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语棋罢清宵半,弹剑廿年红尘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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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城,微雨。
一别数月,杨简离开时正值孤叶飘零雨雪霏霏,回来时已是春江水满杨柳依依。临安城繁华如斯,高城铜铸,延续着皇都的醉生梦死,十里长堤上,游人络绎不绝,三三两两的贵妇人撑着漂亮的小油纸伞,且行且停,路过杨简身前时,有的对他偷笑一下便簇拥而去,有的架着鱼轩而过,扬起帘子对菱儿瞟上几眼似喜似怨。杨简回到长大的地方,感到一切都那么祥和,不自觉地收拾心情,和菱儿说笑起来。菱儿见他高兴,也就颜开玉展,高兴起来了。
两人进了城,菱儿要回家去,杨简想了一下,笑道:“还不急,反正到了,要是就这么让你回去,娘还不骂我把你委屈了。你看你,都瘦得跟面条似的。”菱儿抿嘴浅笑道:“可不是委屈了么,还说是去少林寺,把我一个人落在那儿,又说去九华山,不也没去成吗?”杨简二话不说,拉着她就走,道:“走,我们去买点香粉胭脂,对了,再到赵老头的咸鸭店里去狠狠地吃它一顿,吃胖了再回去。”
两人一路走一路买,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来到了城西的咸鸭店,杨简劈头喊道:“赵先生,杨简回来了。”
喊了一下,见无人回答,和菱儿相视一下,轻身轻脚地进去,不禁又相视一笑。店里还是老样子,客人都是老常客,一个八旬老者正在和一个戴着脸谱的紫衣姑娘下棋,显然是吃到要紧处,不时用手头的一个脏抹布抹汗,脸上脏得跟案板上的咸鸭一般。有客人喊道:“赵老头,鸭脖子呢?”赵老头似没听见一般,紫衣姑娘从杨简身上扫过,看了那客人一下,用棋子敲了一下棋盘子,道:“赵老官儿,你的生意。”赵老头这才回过神来,随声道:“自己到案上取去。”
杨简见了心中大奇,暗道:“赵先生平生虽然放浪形骸,却也不曾这般狼狈过,难不成这个女子的棋艺真有这般厉害?”这才不自觉地看了看那个女子,只恨她戴了一个劳什子脸谱,看不清脸,可只看了她有些自负的举止便知有些意思,看着看着不由会心地笑了,心道:“赵先生有的苦头吃了,他平生道道不弱于人,可在棋艺这一道却让他栽足了跟头。”
棋之一道不同于别的学问,棋艺的高低并不在于天分的高下,而在于领悟,也不是说练就能练起来的东西。苏东坡才高八斗,可终其一生,在棋艺上却终始不甚了了。赵紫勋平生不服输,攻于棋道多年,虽有小成,但说到至高的境界,那还算不上。
杨简正想着突然胳膊一痛,回过神来,见菱儿一脸不快地看着自己,心虚道:“看得入神了。”菱儿嘟囔道:“也不知道是看什么看入神了。”杨简细细观察了这个姑娘一阵,突然发现什么,暗气她刁滑,便故意捣蛋道:“这姑娘定然是蛤蟆的皮,王八的甲,指定是个橘皮脸不敢见人。”紫衣姑娘突然狠狠瞪了他一眼。杨简心头一颤,感到气势一下子被压了下来,心中不服气,嘿嘿笑道:“她一生气倒是麻子不见了,疔疮也没了。”
紫衣姑娘哼了一声,并不说话中,杨简讨了个没趣,正没地发,突然见她走错一步,笑道:“哎呀,这姑娘心乱了。定然是在担心嫁不出去。”菱儿有些过意不去,道:“哥哥,你别打拢人家下棋。”杨简小声道:“下个鬼棋,这个姑娘是在耍诈,赵先生倒跟她较真了。”菱儿不信,仔细看了看,道:“没有啊。赵先生人老心不老,若这位姐姐耍诈他岂会看不出来。”杨简道:“你不信?你看哥哥我几时骗过你?”菱儿浅笑道:“经常骗。”杨简佯怒一下,道:“赵先生之所以看不出来,是因为着了相。”菱儿蹙眉道:“什么着了相?”
