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懷念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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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都心出發,車子一路駛去,他們來到小田原市街時,太陽已經略為西沈了。在城趾公園下了車,殘暑的陽光灼燒著肌膚。
藍色的晴空與白牆的天守閣相映出十分美麗的對比來。他們踩上礫石道,鴿子拍動翅膀飛起,讓出了道路。走上石階登上正門的常盤木門,重新復建的鋼筋水泥造的小田原城就聳立在眼前。
高耶無言地佇立著,仰望著城廓。本丸的城趾公園被規劃為動物園,在城的底下有象和獅子之類的動物,總讓人覺得是一副奇妙的情景。
男人在售票處買了入城券,不等高耶開始走就自己先登上前往天守閣的石階了。被復元的天守閣現在成為小田原城的資料館。跟在先行的男人身後,高耶也進入城內。
男人看都不看其中的展示物一眼。右手提著那個公事包,就這樣一直登上樓梯,來到天守閣最頂端的展望台。
大海擴展在眼前。
可以一眼將足下的小田原市街盡收眼底,另一側則是被箱根及丹澤的群山所包圍。
“…………”
高耶即使來到這個地方也還是一直保持沈默。不,他以一張失去了感情起伏的表情一心凝視著遠望的風景。
“那是石垣山。是太閣•秀吉本陣所在的地方。”
男人眺望著西南側山脈緩和的稜線,如此說道。一般是稱之為石垣山的一夜城。那是太閣•豐臣秀吉在小田原攻伐之際,築起本陣的地方。從那個地方的話,的確是能將小田原城的情勢掌握得一清二楚。
秀吉開始史上有名的小田原征伐戰,是在天正十八年的春天。這場戰役的目的是為了討伐到最後都不肯歸順於豐臣氏之下的北條氏政及氏直父子。全國諸大名為了表示臣從之意,都在這場小田原征伐中參陣了;那個時候,一直抵抗著太閣的伊達政宗也為是否要出陣的抉擇所迫,最後還是在此戰役中首次謁見秀吉,表明了自己的臣從。
被二十二萬如此非比尋常的大軍所圍,北條父子採取了守城戰,然而沒有多久便降伏了。秀吉命令氏政及其弟•氏照一同切腹謝罪,兩人在七月自殺身亡了。
“但是,這個小田原城還是天下第一難攻不落的名城。上杉謙信及武田信玄雖然經過一番苦戰,但最後還是無法攻下這座城。就連小田原征伐之時,北條軍也是敗給了太閣軍那壓倒性的數目,小田原城本身並沒有被攻進陷落。這是關東第一的名城。”
“…………”
高耶一語不發。男人似乎也不是要說給高耶聽的樣子。就算站在展望台,高耶也看不見石垣山。看著反射著閃耀的陽光的相模灣,高耶只是任由風吹拂著。
“這座城,是北條一族的驕傲。”
男人在高耶的背後如此說道。
“這是流有北條之血的人們靈魂,不管任何事物都難以取代的支柱──故鄉。”
從海面吹來了風。隨風飄來的遊客歡聲也傳不進二人耳中,彷彿只有那裡是別的次元一般,把他們從四周的喧囂當中隔絕了。
沒有顯露出自己看透了在高耶胸中來去的思緒的樣子,男人只是佇立在一旁。高耶望著遠方,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相模的大海閃耀著光芒。
殘暑的風微微沾染著海潮的香味,刺激著隱藏在內心深處的遙遠記憶。波濤沈靜的大海。東邊的遠方是三浦半島,西方是真鶴半島,在晴朗的日子裡甚至連伊豆半島都能看得見。這並不是什麼特殊的景色,甚至或許可以說是極為普遍的風景。
然而,高耶是知道的。
