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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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轻轻的,春日午后的阳光好温暖,在静静的庭院树下,茔儿问白恕:“‘缘’是什么?”
“你我的相遇便是一场缘。”脱口而出的答案让白恕暗自有些吃惊。这样的阳光,这样的安宁,这样的问题,这样的回答,和白恕记忆中的那个午后有些重叠。他抬起头来望着眼前的女孩,似是在等着什么。
“那缘可真是件好东西。”茔儿甜甜地笑了。
“是吗。”她们毕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白恕轻呼了一口气,对自己忽然涌起的回忆感到些许的慌乱。
原以为谈话会就此结束,谁知道女孩沉默了一阵后又问:“那,缘生又是为了什么呢?”
心中的一角再次被触动,白恕猛地抬起头来,眼中带着试探和一闪而过的激动:“缘生自然是为了缘灭,就如同花开为了凋谢……”
是你吗?她果然就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
“那我们的缘份也会有灭的一天么?”女孩忽然着急起来。
果然还是弄错了么?
望着女孩焦急的表情,白恕却掩不住眼中的失望:“是的,天下间一切的事物都有尽头。你我的缘分也是一样。”
女孩噘起了小嘴,很是失落。白恕如往常那般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她小小的脑袋,柔软的头发就像初生雏鸟的绒毛一般可爱。女孩很快就恢复了笑容:“没有关系,花儿凋谢了还会再开啊。和白恕大人的缘分即便灭了,也会再生吧?”她嘻嘻笑着,再没给白恕解释的机会,蹦蹦跳跳地跃下台阶,推开院子的小木门跑了出去。
白恕望着茔儿快乐的背影远去,身后传来老树精枯哑的声音:“可是,即便同一根藤上的花还会再开,却也不再是今日的那朵啦。你说是不是,白恕?”
白恕垂下头继续翻看膝上的经书,却再也无法集中精神。
竹影斑驳,风中传来淡淡花香。茔儿忽然停住步子指着前方大叫:“别动!”
男孩吓了一跳,蓦地转身,右手丢掉树枝按在剑柄之上,紧张地说道:“什……什么人!”
茔儿顾不上理睬他,冲上前一把便将男孩推到一边。男孩踉踉跄跄地退了两步,好不容易站定,望着茔儿道:“你……你是人是妖?”
“废话!”茔儿没好气地说。她轻手轻脚地拨开粗竹下堆积的草叶,从里面露出一个孩童般高矮的白茧,她问道,“茧儿,你还好么?”
白茧微微晃了晃,从里面传出一个低若蚊吟的声音来:“你……你快把这人赶走……还有,你……你……你不要和我说话!快,快把叶子盖好,盖好……呀,那个人看到我了!”
“噢!”茔儿果真开始采拾竹叶,想将白茧重新遮盖起来。
男孩的神情更是紧张,说道:“蝴蝶……蝴蝶精么?”
“不知道啊。”茔儿说,“茧儿太胆小了,自结茧那年至今已有三百多年了,就是不肯从茧里出来。我也不知道它是蝴蝶精还是蛾精。”
“它……它果然是个害人的妖精!你也是妖吧?”男孩拔出手中的长剑指着茔儿道,“我……我乃昆仑……”
“你别光顾着说话,也来帮忙啊。”
“为……为什么我要来帮个妖精……”男孩口中嘀嘀咕咕,却还是收起了剑,走上前来,“就这样子用树叶遮着,有多明显啊。我要不是看这里鼓鼓地突出好大一块,哪会想去戳它。”
“那你说怎么办?”
“不如埋到土里去吧。”
“那不要把它给闷死了?”
“那……咱们把它搬到那个土坑里去吧,再用泥土树枝什么的遮上一遮,保准瞧不大出来。”
“不知道茧儿同不同意。”茔儿显得有些犹豫。
“那你快问问它啊。”
“它不喜欢别人搭理它。”
“那……那叫什么妖精啊。”男孩嘀咕道,“又不吃人,又不爱说话,还不要别人理它,若妖精们个个像它这般,我岂不是没了除妖的理由?”正自发呆间,忽然传来茔儿的声音:
“你在说些什么呢?快来帮忙啊!”
