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为君谈笑静戎沙 (四上)太原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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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牙郎将高君雅端起面前的酒碗凑到口边,欲饮却又叹一声,摇头将碗放回案上,他抬眼朝对座的王威看去。太原副留守的一张团圆面孔已在长时的忧心忡忡中瘦得两腮居然微微向内凹陷下去,这时他正用竹钎将案上油灯的灯芯小心翼翼地再按下一些,好令灯光更为昏暗。
“你我……你我如今该当如何自处?”看着王威缚手缚脚的小心模样,高君雅有些不耐烦地在案面上敲打一下,声气不佳地开口。
“如今,”王威被高君雅那一下敲打声骇得身子一挺,镇定下来后他放下手中竹钎,也叹了一口气:“如今真难为了。李渊看来圣眷犹隆,你我二人处境可就危险了。”
高君雅更是不耐地又敲了一下案面:“这等话就不必说了!你还没看出,李渊已萌反志?!他和晋阳宫副监裴寂及其余官员过从甚密,李世民也暗地里和此处的豪强往来不绝,还有人说李世民正在暗地里操练一支亲兵,你我二人早就被他压住一头,哦,还有,上一回李世民击突厥,如今想来,他是去与突厥人交战,还是相互勾结?最近这次突厥进犯,或许就是为了讨要贡品!”他越说声音越高,面孔却越苍白,不久声音便低下来,惶恐地望了望幽暗的四周。
王威也面色发白,声音亦有些打颤:“那,那你说怎么办?遣使者去江都报信?通报马邑的王太守还有北平王部属?可来得及吗?早知如此,你我怎么没有早点看出李渊的异心呢?”
“你我手下毕竟还有兵马。”高君雅强使自己再度镇定下来,他用力捻着自己的须尖,紧紧皱着眉头,“想个法子,先下手为强!”
“对对,”被高君雅一言提醒,王威连连点头,他摸着起了皱的面皮,眼睛里闪着一点溺水之人遇见救命稻草时的求生光芒,“你我请李渊议事,先将你我的人马布置妥当,再寻个人来状告李渊勾连突厥图谋造反,就立即将他拿下!”
高君雅随着点了点头,却更不安了:“这事……倘若有失,你我性命不保,这得精选你我的心腹。尤其是那状告李渊之人。”他沉吟许久,不知拔下了几茎须方才双目一亮抬起头来:“刘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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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民要出首……”刘龙顿了一顿,甚是恐惧地看了看高君雅和领自己入内的开阳府司马刘政会,又抬起衣袖揩抹一下额上沁出来的细密冷汗,今日还是这太原富商头一回做这等干系重大的事体,腔子里那颗心似乎只要他张口便会跃出来,深深吸了两口气,他又揩抹一下汗水,才胆战心惊地重新拱起手来,豁出去地低头大声道:“小民要出首王威高君雅二人,他二人与突厥勾结,欲卖太原城池!”说完这一声,他便如全身气力被抽尽般,伏在冰冷地面上,大口喘息。
“岂有此理!”主座上的李渊当即勃然大怒地咆哮起来,他将手中茶盏朝面前砖地上砸去,一面又吼道:“来人!将这通敌叛国之人拿下!”
愣在座中,直到堂外卫士进入后,高君雅方醒过神来一跃而起,将腰间佩刀拔在手内,他已看清,那领头的卫士就是李家二郎君的亲信勇士段志玄,怒视了仍伏地不起的刘龙和袖手而立的刘政会一眼,他又回望王威,太原副留守神色怔忡,似已是个不闻不见的死人。“李渊!”横刀在手,高君雅再向上座正从侍从手中接过另一盏茶的太原留守咬牙切齿地低声吼叫,“你这阴险之徒!”