就像刻印在靈魂中的原始風景般的事物,現在透過視網膜重新甦醒,向被封印的記憶傾訴著。超越了巨大的時光,遙遠的人們的聲音就像穩靜的海鳴,從靈魂深處湧近上來。
注視著高耶背影的男人靜靜地低下頭,將他心中的動盪與自己重疊似地又望向大海。
從始祖•早雲以來,經過五代而在關東一帶建立了足以誇耀的強大勢力的戰國大名•後北條氏的根據地•小田原,現在也是神奈川縣西部的中心都市。在江戶時代,它身為東海道五十三次(注1)之中最大的宿場町(注2)而繁榮,現在也還留有其舊跡,是個有著深厚歷史的城市。
在戰國時代,小田原經歷了鄰國•甲斐的武田信玄及越後的上杉謙信不斷的遠征攻伐,以難攻不落的名城而聞名的小田原城現在也成為觀光勝地,不論任何季節,觀光客總是絡繹不絕。
高耶卻是一語不發。不知何時,這片開闊的大海與父親的形象重疊了。
父親的聲音……。
太過深遠了,高耶無法明確地判明。雖然說是父親,但也不是指現在的高耶
的父親。高耶還沒有注意到。那是如此的巨大,與懷念的感覺同時甦醒的,尊敬與畏懼,……。
高耶不明白他為什麼會這樣想。
然而,即使表層意識沒有注意到,靈魂也應該知道的。
透過視網膜映在靈魂中的那片大海,就是三郎景虎真正的父親•北條氏康的遙遠面容……。
在小田原市街的沿海,西湘外環道與國道一號線並行延伸著。雖然用來兜風也不錯,但是一站在海邊,其後就被群山所包圍了,還是讓人覺得有些美中不足。
離開城趾公園時,已經是太陽西斜的時刻了。步行約十五分鐘左右,兩人從小田原城來到了御幸海濱。
微波映上夕陽,顯得益發光輝美麗。從向晚的寧靜海面拂上的風吹亂了頭髮,高耶閉上眼睛,以雙臂抱住自己的身體承受著海風。
男人也沒有再向他說話。他站在高耶身後不遠,注視著他的背影,什麼話也沒說。
就這樣不知經過了多久的時間。
沙灘被薄暮所包圍,經過外環道的車子開始點亮了車燈。波浪聲突然停止了的那一刻,高耶對著再也沒有交談的、只是佇立在背後的男人開口。
“那麼。想要把我怎麼樣……?”
男人的眼睛微微現出了反應。高耶沒有回頭地繼續說了。
“所以你們到底打算把我怎麼樣?”
“…………”
“都把我帶到這種地方來了,你們也沒有好心到就這樣讓我回去吧?把我這樣危險的傢伙放著不管,可是會要了你們的命的吧?”
男人的表情沒有變化。高耶已經漸漸注意到了。這個男人是什麼人、為什麼會帶自己到小田原來……。不,他帶來的人不是"仰木高耶",而是身為"三郎景虎"的高耶吧。
“你要回來嗎?”
然後男人從背後說了。
“你要回到我們的身邊來嗎?三郎。”
“回去?”
高耶短促地反問道,又一次玩味似地重覆了。
“回去……”
“這裡是你的故鄉。四百年前,前往越後成為謙信養子的你,終於沒能回到小田原而在異鄉殞命了。你想回來的吧?你一直都想回到這個故鄉的吧?”
遙遠的記憶迫近了高耶的胸口。在被火焰包圍的鮫尾城瞭解到自己將死的那一刻,在心中描繪的幻影……。在絕望之中,無法實現的夢想──那令人懷念的相模大海,成了最後的安寧。
戰亂、敗北,在見過許多的死亡眼中,那是最後出現的影像……。
在刀刃刺向自己的瞬間,他祈望的或許是能再一次回到那片土地也不一定。選擇了死亡,並不是為了要前往淨土。而是為了要回到現在只存在於自己胸中的故鄉。那片大海,比淨土更讓人懷念,是能夠除去所有苦痛,唯一的救贖之地。
(想回去……)
這種心情,在四百年之間從未消失地殘留在心裡。換生以來自己雖然幾度踏上小田原的土地,但每次再來時,這裡已經成了與故鄉似是而非的場所了。
他不明白為什麼會如此感覺。然後他瞭解了,能夠回去的地方,永遠只存在於自己心中的這件事。
他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但是。
“……你是要我回去哪裡?”