却见她一捋袖子,露出两条藕般的小胳膊,开始搬那大茧。男孩奇道:“它同意了么?”
“不管它。反正茧儿不敢生气的。”
两个孩子一头一尾地把大茧搬到土沟之中,又给它抹上了厚厚的泥土和草叶,使得它与身后的土沟显得浑然一体。待得一切忙妥,两人均是出了一身的臭汗,累得气喘吁吁。
茔儿很是高兴,道:“咱们快些走吧,茧儿讨厌别人盯着它看。”
两人走远了一些,男孩问:“它是在里面修炼妖法吗?”
“怎么会呢?”茔儿道,“彤大人说他认识茧儿的时候,它还只是条青虫。生性怯懦自卑,遇到困难时总是先放弃,与人争执时总是先退让,不从坚持自己的想法,凡事都往坏处想,也不喜欢旁人的劝导。后来它开始结茧,然后就再也不想出来了。这一辈子它只想当只茧,将自己团团围住,不理会任何事物。”
“妖怪当成这样,也怪可怜的。”
“彤大人却说,你们都觉得茧儿可怜,可它自己却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可怜呢!”
“彤大人是谁?”
“彤大人就是彤大人啊!你又是谁?”
“我……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那我也不告诉你我是谁!”
“不说就不说,我还不要听呢!”
“我也不要听!”茔儿作势去捂耳朵,却听一声暴喝如惊雷般响起:
“华风,你跑哪去了!”
茔儿拍手笑道:“哈哈,你叫华风,是不是?你不告诉我,我也能知道!”
华风一窘,低声道:“这不算!我师兄来找我了,我得走了。”
茔儿抬头望去,只见徐徐的暧风中站着一个白衣人,背影挺拔,腰悬长剑,气势十足。
白衣人望着茔儿皱起了眉头:“你是人?”
“当然啦!”茔儿神气地扬起头,一张小脸上写满了“这还用问?”的表情。
“此林妖气甚重,不亦久留,无知妇孺速速离去,莫要坏我等大事!”
“这里是有很多妖怪啊,不过妖气是什么,我怎么没闻到?再说了,为什么要走呢?他们又不凶人!就算有时候发发火,你哄上两句就都没事儿了。”茔儿笑着说。
却见少年的脸色蓦地一白,双手合十,既而捏起剑诀,口中念念有词,腰中长剑铮然出鞘,在空中盘旋不定,喝道:“你到底是何人?”
“我是茔儿啊!他叫华风,那你叫什么?”
“你……你是人是妖?”
“当然是人啦!”茔儿说,“你呢?你是人是妖?”
“我乃堂堂昆仑山玉阳子座下弟子凌少尹,受恩师训诫……”
“原来你叫凌少尹呀……”
“特此下山……”
“你喜欢吃甜糕么?”
“……趋除魔异,捍……”
“西瓜呢?桔子呢?八宝粥呢?”
“捍我正道……”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凌少一还是凌少硬?”
“是凌少尹!”华风忍不住插嘴说道。
“噢,他的名字拗口的很,不好记。你的就好记多了,华凤华凤……咦?好端端地怎么会起个女孩的名字呢?”
“你……你又记错了!是华风!‘风霜雨露’的‘风’!”
凌少尹忍无可忍,大喝道:“你们都给我住嘴!”
茔儿与华风均吓了一跳,立刻安静下来。茔儿悄悄对华风说道:“你师兄脾气好大。”
华风在旁用力地点了点头。
只听凌少尹说道:“我乃堂堂昆仑山玉阳子座下弟子凌少尹……”

茔儿忍不住道:“这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凌少尹冲茔儿狠狠一瞪,茔儿一颤,乖乖闭上了嘴巴。凌少尹于是续道:“……此番与师弟下山,是受恩师训诫,一来是历练身心,增长见闻,二来是趋除魔异,捍我正道。你怎能将我与那些妖物相提并论?”