饮一口盏中茶汤,李渊抚一抚长须,好整以暇地将茶盏放在案上,整一整衣袍,微笑着看向已无法可想、色厉内荏的高君雅,顺道也再瞄一眼王威,然后他笑向刘龙道:“刘先生快请起。今日刘先生实是大功一件,若非刘先生出首,老夫都要被他们瞒过了。”

见刘龙战兢兢爬起身来,一面拿眼频瞄着自己,一面向李渊处趋去,高君雅口中牙咬得格格作响,他又调头看一看冲进堂中的卫士,在段志玄带领下,那一队卫士只是散开挡住了堂内人的离去处,却并未一拥而上,段志玄亦只手按腰刀柄,看着这一处微微冷笑。“老子和你拼了!”被逼到尽处,高君雅又怒吼了一声,持刀向端坐的李渊冲去,眼看即将到那人面前,背心却一凉,随即一阵剧痛引得他低头向胸口看去,那处衣外凸出一截带血的刀尖,刀头上还挑一点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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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志玄一靴踹在高君雅背上,将那双手紧握着自己刀锋的尸首踹脱长刀。那具死不瞑目的尸首正倒在李渊案前半尺处,哆嗦着躲避在李渊座后的刘龙被骇得妇人般地尖叫了一声,李渊看着那满身是血的死尸,亦有一丝不满地看了方大步走入堂内的次子一眼。
“将王威囚下,高君雅的尸体抬出去,写下露布文书,明书其罪!”李世民来不及向父亲行礼地向对段志玄吩咐一声,当卫士们去拖拽死狗一般软瘫的王威时,他才朝上座的老父拱手道:“贺喜大人!”
“贺喜?何喜?”看着次子满面欣喜神情,李渊也笑起来,他坐待王威、高君雅的尸首被拖出,刘龙亦张皇告退,之后立起身来,走去在李世民肩上轻轻拍打:“这不过小胜一场,难处还在后头。入关之路是千难万险,稍不留神便会全军尽墨。”看着李世民点头,他又转向走入的晋阳县令刘文静道:“再发另一张露布,道圣人要四伐高句丽,广征兵伕,不欲为征卒者,可投我军。”
刘文静拱手应喏,和刘政会对视一眼后,他转望向案前那一片尚未擦去的血迹,心有余悸地咋舌道:“好险呐。”见他道险,李渊又是哈哈一笑,却又听次子问道:“大人这便要假传诏旨?大哥与四弟,还有姊夫还未到来。”
“二郎担忧他们安危?”示意二刘暂退后,李渊携李世民一同落座,看着爱子面带忧色地点头,他也苦笑着叹一口气:“弃河东其余家眷,二郎亦以为不妥?”轻拍着李世民手背,唐国公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地伛偻了脊背。“你我父子生在此时,此地,此等出身,又怎能求似寻常人家。此事在急不在缓,倘若毗沙门与三胡、嗣昌一直不至,又如何?”
李世民默然,凝望父亲皱纹更多更深的面孔一阵,他又垂下头去,双手攥紧了膝上的衣袍,似乎费了很大气力才得开口:“三姊方才飞鸽传书来,道河东家中被查抄,叔伯兄弟们不及逃遁的俱备缉捕系大兴狱,智云小弟也被捕入狱中。”
李渊身躯颤抖了一下,虽早有准备,听见这确实消息,已上了年纪的唐国公仍一时难以支持,斑白长须抖动了许久他才艰难地出声问道:“那你三姊呢?她在哪里?”
“三姊正同马三宝……”有点迟疑地抬眼看一看父亲,李世民犹豫着道:“三姊道,她正与马三宝联络关中诸处的……义军,以为大人进兵之助。”
李渊张一张口,却不知要如何说话,过一刻才能苦笑道:“你三姊……你三姊是你姊妹中最像你母亲的,这也不是奇事……”他正说到一半,段志玄却满面喜色地闯入堂中,嚷道:“大郎、四郎,还有柴大郎都到了!”
“到了!”李世民立即从座中跳起,李渊也欲起身,却不知为何腿脚不能着力,一时仍是坐在座内,眼看着那身着老旧粗褐短衣的三人踉跄奔入堂来。看着爱子和爱婿聚在一处,眼中含泪地相互拍打着臂膊肩背,唐国公也红了眼眶,仰首望着顶上彩绘横梁,他不禁喃喃只道:“天不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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