高耶凝視著腳邊喃喃道。
“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回到我們身邊。”
男人靜靜地如此回答。
“回到我們一族的身邊來。你想回去的就是這裡吧?想要回到家人的身邊吧?大家都在等著。大家都在等著你回來。父親大人也是。”
高耶吃驚地抬起頭來。
“父親大人也在等著你回來。四百年前的那個時候也是。父親大人在病床上一直擔心著你的事。前往武田做人質、成為大叔父的養子、再被送到越後的上杉去的你,父親總是覺得很可憐。然而,三郎。”
“…………”
“父親大人絕對不是將你視為手中的棋子。他一直很重視你的。一直覺得很對不起你的。一直到現在,父親大人都還是很擔心你的。”
高耶現出了些微動搖。
“那個……父親大人他……”
“是的。父親大人對我們每個人都付出深厚的關愛這件事,你是知道的吧。父親大人為人的偉大。我們兄弟,都是受到父親大人那慈愛與嚴厲的教導而成長的。”
“…………”
“三郎。你是父親大人的孩子。和我們一樣,都是北條的孩子。回來吧。捨棄那些憎惡沈重的過去,現在……回來吧。”
“…………”
動搖的心讓高耶不知該如何是好。追求著這個的,是景虎的心嗎?還是仰木高耶的心?那種區別現在已經不需要了。饑渴著就算伸出手去也無法觸摸得到的家族溫暖,那寂寞的心靈所追求的,或許就是故鄉了。
一直想要回去的故鄉裡,有著總是溫暖的愛情。那一定就是不求報償的親情了。
男人伸出了大大的手。高耶就要走近。想要將自己的右手交給那應該會是溫暖的大手。
就在那個時候。
在腦裡突然閃過了映像。那是個身著白衣的僧兵姿男人。從皓白的世界裡,以嚴厲穩和的清澄瞳眸注視著自己。那是被稱為毘沙門天的化身、以崇高的理想奔馳在戰場上的正義武將──上杉謙信的身影。
──景虎……!
彷彿要撕裂與男人之間的距離般響起的聲音,讓高耶的手瞬間停住了。
(義父大人……!)
高耶縮回了手,緊握住拳頭。他回過神來。這個時候他的眼中已經充滿了強烈的敵意。
“你不要搞錯了。”
“……!”
男人的表情變了。高耶睨視著對方,說了。“我已經不是北條的人了。我不知道氏康什麼的,那和我可沒關係。你們是《闇戰國》的怨將吧?”
“三郎。你在說什麼……!”“我不知道你是景虎的什麼人,和我沒關係。你們是北條的怨將的話,我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
高耶的身體在黑暗中發出了白色的光芒。看見開始湧出《力》的高耶,男人微微後退了。
“三郎。你要做什麼!”
“把你們治退啊!我不知道你憑依在誰的肉體上,趕快給我從那個肉體離開!要不然我就這樣把你給《調伏》……!”
“三郎!”
“我能回去的地方……!”
高耶叫著,打出了《念波》。
“已經不是你們身邊了啊!”
“!”
與號音爆發的同時,男人腳邊的沙子被吹起了。高耶毫不留情地不斷放出《念波》。因為使用《力》的關係,捲起的強風刮起了沙塵。男人張起《護身波》保護著身體,一邊儲存著《力》拚命地叫道。
“住手!三郎!我不是敵人啊!”
“怨將的話都一樣!”
高耶以全身存滿了《力》,聚集在拳頭上。
“趕快上西天去吧!”
高耶放出的《念波》被男人的《護身波》打碎,發出了驚人的火花。兩人掩護住眼睛,等待強光消失又再度相互對峙。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三郎。你想要殺掉親哥哥嗎?”
“兄弟什麼的……!那種人在四百年前早就死了!”
高耶再度湧出《氣》來。如同晃動的火焰般的光芒包圍住高耶。
“我不會回去北條!”
高耶的手開始結起手印。男人立刻察覺到他要做種字觀(注3)了。
“三郎!”
