的,只要保持着现状,女孩就已经满足。事实上,在她对男人和女人那稚嫩的理解中,亦想不出她所期望的回报应该是什么。
可是彤却告诉她人和妖不能相守。彤口中的“合欢”、“阴阳”到底是什么,茔儿听得一知半解,但那一句“必定逐出谷去!”却是再清楚不过。在女孩的心思中,那才开始萌芽的美好还不等她看清,就忽然间被人砸了个粉碎。
未来蓦地不见了,茔儿忽然觉得眼前混沌一片,不知要如何前行。
回到居处,那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依然坐在院中。他的膝前永远放着本经书,他看经书的时候,总是那么安静而专注。
白恕大人果然是一心只专于道业之中呢。
茔儿失落的想,没有打扰他,踏入回廊向屋里走去。
“茔儿!”
“咦?”女孩精神一振,兴奋的回过头去。
“去过深谷了?”
“嗯!白恕大人,你知道吗?妙灵她今天啊……”
“休息吧。”淡淡的一声,他的目光自一开始便没从经书上离开。
茔儿望着他,心中一阵难过:“……大人!”
“什么?”
“我……”彤的话在耳边响起。一直十分笃定自己对白恕了解程度的茔儿,这一次却说什么也不敢赌上一赌。苦苦的一笑,说:“我肚子饿了!”
“自己去厨房找找吧。”白恕始终没有抬头,所以他看不见女孩的苦笑,亦看不见她眼角蓄起的晶莹。
茔儿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进房中,半途撞倒了翩,她却一点也没察觉。合上门后,茔儿哭了。是强压着声线的啜泣,用尽了力气,是为了克制哭声,更是要忍住狂涌上心头的疼痛。
在以往的岁月里,她常常哭闹,哭得越大声,心里倒反而没有悲伤。只是这一次的哭泣,无声无息。翩不知道,老树精不知道,白恕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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