“就是说太执着了。”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菱儿听了头也不回,咕嘟道:“梁成,怎么刚回来就碰见你?”杨简回头看去,见门外进来一行大约七八人,都是自己昔日在三才书院的同窗,拱手打招呼,那几人却十分地傲慢,懒懒散散地回了个礼,杨简笑而不语。其中一个白衣清秀的男子,大约二十上下,唇红齿白的,经众人一捧,占足了风光,见了杨简,道:“杨兄,好久不见,各位同窗都想着你呢。”杨简略一回礼,道:“是吗?”梁成笑道:“当然是,我们刚成立了一个三才诗社,还得请杨兄撑门面呢。”菱儿哼了一声,道:“假话,你自己是头榜状元,还用得着我哥哥吗?”梁成向菱儿道:“菱儿姑娘,你可瘦多啦。”菱儿扭头不语。梁成解嘲道:“小妹子小气得紧。”
他们说话的声音一大,赵紫勋从棋中醒悟过来,见了杨简,喜道:“杨简回来了,快快快,帮我看看。”菱儿笑吟吟道:“赵爷爷,我来看您出丑啦。”赵紫勋脸上尴尬一笑,道:“哦,小菱儿也来了。”菱儿哼了一声,道:“不小了。”赵紫勋哈哈一笑,道:“还是那么小。”
杨简不理会菱儿的话,也不坐下,径直对赵紫勋道:“赵先生,你上当了,这位小姐事先就设好了套,正看着你钻呢。”梁成看了一下棋盘,卖弄地道:“杨兄好眼力,这是高丽的棋路,听说是高丽兵部尚书李天历所设。李天历是高丽第一才子,文治武功誉满天下,这位姑娘拿他的棋来压人,却是对老先生不敬了。”赵紫勋听了不紧不慢道:“非也,这不怪她,我见她在此摆棋等人,又是高丽名局,一时技痒,才想试试。杨简,你来试试。”
杨简笑道:“赵先生,我只怕也不成。这位姑娘将所有的棋路背了下来,我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应付。”菱儿却道:“我看哥哥一定成。”梁成跟着打浑道:“菱儿妹子说成那就一定成了。”众人跟着大笑,菱儿气道:“哥哥,他们欺负人,你偏就试试。”杨简笑道:“人家有意等人,还是梁兄请。”
菱儿嗯了一声,道:“谁呀?”说着看了看梁成,梁成唅笑道:“小妹子真是解人。这个谁么,便是区区。”说着转而向紫衣姑娘道:“是姑娘昨天对出了我三才诗社的对子?”紫衣姑娘冷冷道:“是又如何。这有什么了不起。这个上联你对: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下联么,当然要对个: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这么个二等货,有什么难的。”
杨简听惯了吴音软语,吴越之语像天生就是为这里的女子存在的,让人听了打骨子里酥了,而这位姑娘讲的却是北方口音,加之语速很快,又夹枪带棍,不似吴音里的那般温柔缠绵,心中一动。可真正觉得好的还是那对子,暗道:“果然有些禅机,看不出这个姑娘还真很有些本事。”
大凡世间有才华的人对才智都有着一种敬畏,杨简也不例外,一见着妙联爱屋及乌,对这个姑娘也陡然生出一种好感,但转念一想便发觉不对,可是刚才的神情已经写在了脸上,紫衣姑娘见了问道:“喂,你也觉得对得好,是不是?”杨简哼了一声,笑道:“还算湊合。”菱儿喃喃道:“海水潮,朝朝潮,朝朝潮落;浮云长,常常长,常常长消。意境好,寓意也好,这位姐姐,你真厉害。”