男人叫著,反射性地擊出《念波》。
“哇啊!”
被正面擊中的高耶飛落在水邊。男人以敏捷的動作抓近公事包,從當中取出放在木箱中、像圓盤般的東西。
高耶爬起被海浪打濕的身體,喘息著重新站起睨視著男人。
“不管怎樣都不能協助我們嗎?三郎。”
男人抱著被包裹著的圓盤狀物體。高耶只是瞪視著他,沒有回答。在黑暗當中,男人露出了些許痛苦的表情。
“不管怎麼樣,都不回來嗎?”
“…………”
“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回來嗎……”
“廢話少說!”
高耶把《力》集中在拳頭上叫道。就在那個時候,突然有股什麼反射般的尖銳光芒映上眼睛。男人取下了覆蓋在手中物體上的布。在他手中的。是鏡子。赤紅的鏡子……!
“看吧!三郎!”
“什……!”
他正面看見了映在鏡中的自己。在這同時從鏡中發出了閃光!

彷彿雷電劈過額頭的衝擊襲上高耶。視線變得一片空白,被什麼強大的力量從頭中被拔離的感覺。
烙印在視網膜上的,是映在鏡中的自己的眼睛……。
那是最後了。高耶的身體彷彿崩落般地倒在沙灘上。靈魂被拔走的肉體,就再也沒有動彈了。
氏照手中的鏡子開始發出熱度閃耀著赤紅的光芒。光芒彷彿心臟的鼓動般地明滅著,就像鏡子本身得到了生命似地。
(三郎……)
氏照在心中喃喃著,將才剛把弟弟的靈魂封入其中的『恙鏡』靜靜地緊抱在胸前。這是雌的『恙鏡』──也就是前些日子從東照宮被盜出的那面家康的神鏡。
傳說能夠封住人魂的"封魂鏡"。
“氏照大人。”

踩踏在沙地上卻完全沒有發出一點聲響,有個人走近了他的身後。氏照慎重地以絲絹的紗巾再度包裹住『恙鏡』,慢慢地向那個男人回過頭去。
站在那裡的,是個身材高挑、肩幅廣闊的青年。及腰的一束頭髮從肩膀上垂下,有些不像日本人的容貌,但其上卻沒有任何表情,他站在氏照的身後。
風魔小太郎。
他是在北條一族的手下工作的相模忍者•風魔一族的首領。以機動性及殘忍性而聞名的他們,在忍者之間也被恐懼著,其存在成為北條氏幕後的力量,震撼了其他的大名們。首領•風魔小太郎就是率領著他們,被稱為戰國最強忍者的男人。
“小太郎嗎?”
“您將三郎殿下封入『恙鏡』之中了嗎?”
“沒辦法。不這樣做的話,我會被三郎《調伏》的。”
氏照緊抿著嘴。小太郎觀察著氏照的臉色。
“三郎殿下不肯聽從的樣子呢。”
“這也難怪。他在四百年之間都以上杉的身分活著。而且,我們在御館之亂的時候也沒能救助三郎。就算被他憎恨,也是沒辦法的事。”
氏照說著,在抱著『恙鏡』的手臂加上了力量。北條氏照是北條氏第三代•氏康的三男。生前是小田原支城•八王子城主的氏照,在御館之亂時為了救援景虎而出兵前往上野,但是被背叛轉為幫助景勝一方的武田勝賴所阻擋,終於無法拯救弟弟。
(你果然是憎恨著我們的嗎?三郎……)
氏照會帶出高耶,是為了讓他回到北條。在練馬城找到景虎的是風魔小太郎。為了監視抵抗北條的豐島一族而前往的小太郎,得知景虎來到此地,便立刻向氏照報告了。
氏照他們也聽說景虎的傳聞了。為了在這個《闇戰國》當中勝利存活下去,無論如何都需要他的力量。不過他們老早就有要讓他回到北條來的打算了。
“氏照殿下。這個肉體要如何處置?要在尚未成為麻煩之前將它處理掉嗎?”
