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为君谈笑静戎沙 (二)十万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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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能如李家表姊便好。”看着罗成轻轻走至摇床边看视女儿,杨喆抿唇一笑,待郎君坐到身边时,她倚在罗成肩上,却叹息道。
“又在担忧洛阳么?你生产之后身子便不大好,还不好好将养。与你说过许多次,不必等我回来再安歇。”罗成也叹一声,他将杨喆揽在怀中,凝望着王妃清减了些的面庞。他与诸人计议数日,终于这日晚间作下决断,再过几日,整顿好了军马,便径下洛阳。“我带同你去东都如何?可与你阿嫂和侄儿,还有姊妹们见面。我出征后,留你一人在这里日夜忧虑,我也不放心。”转动着杨喆手腕上的一串伽楠香木珠,他又柔声道。
杨喆却笑着摇摇头:“军中怎能携带妇人家眷?我又不是拓跋表姊,会骑马舞刀,能做你军中将领。”然而她抬手抚摸着罗成面颊,目光却是十二分的恋恋不舍:“自从与我订亲,你便为父皇江山驱驰不休。平叛,救驾,击突厥,这回又是东都勤王。难怪我从前在宫中,曾听才人们道,娶妇得公主,亦不算什么大好事。你如今为国家操劳,却还要为我身子担忧。成婚数年,我这北平王妃也没怎样操持好王府,还是靠着宇文阿姨。”她又带一分自责地垂下头去,纤白的手指轻抚着罗成右手手背上一道不知何日留下的伤痕,声音亦渐渐低下来:“我在想,哪一日,我请宇文阿姨相帮,为你选一位孺人。”
“公主又在与我说笑了。”罗成却不欲听这话地一挑眉,他强用手抬起杨喆面庞,令她看向自己,果然见到北平王妃双目泫然。“我就知道,殿下不忍心将我交于他人。”吻一吻杨喆唇角,他调笑道,又扶杨喆同在枕上躺下,拉起锦衾覆在两人身上。轻拍着怀抱内娇弱的妇人,他复又柔声道:“别想太多,睡罢。我解了洛阳之围,便立刻回来和你相见。”杨喆在他怀中微微点头,不久仍是抬一只手捉住他衣襟,呼吸却渐渐匀净。榻边的小案几上置着的小银釭灯焰闪烁,却也是渐渐暗淡了光芒。
过了许久,罗成小心地、不惊动怀中爱妻地侧转身子,将目光投向榻旁不远处那只躺卧着襁褓中婴孩的摇床,婴孩在酣睡着,偶尔踢动一下腿脚令摇床微微晃动起来。女婴才抓过周,还未满月,也还看不出模样到底像谁,抓周时,她咿呀乱叫着伸出小手,抓住了一只玉凤。
“阿惜乖。父王暂时有些事不能陪你,但不用多久,父王会带你去看看东都洛阳,还有都城大兴。”伸出手,罗成将摇床边束着的那只玉凤握在手中,透过摇床栏杆的空隙看着那将一只粉嫩的小手含在口中的熟睡婴孩,恍若耳语般地低声道。小银釭的灯芯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它微弱的光芒及不到的远处,风刮过涿郡的树梢,又有疾驰的骏马在通衢长街上落下一串急促的蹄声,被隐约传来的蹄声惊动,罗成放开那只玉凤,他动一动身子似乎要从榻上起身,但杨喆紧捉着他衣襟的纤手却让他仍是安稳卧在榻上,等待着拓跋玉或者其他扈卫的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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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当真要用我?!”
虎牙郎将崔翙自塞上一路急行返回涿郡,尚未拂落身上风尘便匆匆来到议事堂上,以他一贯的整肃神情听罗成将命。
“好大的胆子。”听崔翙第三回重做此问时,温彦博忍不住向李靖道:“他这可是当众给大王难堪。”
已被差遣去为薛世雄参赞军事的李靖却微微一笑:“大临兄不知大王幼时曾与崔郎将就军纪上颇多龃龉。燕南是要一份全权,大王若不肯允诺,他是不会接令的。”
“果然是骄兵悍将。”温彦博也一笑,随即便听罗成道:“军法但立,自我以下若有违犯,皆听崔郎将处置!”这一句后,崔翙方答一声“得令”。
“信都的苏定方得此消息必定大为不满。”李靖眼看着崔翙入列,又吞声笑道,而后便又静听罗成调派人手。此次勤王,幽燕九郡十数万兵马调动了六七万,再加上薛世雄部的一万骁骑卫士,共有八万人马径下东都,途中至少还可得二三万人,至洛阳时他料可有十余万众,军力自是足够,幽燕处还可余下近十万锐锋军卫士,有杨伯泉、陈孝意、郭绚、宇文拓、斛律政、李景等人在此统领,亦不会出甚大差错,唯是两处皆须小心谨慎而已。想罢,他又向座中神采飞扬的罗成看去,与温彦博前几日所虑相同,他唯一担忧的,也只是这自出生起便诸事一帆风顺的少年郡王会得意忘形而任性轻敌。
在李靖微微担忧的目光中,罗成分派已定。环视一下堂内诸官、将佐,身着郡王衮服的少年长身而起,冕前九旒青珠一阵晃动,错落的薄薄珠光勉强掩去他目中暂时无法自抑住的狂妄光芒。“此次勤王,望诸公用命,力挽狂澜以定乾坤。留守诸公亦当戮力同心而保此处,待我得胜归来!”向堂上诸人一拱手,他朗声道。众人宏亮应和声中,他在青旒后向薛世雄扫去一眼,唇边笑容便暂多了一丝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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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铁甲的骑手端坐在同样黑色具装的高大黑马上,手中持定丈八长矟,人与马皆凝立不动,唯有盔胄上的簇簇红缨在幽燕大风中连天野火般猎猎燃烧。
甲骑具装的铁骑队边,锐锋军轻骑队卫士亦手握缰绳,驭马肃立,这一支军人着轻铠,马不披甲,腰间除长刀外皆悬挂着一张硬弓,马鞍边悬着数袋长箭,人背上亦负着箭囊。
操弓持弩的射声卫士又成一队,这一队旁便是由薛万钧薛万彻二人率领的手持长矟背负陌刀的陌刀队,除却这一支由薛世雄领为前锋的步兵外,其余的步兵亦布成方阵列在其后。
挣扎嘶叫着的牺牲被雪亮的利刃割断喉管,鲜红滚烫的血如泉一般涌出,喷溅在大隋的赤红旗幡和锐锋军的白虎黑旗上,那热血又被数碗烈酒接住,那些血酒被放在一张黑漆案上,其中一碗又被少年白皙手指高高端起。
“李密贼子进围东都,江山有倒覆之危,故,圣人诏我统兵勤王!望三军勇士与我同心,诛杀李贼,匡扶社稷!”