杨简嘿嘿笑道:“菱儿别犯傻,我看跟她还是没什么关系。”说完冲紫衣姑娘道:“不知是哪位仁兄的大作,可否容在下一见。”紫衣姑娘气道:“你凭什么说不是我作的?”杨简道:“这个很简单,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再来一次也就知道了。”紫衣姑娘道:“这个不是理由。”杨简道:“叫化子穿绫罗,那也还是叫化子。姑娘聪明自是不必说,可是你一个姑娘家,伶牙利齿,想也难以对出如此气势磅礴的儒雅对子,说白了就是气韵不符。”

紫衣姑娘沉吟一下,有些怨了,道:“你瞧不起女人。”杨简道:“不敢。”紫衣姑娘话赶话,道:“你嘴上说不敢,心中早就敢了。”杨简心中笑道:“这个姑娘倒和娘亲有些相似,只要你言语中对女子稍有偏见,她立马就不依了。”想到这儿又觉得拿她和母亲比,实在是对不起自己,道:“姑娘这般说辞,在下也无法。”
紫衣姑娘一时语塞,突然发火,冲梁成道:“到此你是状元还是他是状元?”杨简见她说话的语气好像梁成帮她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心道:“这位姑娘从容时则仪态万方,一旦落了下乘,却有些沉不住气了。”梁成跟前几个人听了,大声道:“当然梁公子是状元了,他杨若缺虽和梁公子同榜出身,却也不过是个三甲进士。”
梁成笑道:“你们不得胡乱说话,杨兄文武全才,兵法韬略,机关算学无所不会,又是三军武状元,水军统帅,所谓文武齐治,向来不分上下,大家不可一概而论。”梁成说得冠冕堂皇,实则明褒实贬,大宋崇文黩武,一个人只要和“武”字沾上边一律被点为粗人,是以一般人都不屑作武将,江湖中人更是以做武官为耻。
众人听了脸上皆有嘲弄之色,杨简不由着恼,却听紫衣姑娘道:“老鼠上称杆,自称自量,你那什么‘状元’云云,都是自封的不成?”杨简一听她说话,便知是找碴儿的人来了,心头的怒意也消了,心道:“且看这姑娘怎生折磨姓梁的。”
杨简和梁成同窗多年,跟其父梁荣学各种东西,其中就数他跟梁成就最高,可两人却大不咬弦,谁也不服谁,梁荣是个赤诚君子,不肯偏心自己的儿子,对两人一视同仁。这样一来,梁成倒觉得父亲太看重他了,一心想压住他。
杨简也不甘落后,学得十分刻若,但他要习武,免不了分心,梁成是个地道的文人,却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这样一来就被梁成压在了脚下。
十三岁时,母亲林红樱觉得教无可教,想给他找个比自己更厉害的师傅。那年正逢大宋名将孟珙早逝,孟珙此人和当年的白马将军江海共同北上灭金,一雪百年之耻,再为阻击蒙古屡建奇功,是大宋军民心中的大英雄,加上孟珙对杨立有提拨之恩。杨简随父亲母亲前去悼慰,林红樱见一个大和尚举止不俗,便悄悄缀着,当夜过半,见那和尚独去孟珙墓前不言不语,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后,挥手在墓上刻下一首悼词,气势恢宏,更是用手指划上去的,心中一寒,想自己就是用剑刻也未必就有这般的行云流水,再看词句磅礴,大有辟易千军之威,心知遇上了世外高人,当下出来相见,可刚一出来便不见了人影,以为是撞鬼了。无望之下,想把他送到北海去,可考虑再三,还是打住了。
林红樱无法可想,便拉着杨简在孟珙墓前足足等了三天,那和尚竟然回来了,一问之下得知此人是白马将军江海的师兄弟证行,是一止神僧的弟子,林红樱高兴得不得了,也不跟杨简父亲杨立商量,当下将杨简塞给了那和尚,欢天喜地地回去了。回到家便和杨立吵了一架,她气不过,又担心杨简真的如杨立所说的被人卖了,一时又气又急,第二天一早便留了封信,自个儿打点了行李,往少林寺方向赶去,她年轻时做惯了女侠,于是重新拾起旧时的全挂子本事,轻车熟路,不久便赶到了少林寺,见儿子不仅没有被卖了,而且还有高人指点兵法韬略,花拳绣腿也都在被逼着改,还不用交钱,十几日悬着的心终于定了下来,于是又添香油又布施,做全了所有的善事之后,才一路女侠当回了临安。