小太郎事務性地訊問道,走近倒下來的高耶。
“若是不能給予我方協助的話,三郎殿下就是極為危險的人物了。要是靈魂回到肉體的話,事情會變得很棘手。就這樣把他封住是比較安全的。已經不需要了肉體嗎?那……”
“…………”氏照現出了有些迷惘的表情,但是他抬起頭來毅然地命令道。
“肉體也一起用車子運回。”
“氏照殿下?”
小太郎的表情在問“為什麼”,但氏照沒有撒回命令。“我說運回去就運回去。”
小太郎雖然有所懷疑,但還是小聲地回答道“遵命”。他走到波浪邊,輕輕地抱起高耶的身體。
“小太郎。日光那裡──長兄的情況如何?事情進行得順利嗎?”
“日光的氏政殿下那裡目前進行得很順利。二荒山神社的牲禮現在選出了二人,已經木縛在二棵副木之上。”
“剩下的,就只有主木的一人而己了吧。”
氏照嚴肅地睨視著虛空。
“是怎麼打算?”
“那方面正委任『那些人』來處理。主木的牲禮,可能除了那個人之外無法勝任。『那些人』若是能將那個人帶來的話,近日應該就能完成日光的準備了。”
“『那些人』嗎?”
氏照現出戒備的神色。
“哥哥好像相當信任他們的樣子,但是我還是無法相信他們到那種地步。把這樣的事委任他們真的好嗎……”
小太郎微微抬頭。
“氏照殿下。”
“總之我是負責箱根方面的。日光也只有拜託哥哥了。我們這裡,現在只剩下奉上箱根神社的『矢立杉』的牲禮而已──”
氏照看向他慎重地抱在懷中的『恙鏡』。景虎的靈魂,現在就在這恙鏡之中。用來狩獵靈魂的道具『恙鏡』,現在正將弟弟的靈魂懷抱在胎內,淡淡地發出微光。氏照一瞬間皺了皺眉,向小太郎回頭。
“回去箱根。去開車過來。”
“是。”
小太郎懷疑地目送著開始走起來的氏照,然後重新抱起高耶失去了靈魂的空洞肉體。
海濤聲不絕於耳。
相模灣不知何時被黑暗所包圍,天空裡赤紅的星星開始閃爍。
開學典禮那天就騷動不已。
讓他們在昨晚深夜才回到松本。從高耶的妹妹美彌那兒聽說高耶到今天早上都還沒有回來,讓變得驚慌失措起來。讓和千秋在早上就離開了學校,也蹺掉了下午的社團活動,立刻趕往高耶家了。
“所以我就說了嘛!不能放著他不管!不能讓他自己一個人先回來啊!”
讓怒罵著,咬著千秋嘮叨不停。從一大早就被讓責罵個沒完,千秋的臉已經完全繃住了。昨天,不理會說著要去找高耶的讓,硬是把他拖回松本的人就是千秋。
“知道了啦。煩死了啦。成田。”
“他啊,一自暴自棄起來會做出什麼事都不知道啊!萬一高耶發生了什麼事,全部都要怪你啦!”
“啊──,已經說夠了吧?反正那個笨蛋,一定是晃到歌舞伎町什麼的,墮落在那裡啦!”
讓以尖銳的眼神憤怒地轉過身來,千秋有些害怕地後退了一步。
“你也負點責任吧,都是因為你才會變成這樣的啊!”
“哼。都是你讓他那樣任性,景虎才會變成那種窩囊癈了。”
讓生氣地吊起了眉毛。
“我才沒有讓他任性。因為他實在是太危險了,才為他擔心的吧!”
“是──是──。就如大人您說的。”
因為千秋的回答,讓更生氣了。
“你才是算什麼!像那樣只責備高耶一個人。你就那樣討厭他嗎?到底是哪一點讓你不中意了?”
“哪裡?笨蛋,是全部啦。”
千秋嘟起了嘴。
“那種淒慘的樣子,我看不過去啦。那樣根本就只是個小鬼嘛。和到處都是的小鬼沒什麼兩樣嘛。”
“你說的是什麼話!”