与薛世雄诸人举酒互敬,罗成一口饮尽碗中血酒,将酒碗用力掷下,碎瓷四下飞溅时他将肩头红氅向后拂去,举手在空中用力一挥:“发兵洛阳!”
“发兵洛阳!”从步骑三军胸中迸出的吼声在一晴如洗的天幕下此落彼起,如九天传下的雷鸣般向四方蔓延开去,骑士座下的战马亦纷纷扬鬣长嘶。
“薛将军请!”在这吼声中,罗成转向薛世雄拱手道,那白须上沾有血酒余沥的老将军慨然回一礼,便手按腰刀大踏步走下将台,到坐骑前翻身上马,接过三子递上的长矟后举矟向本部骁骑卫士一招,喝一声“走”。
“走!”薛世雄引前锋先行后,罗成亦上马喝道,那北平王的白虎黑纛随在他马后,沾过新血,那只威风凛凛的下山猛虎更令人望而生畏。回望一眼旗上淋漓鲜血和涿郡城青灰色高大城墙,这容貌俊秀如好女的少年郡王忽地微抿犹沾染一点血酒朱殷的口唇,烈酒中那一丝鲜血的腥甜在口中缓缓散去后,他森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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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足和马蹄扬起的黄尘遮天蔽日,大隋的赤旗和幽燕的白虎黑纛不久便尽被尘烟掩去,尘中唯可见到的只是刀矟铠甲在赤日下反射出的寒光。目送着大军远去,留守的涿郡通守郭绚深深吸一口气,他直等到路尽头尘烟平息,方才慢慢转过身子,引领着诸人向涿郡郡城内行去,途中又见许多好奇的百姓仍驻足道旁,伸长脖颈眺望着大军去处,亦交头接耳议论不迭,内中更有些少年人满面的艳羡、不平神色,不时可听见几声抱怨传来,尽是埋怨那军将以年纪少小或体格欠佳不允自己从军,闻得这些话,郭绚便于马上颌首微笑。行一阵,他又向身边并马而行的几名临朔宫守将看去,那虎贲郎将赵什住看去精神委顿,仿佛在前几日间生了一场大病,至此也不曾痊愈恢复,他提声唤时那人全身一震,面孔惊悸地一抽,过一阵才转过头来。
“赵郎将此番献临朔宫库为军用,实在居功阙伟。”抖一抖身上半旧待换的官服,郭绚呵呵笑着拱手道。
赵什住只得也拱一拱手,勉强笑道:“该当的,该当的,北平王下东都勤王,末将不过勉尽微薄之力。”先前三军勇士的激昂呼声令他脊背上冒出一阵又一阵冷汗,粘腻冰凉的汗水已浸湿了身上战袍,此刻大风吹过,使他忍不住几番哆嗦。“末将岂敢居功。”似乎怕自己说漏了什么,他又再加上一句。
“赵郎将说哪里话。大王必定会记得赵郎将此举的。”郭绚满意地点一点头,但仍抚着颌下的长须加重语气向赵什住道,看赵什住复又一凛,随后与其后谄笑的贺兰明等人皆喏喏连声,才更为满意地“唔”了一声,复又再看向那道旁的涿郡百姓,有父老扶着杖向他望来时,便马上马下笑着相互行礼。更行一阵到城门近处,郭绚又突地听见有少年吵嚷道:“北平王年纪几何?我不作大将,入军为卫士难道还不行!”听得这一句,他一愣,便朝那说话人瞧去——涿郡城墙脚下,几名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忿忿不平。
“果然是我幽燕的好儿郎!”郭绚不由扬鞭笑道。他笑声中,那几名抱怨的少年吐一吐舌,在父老尊长们呵斥声将起时飞快地逃窜了,离那些儿郎子不远处的一名褐衣青年汉子见此亦大发一笑,然而,那汉子纵然大笑,一双精明眼睛仍是审视般地扫过了郭绚及赵什住等人面孔,当那一行人马进入城中后,他与其余百姓也走入城门,混杂在众人中,他摸着下颌生出的短短胡茬,深深忧虑地低头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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