杨简在少林寺从师五年,之后真正下山,此五年中不仅学会了极为上乘的武学,而且证行在建筑、天文、地理、律历、三式六壬遁甲上的研究丝毫不亚于梁荣,有时候更是这些方面教的多,武功方面教的相比少了许多,杨简甚至觉得师傅在武功方面藏了私,倒是在奇门遁甲、兵法韬略方面显得大度得很,没有那么多顾忌。下山之后,又应赵葵之命参加科考,和梁成同榜中了进士,只是梁成是头榜状元,他是三甲进士,输了一乘,他也因此觉得矮了一截。
听了众人的一席话,杨简脸色变得铁青,可是一发火就会显得底气不足,是以强自忍住,笑道:“这位姑娘既然指明要梁兄对阵,那梁兄何不试试?”菱儿道:“哥哥,这有什么看的,我们还不如回去。”杨简不动声色道:“说不定梁兄还真能扭转乾坤,菱儿,我们看看那也无妨。”
紫衣姑娘拍手道:“敢情都到齐了,我倒是想看看你们这些什么进士,到底有多少斤两。这位妹子,你不想看看吗?”菱儿摇头不语。梁成笑着坐下,道:“姑娘请了。”杨简负手立于棋旁,菱儿则找了把椅子,双手托腮撑在桌子上打盹儿。
不知不觉中,已经入夜,杨简正看得入神,赵紫勋也看得有些晕了,抽身出来,道:“杨简,你来,我们爷儿几个喝酒去。”杨简十四岁遇见赵紫勋,从他这儿学了不少东西,是以对他十分地敬重,听了虽有不愿,还是应了,准备叫菱儿,见她已然睡着,便不叫醒她,径直和赵紫勋出去。赵紫勋端出咸鸭,拿出一壶花雕,笑道:“最近你娘经常来,前几天还送来一壶花雕,想要我教她六丁六甲之术,嘿,老头儿我岂是几坛酒就能收买的。”
杨简听了释然一笑,道:“娘又想学了出去招摇撞骗了,不过这个太深,她怕是学不会。我娘可好?”“明知故问。”赵紫勋说着倒了点酒,继续道:“不好能天天来缠着老儿头我吗?”杨简点头称是。两人吃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赵紫勋照例问少林寺的情况。这是一个习惯,第次杨简从少林寺回来,赵紫勋都要问上一番。
杨简两人谈着谈着,突然听见菱儿在喊自己,以为出了什么事,赶过去见她刚醒来,道:“怎么回事?”菱儿哦道:“我睡着了,醒来不知你哪儿去了,哥哥,你看他们还在下。”杨简这才回去看梁成和紫衣姑娘。梁成显然是有些熬不住了,周围的人也都窃窃私语,议论着棋局,此时夜已过半,紫衣姑娘却依旧不紧不慢,浑浊的灯光下显得更加神秘莫测。
杨简见那姑娘有心为难梁成,心中不禁有些乐了,心道:“当真是顽石当由铁锤打,恶人自有恶人磨,这个梁成狂妄自大,服的就是这一口。”当下有心看热闹,心道:“我看你待会儿输了怎么下台。”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却见梁成一改颓气,有反攻之势,心中一惊,暗道:“这梁成倒也不副盛名,狂是狂了些,本事还是有的。”他虽这般想,却仍是不希望梁成胜出,见那姑娘眼神有变,似又希望梁成胜出,又不愿让他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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