“是啊,是不能相提并论。”茔儿端详着凌少尹,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说道,“你这点道行比起白恕大人来还差得远呢!再练上四五百年或许就能与他并论了。不过他就不行了,得练七八百年怕还不够!”说着向华风一指,嘻笑不已。
华风面红耳赤,正要争辩,却见凌少尹听到“白恕”二字后脸色骤然一紧,既惊惶又恼怒:“你……你竟会称那鼠妖为‘大人’?你果是妖道同伙!我正愁找不到那鼠妖,你却自己送上门来。待我先除了你,再去引那鼠妖出洞……”
“白恕大人不是住在洞里啊,应该说‘引他出屋’……也不对,门是在院子里的,要出门得先去院子才行,那就是‘引他出院’……好像也有些怪……干脆就‘引他出门’算了……“
“你竟敢戏弄于我,看剑!”空中长剑忽然化成一道蓝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茔儿。
茔儿一惊,细白的一双小手慌忙间捏了一指道诀,两道薄薄的黄色光壁在她身前一挡,只听“咔“的一声脆响,蓝剑将光壁击出一条粗缝来。
凌少尹冷笑道:“我还道那鼠妖门人有多厉害,惹得师父师伯他们整日里忧心忡忡的。原来不过如此。”说着指上加劲,蓝剑向前一挺,光壁的裂缝愈加明显,眼见便要抵不住了。
茔儿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粒,身子微微摇晃,双手不住颤抖。华风于心不忍,道:“师兄,算了吧,她又没害过人。”
“住口!你将师父的教诲都忘记了么?妖魔异物,哪有好的?”
“啪”地一声响起,光壁终于抵不住蓝剑的力道,碎成片片粉末。茔儿呻吟一声,跌坐在地。
华风见状大叫:“快跑啊!”
茔儿拔腿便逃,凌少尹骂道:“臭小子,等此事完结,瞧我怎么收拾你!”两指一挥间,蓝芒直追而去。
茔儿一双幼腿如何跑得过宝器?只觉脑后一阵劲风袭来,甚是霸道强劲,心中一怕,便被绊倒在地,捂住了眼睛不敢再看。忽然间肩头一紧,双腿离地而起,耳边风声大作,适才紧迫背脊的压力顿时一扫而空,茔儿哭道:“我死了么?”
只听头顶传来一个声音:“你想死么?这我倒是可以成全。”
茔儿听这声音好熟,睁开眼来,只见自己身在半空,脚下土地极快地自眼前掠过,化成一道道黑绿,似是被强风吹乱般看不清楚。一双白皙有力的脚夹在她的腰间,耳旁的风吹得她脸颊生疼。再抬头看,一个男子甚是闲散的穿着一件黑衣,从宽大的袖中露出一对黑翼,正是这对翅膀带着二人飞在空中。
茔儿吃惊的叫道:“矶砚大人!”
黑衣男子向下望了她一眼,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你不想死就抱住我的腰,想死的话,我这就把腿松开了。”
茔儿赶紧伸长双手,拦腰一揽,死死抱住。仅这一瞬之间,她便觉冲力一大,速度蓦地加快。
茔儿听到身后隐隐传来人声,顶着狂风勉强回头一瞥,只见凌少尹御剑飞行,紧紧追在他们身后,华风却已不知去了何处。矶砚冷笑一声,速度再次加快。茔儿觉得他们似是凌于夫风巅,竟比风还快!矶砚的一双墨羽载着两人在竹中穿梭,上下翻飞,如入无人之境。凌少尹的道行竟也不差,虽几次被矶砚甩远,却仍不依不饶地追赶上来。
三人追追赶赶,穿过了大半个竹林,矶砚忽然猛地一转,羽翼微拢,贴地飞行,扬起的草尘飞进茔儿的眼中,好是生痛,她却不敢松手去揉。矶砚回头一望,见凌少尹的身影仍在身后不远处,嘴角一扬,身子忽然拔高,竟以一个极陡的角度笔直向上飞起。身后的凌少尹收势不住,向着眼前的山坡直撞而去,“呀”地惊叫出声。
那惊叫声在茔儿耳旁才近即远,接着便是一阵枝叶乱颤之声,最后脚下一实,原来是矶砚将她放到了一棵竹树的顶枝上。
“凌少硬人呢?”
