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鏡中之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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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耶失蹤?”
在旅館大廳的公共電話,直江對著話筒喊叫似地問道。
“這是怎麼回事,晴家。那個人發生了什麼事!”
這是那天夜晚的事。直江從昨晚就留宿在中禪寺湖畔的麻衣子家的旅館中。
在電話的另一頭,綾子也困窘似地應對著。綾子現在在橫濱的自宅中。直江連絡綾子要她幫忙搜索『恙鏡』,反而從她那裡聽說了昨天在練馬城發生的事,以及高耶單獨行動之後就沒有回到松本的事。直江完全驚愕了,跟著連說話的口氣也變得粗暴起來。“為什麼讓他單獨行動”、“丟下他就自己回去的你們真是豈有此理”等等的,震怒的直江嚴厲地責備著綾子,結果綾子也有些不高興了。
『用不著那麼生氣吧!要怪的話也要怪你啊!都是你不好啦。為什麼不陪著他?跟在景虎身邊是你的責任吧!』
直江吃驚地張大了眼。
『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你不跟在景虎身邊不行呀!不能離開他啊!為什麼跑去日光嘛。丟下那樣的景虎不管,在搞什麼!就連我都快要受不了了啦!』
“…………”
直江默默地皺起眉頭。直江將自己置身事外而責備他人的言語,綾子再也無法忍耐了。這也是因為她是以比千秋更深厚的同情心,一直擔心著直江的事才會如此。直江的煩悶雖然讓人無法忍耐,但她也一直壓抑著自己想說的話。
可是她再也忍耐不住了。綾子覺得直江實在是過分奢望而又自我中心的人,語氣不由得變得粗魯了。
『你還有景虎在吧!囉哩八唆地說了一大堆,可是你最重要的人現在不就在你身邊嗎!你啊、真是遲鈍到底了!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最後他不是都還在你身邊嗎!』
“晴家……”
『你到底在拘泥些什麼啊!你喜歡景虎吧!比誰都喜歡吧!說什麼無法實現,那是騙人的!你絕對不能再離開他了!就算是一分一秒也好,陪在他身邊吧!』
綾子是拚命在說的吧。到最後都帶著哭音了。
“為什麼哭呢,晴家。”
『我、我不知道啦!因為你實在太遲鈍,覺得很可恥啦!像我,等了二百年都見不到……。就算見到了,也不能保證那是不是就是那個人!你實在很任性!真的太任性了!』
“…………”
綾子是在說自己二百年前的戀人的事。聽見綾子在電話的另一端哭起來,直江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我知道了。別哭了……”
『你才不知道!像你這種人,根本不會知道!你有本人在身邊啊!已經夠幸福的了!你根本就不知道!』
綾子已經陷入半歇斯底里狀態了。這樣好像是情人們在吵架哪。直江這樣想著,苦笑起來。
“別哭了……。讓妳擔心了。”
『要是你真的那樣想的話就快點去找景虎啊!景虎在等著你,快點去接他啊!那個時候一定也是……。就算發生了美奈子那件事,景虎還是需要你的啊。”
苦笑突然從直江的臉上消失了。換成了有些陰暗的表情,直江低下頭去。“要是……那樣的話就好了。”
『不能離開他啊。不能再離開他了。這是為了你自己啊。』
(為了我……?)
以嘴唇喃喃著,直江自嘲了。無法離開他的自己只有痛苦。不從那個絕對者……自己唯一的獨裁者身邊離開的話,就只有痛苦。
(要將它結束吧?)
要讓自己確認似地呢喃道。
這次一定要為這四百年的一生劃下休止符……。這場戰役,是為了清算一切的戰役。這不是會繼續到明日的戰役。而是為了讓所有的一切結束的戰役。
他已經決定《闇戰國》終結之時,也就是自己的死期了。那是與景虎訣別之日,也是結束自己"直江信綱"的日子。從完全只愛一個人的痛苦之中,自己這樣逃走了。無法從他身邊逃離的話,除了捨棄身為自己的這個人生之外別無他法了。
(向所有的一切訣別……)
讓這個《闇戰國》結束……。到實現這個目標為止,是允許自己活著的時間。想到自己是如此長久忍耐著痛苦而來,這實在算不了什麼。清算與他之間的過去。自己的思念也好、美奈子的事也好、對他犯下的罪也好,全都將之清算……。
從那個無意識的獨裁者──。
(從那個人身邊,被解放……)
『直江?怎麼了,直江?』
一反剛才的語調,綾子擔心的聲音讓直江回過神來。他的嘴角掛著冷笑。
“沒事……”
直江告訴綾子自己會向高耶的家中連絡,再交待一些事務性的連絡之後,掛斷了電話。直江自己達成的結論,綾子也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偽裝並不是誰都能夠輕易看破的。
放下話筒,他注意到有人的感覺而回過頭去,不知從何時開始,麻衣子站在自己的身後。
“淺岡小姐……”
“剛才的電話,是打給女性的嗎?”