“像你這種人啊,是不會懂的啦。”
千秋銳利地瞪住讓。
“景虎的真面目啊,可不是那樣溫吞的小鬼哪。他是更完美的、更可怕的傢伙哪。所以,我才會想要和他競爭啊。”
“……?千秋?”
“再說他本來就是個討人厭的傢伙。我是不知道他是北條氏康的公子少爺什麼的,竟然敢在那裡擺架子要臉色?北條之子還想來繼承上杉的家業,本來就
是個大傻瓜。死了以後,就算是謙信來拜託我的,為什麼非得要在那種傢伙底下工作不可?我真的氣得要命。當時也沒想到竟然會就這樣活了四百年,所以才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下來了。”
千秋說著憤恨似地哼了一聲。
“我可不想輸給那種傢伙!我也是有上杉家譜代家臣的尊嚴的。而且我也曾經因為北條而吃了不少苦頭啊!”
“就為了那種理由才一直把他當做敵手?那已經是四百年前的事了吧?什麼北條上杉的,拘泥於這種東西,你不覺得有夠愚蠢的嗎?”
對這句話,千秋不高興了。
“你是想找碴嗎?”
“可是不就是這樣嗎?戰國時代的話姑且不論,到現在還拘泥這種東西的話,你也實在是有夠囉嗦了!”
“…………”
被一針見血的這樣說道,千秋反而沈默了。的確北條上杉什麼的反抗心也只不過是一開始的動機罷了。會想要與他競爭,是隨著漸漸深知身為上杉夜叉眾的他的實力以及為人之後。景虎一開始也的確就不是讓他等閒視之的人物。不愧是與信玄、謙信並稱為關東三雄的北條氏康之子,長秀如此在心中認同他的情形也經常會有。
反抗心會變成鬥爭意識。愈是看著景虎的驚人,他愈想與他一較高下。要成為對手的話,對方也至少是要擁有能被如此稱呼的能力才行。就算擁有軟弱的對手,也是毫無意義的。那非得是能夠讓自己從心底認同對方的實力、能夠以對方的存在來誇耀自己的人才行。
在人的一生當中,究竟能夠遇見幾個真正能稱之為敵手的人呢?但是對長秀而言,他有景虎。有讓他以全力去競爭的人。只要這樣,是否就已經擁有了足夠活下去的價值?
(所以,我不能原諒那樣的景虎!)
千秋的憤慨就是因為如此。
然而對讓而言,他沒有能夠理解到這種程度的餘裕。讓所知道的高耶,除了"仰木高耶"以外沒有別人了。
“景虎景虎的,你只是隨便遷怒到高耶身上罷了。算了,夠了。我自己一個人去找他,你回去就行了吧!”
這麼說著,讓踩著重重的腳步往和高耶家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什……!喂,你要去哪裡!”
“我去東京接他啦!我要去找高耶!”
“說什麼……、喂!喂!成田!”
讓不理會他,走上坡道往車站的方向走去,突然從他的身後駛近一台黑色的CROWN,彷彿要阻止讓的去向似地突然停了下來。讓覺得奇怪而站住不動,助手席的門打開了,從裡面走下一個與他差不多年紀的、不曾面識的少年。
讓奇怪著對方要做什麼,而少年來到他的身旁。那是一個有著黑色瞳孔、纖廋的少年。
“你是成田讓吧?”
“咦?是的,是我沒錯。”
千秋彷彿庇護吃了一驚的讓似地要他躲到自己身後,戒備著對方。
“你是什麼人?”
威嚇對方,正要採取行動的千秋身體突然被緊縛住了。
“嗚……”
“千秋?”
少年的手刀揮向回過頭去的讓的頸部。
“!”
連聲音都沒有發出,讓的身體崩倒下來。千秋想要發出聲音,但縛住身體的力量太過強大,動彈不得。少年抱起倒伏在柏油路上的讓。
“臭傢……伙……!”
“請成田殿下與我們同行。”
黑瞳的少年這樣說道,把讓的身體交給從駕駛座上下來的男人。千秋拚命抵抗著想要解開束縛,但這不知到底是什麼樣的力量,怎樣都無法解開。
“你們……是誰……!”