矶砚笑笑说:“可能撞断脖子了吧。”
“断了脖子会怎样?”
“那就死了呀!”矶砚笑着,一脸的不屑。
“……”
“咱们走吧。”矶砚站起身说。
“……”
“你干吗不动?”
“死了的话,就像白恕大人的师父那样,被埋到土里去了是吗?像村子里的那些人一样,怎么都叫不醒,然后慢慢地瘦下去,变得好脏好难看,发出很臭很臭的味道?”
“尸体放久了才会有臭味,趁新鲜吃的话,味道还是可以的。”矶砚不理会茔儿吃惊的眼神,身下望了望,说,“你要是不放心他的话,咱们下去看看吧。”说完,将茔儿举到肩头,双翅一振,向下飞去。
凌少尹伤得不重,仅是几处擦伤,但满身的泥土颇是狼狈,见矶砚一脸轻蔑之色,悠悠然地从天而降,脸上一红,怒火中烧,二话不说,伸手一挥,蓝芒顿时暴长,幻为几十支长剑,将矶砚与茔儿团团围住。
茔儿喜道:“他还没死呢!”
矶砚一“哼”,羽翼化为双手,食指与拇指虚虚一拈,两指之间幻化出了一根黑色羽毛。凌少尹怕他另有狠招,不等他咒法施完,便大喝一声,几十支蓝色长剑齐齐向二人刺去。
“大人当心!”茔儿捏起道诀,唤出光壁,却换来头顶一记暴栗,“哎哟!”她一捂头,光壁立即便消失了。
“你那微末的道行,就别来现丑了。”矶砚手一扬,空中便出现了无数的黑羽,纷纷扬扬,顿时将蓝剑的光芒遮掩了下去。他口中含含有词,满天的羽毛冲撞起来,势力之强,犹如一把把飞在空中的刀子,将蓝剑撞得七倒八歪,散落一地。
矶砚冷冷一笑,漫天的羽芒忽而转向,齐齐攻向凌少尹。凌少尹撤回宝剑,护住周身要害,但他的道行本就比不上叽砚,再加上对方一心想置他于死地,他又如何抵挡得住,片刻下来,已满身是伤,鲜血淋漓。
茔儿吓得尖叫道:“矶砚大人,你……要杀了他么?”
“你心软了?他刚刚想杀了我们啊。”
“可是我们还活着啊!”
“凭什么他能起杀我们的心思,我们就不能起杀他的心思?”
“我们……和他又不一样!”
“……”矶砚一怔,想了想,道,“那倒也是,学这种蠢货也没太大意思!”说着,手一撤,纷纷扬扬的黑羽顿时无影无踪。
“你……你今天不杀我,日后定会后悔!”凌少尹气息紊乱,披头散发,一身污泥,哪还有大家子弟的气派?
“是么?那我还是杀了你比较好。”矶砚说着又要动手,茔儿赶忙将他按住。
“他说什么大人就信什么吗?大人难道要被他牵着鼻子跑?”
“他敢牵我的鼻子?且叫他来试试!”
茔儿嘿嘿一笑,扮了个鬼脸。
矶砚看了一眼凌少尹,再没兴趣,长袖一挥:“走吧!”拎起茔儿衣领往肩上一放,双手化为羽翼,扬长而去。
凌少尹大喝:“鸟妖别跑!”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却是早已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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