直江現出訝異的臉。他覺得在那一瞬間,麻衣子可愛的臉好像變成了醜惡的女人臉龐。但是,麻衣子也馬上就注意到這樣的自己了吧。她回神過來的樣子,又恢了平常的表情。
“晚餐已經準備好了。我想去叫你,但是你不在房間裡……。起身走動不要緊嗎?”
“疼痛已經退得差不多了。沒關係的。”
麻衣子一臉歉疚的表情。直江因恙所受的傷意外地嚴重,雖然在醫院接受了治療,但因為傷口過深而引起高燒,結果終究無法趕回宇都宮,就在麻衣子家的旅館叨擾了一晚。隔天燒還是沒有退,所以由片倉小十郎代替他出去調查,再回來向直江報告調查的成果。
事態一天比一天惡化。二荒山神社的三棵神木,在今天早上又被發現有一棵浮出了人臉。那是位於左側的副木。狀態和慎也幾乎相同,那張臉據說是昨日跳入華嚴瀑布的、恙的受害者的臉。
另外,在日光山一帶的許多杉木上也出現了雖然不是如此鮮明、但還是人臉一般的圖形出來。
從高阪那裡聽取情報之後,小十郎再度前往二荒山神社,接著再前去調查在華嚴瀑布的犧牲者是什麼樣的人。直江也想要幫忙,但麻衣子及小十郎都要他一定要保持安靜,他只好不得已地待在旅館中養傷……。
“我不能再繼續接受你們的照顧了。明天早上我要出門。而且還有令弟的事,我實在不能在這裡悠哉地睡覺哪。”
“請不要勉強!”
麻衣子哀求似地說道。
“為了……我的弟弟,而讓你受了這麼嚴重的傷。我真的不知道要如何道歉才好。要是造成了無法挽回的事,我……”
“不是這麼嚴重的事的。”
“不!”
麻衣子斷然說道,接下去想要說些什麼但又露出了猶豫的神色。但是,麻衣子還是下定決心,抬頭仰視直江。
“如果橘先生有什麼萬一的話,我……!我──……”
“…………”

直江好像從麻衣子認真的表情中讀出了她的想法。
“淺岡小姐……”
她是個可愛的女性。被像她如此美麗的女性以這種眼神哀求似地凝視著的話,大部分的男人就算原本對她沒有這種意思,也一定會不由得心動的。
這麼想道,直江微笑了。現在自己也幾乎快要陷入那種狀態了。若是知道她的思慕是真心的話,直江也想現在立刻就緊抱住她。不過,那是──。
(在我的心中,要是沒有那個人棲宿在此……的情況吧。)
直江這麼想著而浮現的微笑,麻衣子是不會瞭解它的真面目的。麻衣子想要觸摸這個男人冷靜的外表下隱藏的灼熱物體。就算直江沒有將之表露在外,麻衣子也知道那是確實存在的。或許那就是女性獨特的第六感吧。
“……。謝謝妳。”
男人如此回答,對麻衣子投以微笑。麻衣子想要向他傾訴自己就算因為觸碰了他而被灼傷也好的心情,可是她也遺憾地瞭解了他如此對自己微笑的溫柔,是屬於哪一種類的。那是他對誰都能給予的,為了萬人而準備的溫柔。
那不是只能給予唯一一人的溫柔。
“……我明白。”
忍耐著快要盈眶而出的淚水,麻衣子低下頭去。
“我明白,可是我──”
“…………”
俯視著雙手覆臉的麻衣子,直江困惑著,以穩和的語調說了。
“看起來,我好像是為了讓妳哭泣而存在的呢。”
麻衣子想著“就是這樣沒錯”,不斷地抽噎著。不由得就現出了這種諂媚似的哭法,或許是她心裡在期待著如此做的話,這個男人是不是還會多少為自己傾倒一些吧。
直江雖然注意到麻衣子心中那“女人”的部分,但也因為他十分瞭解對方對自己的認真,所以不想將她拿來當做自己一時解除痛苦的道具。
或許麻衣子會覺得就算被當做一時的道具也好,但直江還是有那麼一些父性的溫柔,他不傷害她地拒絕了。
“一定,是很棒的人吧……”
麻衣子喃喃道。
“有著能讓橘先生珍視的價值的人……,是怎麼樣的人呢。”
擦拭著眼角,麻衣子終於笑了。直江也回笑,回答道。
“若是見到他的話,我想妳一定也會瞭解的。他就是有如此價值的人。”
直江說著,有些寂寞地低下頭。麻衣子看到那樣的直江,這次反而現出守護他似的眼神。
“我瞭解。一定,是非常好強而堅毅、冷淡卻又害怕寂寞、強硬的、讓人無法離開,如此美麗的人……”
“…………”
“然後……是沒有報償的愛吧。”
直江露出驚訝的神色。他再度驚嘆於女人直感之靈。直江幾乎要懷疑起弟弟慎也若是擁有預知能力的話,麻衣子是不是擁有透視能力來了。
景虎那銳利澄澈的眼神又在腦海復甦。
“是個狡猾的人……”
直江喃喃道,又微笑了。
“太過狡猾了,讓人無法違逆他。”
麻衣子以母親般的表情注視著直江。
“要在客房裡用餐嗎?”