“你是上杉的人吧。”
少年看來似乎知道千秋的真面目。
“成田殿下我們帶走了。我們想要借用他在仙台時的力量。”
“你……,是什麼人……”
少年默默地回視千秋。千秋吃驚地搖晃了一下肩膀。視野變得白濁了,不知從何處湧出的霧遮蓋了對方的身影。
(這是什麼……!)
“請轉告直江氏。”
在濃厚的霧中,少年說了。
“在山形的母親之仇,我一定會報的。”
“!難道你是……!”
伊達小次郎。政宗之弟。小次郎的確在仙台的戰事中跟隨最上,其母•保春院被直江《調伏》之後他就失去了行蹤。但是,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
“我會讓你們走嗎!混帳!”
千秋竭盡所有的《力》,斬斷了束縛。間不容髮地擊出《念波》!
“!”
有了反應。少年好像沒能完全閃過瞬間的反擊。霧氣有些散了。看來這似乎是幻覺。千秋集中精神想讓霧氣散去。
“這點東西……!”
在那一瞬間對方行動了。出現的是不知藏在何處的人影。不一會兒小石塊就接二連三地襲向千秋。
“唔……!”
防護身體而張起了《護身波》。尖銳的電漿散裂破碎了。是猛烈的同時攻擊。對方也毫不留情。千秋注意到自己被複數的人所包圍時已經太遲了。下僕般的男人將失去意識的讓運到車上,小次郎也坐上去,車子彷彿逃跑般地駛去了。即使想要追過去,千秋為了以《護身波》避過如豪雨般的念的石塊就已經竭盡力氣了。
“給我適可而止一點──!”
千秋憤怒到極點,使全身的《力》爆發了。
千秋的身體發出閃光,漂亮地溶去了襲來的念之石塊。接著發生了像爆炸般的衝擊,攻擊一齊退了下去。
“混帳……!”
想要追向車子而開始跑起來的那一瞬間,腳被不知什麼東西抓住了。
“什麼!”
他吃驚地回頭,從柏油路裡伸出蒼白的手腕,抓住了千秋的腳。他嚇了一跳想要拔開,這次卻在背後出現了染滿了血的女人首級。
“不讓你走呀。”
清楚地這麼說道,快要崩落的臉陰森地笑了。突然黑髮不斷地伸長,漸漸捲上千秋的身體。
“唔……!”
簡直如同鋼一般強韌的頭髮纏上千秋的身體後,以可怕的力量緊緊縛住了四肢。捲在脖子上的頭髮勒緊了千秋的頭。無法呼吸……!
“啊……啊……”
女人的首級凌虐似地眺望著因苦悶而扭曲了臉的千秋。千秋快要窒息而脫力的身體,終於雙膝著地了。
(……可惡的傢伙……!)
千秋痛苦地掙扎著,把手伸進口袋中,取出了像是小木偶般的東西。
木端神。千秋將之視為護身道具而隨身攜帶,是以靈木製成、做為神佛的依代的物品。用這個可以呼喚出青面金剛。千秋以幾乎不成聲音的音量唱出真言,以手指在半空中繪出種字。
──問!(注4)
與巨大的轟響同時出現的,是青色肌膚的忿怒神。青面金剛張開大口,從口中吐出皓白的光團。

一瞬間視野全都變白了。覺得好像聽見了短促的悲鳴同時,纏在身上的頭髮立刻消失,千秋立即被解放了。一邊喘著氣,千秋抬起頭來。
“哈。是應該帶在身邊的……”
自語自語著,千秋睨視著讓被擄去的方向。
(成田──……!)
注1:東海道五十三次,所謂東海道,是江戶時代貫通日本的幾條主要道路之一,五十三次則是指途中主要的城鎮數。
注2:宿場町,類似聚集許多旅店的城鎮。
注3:種字觀,在腦海中描繪種字的圖形。
注4:和毘沙門天的種字一樣,這也是要用畫的,發音為“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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