麻衣子回復了平常的樣子。
“剛才片倉先生打電話過來了。他現在好像在日光車站,我想等一下就會回來了。怎麼樣呢?要先用餐嗎?”
“不,還是等他吧。一個人吃飯也是挺寂寞的。”
麻衣子本來想說“我也一起”,但想到他們大概要談不想讓自己知道的工作上的事,還是沒有說出口。麻衣子說要去幫忙供餐,走向廚房。
“那麼,待會兒見。”
目送麻衣子離去,直江從口袋裡取出香煙。含住一根香煙點燃了火。他靠在牆壁上,又笑了。
(沒有報償的愛……嗎?)
被服從與忠誠束縛的這段感情若是能稱之為“愛”,或許就這麼說也好。但這並不是沒有報償的。而是不能祈望被愛的“愛”。
(只是扭曲的獲得欲罷了。)
他祈望的,應該只有獲得的願望,而不是為對方所愛。獲得欲、獨占欲。將絕對服從的枷鎖錯認為“愛”,期望著被束縛,等待著對方的鞭子及餌食。想要反過來使這個以絕對力量威脅自己的人屈服的願望、征服欲及下剋上的動機,或許也是由此起源的。
實在是無法稱之為愛。
他並不是將對方視為一個人來愛。也不能去祈望被愛。就算追求,那或許也是不存在的。
(除了力量與力量的倒錯之外,沒有別的了。)
直江已經搞不清真正的愛情是什麼了。因為他不認為自己對景虎的思念是真正的愛情,自己只是將自己封閉在追求他的這個行為當中而已。
這是除了身體之外,絕不會有所交集的、單方面的感情。
這個愛是完全扭曲了的精神產物。
妄想。錯覺。只是虛偽的事物。
(那就是真實……)
熄掉香煙,直江想回到房間而登上了階梯。這是個古老的洋房式旅館,鋪著紅色地毯的木造階梯從大廳一直延伸到二樓。
樓梯轉角處掛著一面古鏡。看到映在鏡中的自己,直江不禁自嘲起己身那卑劣的醜惡。就在此時。
直江覺得好像有人呼喚自己而抬起頭時,映在鏡中的自己背後,突然浮現出人影來。
(咦……)
直江回過頭去。當然沒有人在。直江吃驚地再一次看向鏡子。
他摒住了呼吸。
(怎麼會……!)
他懷疑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直江不由得貼近了鏡子。在鏡中自己的背後,
有著高耶的身影。
“高耶!”
高耶在鏡子裡。直江凝神再回過頭去,但高耶不可能在那裡,也沒有任何人在的感覺。直江再將視線移回鏡子,不禁愕然了。這不是幻覺。那的確是高耶。高耶在鏡子當中!
“高耶!為什麼!”
──鏡子裡映出了弟弟的身影……!
他想起麻衣子的話。這不正是麻衣子所敘述的狀況嗎?但是為什麼。為什麼高耶會!
“景虎大人!”
直江對著鏡中的主人叫道。
“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你會在那裡!”
高耶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望著這裡。就算伸出手去,也只是和鏡中的自己手指相碰,無法觸摸得到他。
“發生了什麼事!景虎大人!”
拳頭狠狠地打上鏡子。鏡子產生裂痕,正好在高耶的心臟上方出現了尖銳的龜裂。直江吃驚地放開手的那一瞬間,突然鮮明的印象掠過他的視野。
(…………!)
不是言語。那是某個風景。一定是精神印象從他那裡傳送過來的。直江以手按住了嘴,呆然地站立著。
(景虎大人……)
從產生龜裂的高耶肌膚上,直江看見了鮮血流出的幻覺,他停止了呼吸。無法動彈了。凝視著鏡中的高耶,直江佇立在當場。
(怎麼會……)
與被囚禁在鏡中的主君之姿對峙,直江一時之間忘記了言語。感到自己的臉色逐漸蒼白,直江除了佇立在那裡,無計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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