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欲整锋芒敢惮劳 (四)将军百战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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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仆卿返东都后交出兵马,竟就归隐了。”轻敲着己方的棋子,北平王府长史李靖低低叹一声。此时,距杨义臣奉诏退军时已有月余,这段时日委实再无什么好消息传来。“功高震主啊。到这时,圣人应当安心了吧。”看着温彦博落下一子,李靖又皱眉道。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温彦博也叹一口气:“如今虎狼尚屯于陛下,圣人就如此行事。实在是……”一句话未完,他便不再说下去,只紧盯着棋枰,这一局棋他又是稳操胜券,却仍旧是一副忧心忡忡模样,等待李靖落子时,他又道:“太仆卿深得军心人望,此时辞官归隐不知所终,也不知圣人会差遣何人代他统兵。”
“荥阳太守郇王杨庆不知有无可能?”瞧见自己又呈败象且已无力回天,李靖嘴角不甘地**一下,绞尽脑汁地想着投子下去,一面道:“荥阳通守是张须陀,这些人马给他倒也能派上用场。”
温彦博却微微摇头:“以我看未必。圣人既忌杨义臣,如何会不忌张须陀,杨义臣还是大隋宗室圣人可都不信他忠心。”
“这可未必,依诸地消息,圣人确实不忌张须陀的大功。张须陀如今正在与瓦岗战,李密翟让二人不是好对付的……大王以为如何?”一语未了,李靖已从那绝无胜理的棋局上转开目光,笑向在旁观战的罗成问道。
注目在那一局棋上,罗成扬一扬眉:“我以为药师你已输却了今日的第五局。”李靖沉下面孔时他便轻笑着伸手抚摸身边伏着打呼的豹子头颅,一边缓缓道:“我正在想张须陀与瓦岗此战的胜负。薛将军如今似乎按捺不住了。”
“张将军若败,瓦岗必定声势大盛,那时翟让李密二人必会攻洛阳,薛将军便可有用武之地。只是薛将军未必会有此愿,而张将军也不应当会败在李密之手。不过要大胜李密,踏平瓦岗,以我浅见也不是易事——圣人毕竟远在江都,鞭长莫及,大王看定了时机,若天赐勤王诏便最好,否则便矫诏勤王,难道洛阳留守的越王杨侗那时还会嫌护卫的人马少吗?”很有些得意地将白子收回,温彦博似乎计议已定地开口,说毕这一席话,他转向罗成欲得对方评论,却见罗成面上微露讶色,便也一扬眉:“某之言论,大王以为不妥?”
“不。”由醒来的阿狴含住自己右手,罗成摇一摇头,自失地笑了笑:“我只在想张将军会如何与翟李二人交战。他事一时尚未想到。”
“大王莫非还想亲自统兵与翟李一战么?”有一丝理解却仍微带不悦的,温彦博反问一声。
见行军司马微露不悦神色,罗成不由微微蹙眉,他自阿狴口中抽出手来,与李靖换过位子,伸手拈住一枚黑子往棋枰上放去,一面道:“温先生又要以将帅之别谏我吗?只是还有言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从翟李二人战法中亦能看出许多……但我确实是不该在此事上想得太多,以至于忘却了更要紧的事体。矫诏确实是好计策。”
温彦博又有一丝得意,返看李靖时突然又听罗成叹一口气:“我数年前见过张通守,这些年来又常听人道他实在是爱兵如子、战无不克、攻无不胜的一代良将。若有一日真须与他一战,我真难忍心将他迫上绝路。”
“大王自能君子远庖厨的在那时将战事交于李某人处置……”李靖笑声未落,就瞧见尉文通与拓跋玉二人沿着长廊匆匆行来,便收敛了笑容。那边廊中拓跋玉已干脆引着杜明方跨出阑干,直直走来,人尚未到跟前,已怒道:“休下了!河南出了如此大事,你们还安心下棋?!”
“张将军败了?”听见拓跋玉言语时罗成正又拈住一枚子,一惊之下他便将白子紧紧握进掌心,几分不敢信又不想信地向拓跋玉看去,不一会又将目光移到杜明方面上,那卫士被他看得不敢正视,偏过头去方咀嚅道:“张通守……阵亡了。”
一把掀翻棋枰,盯着看那黑白棋子在地上跳动一阵,罗成强要按捺下心内激动,却仍旧是上去一把揪住杜明方领口,怒吼起来:“你谎报军情吗!张通守怎会战死!难道瓦岗贼寇还能将张通守逼至穷途末路!”
“张将军本不该战死的,”杜明方面色发白,脊背上一阵发寒,声音中亦带上了一丝颤抖,这信都郡卫士还从未见过北平王怒容,一时口齿不大利索:“是,是张将军见本部有许多人处于贼人围中,因此虽然已经突围,仍返身回去相救,如是几次,终于力尽被害。”罗成放开他领口跌回座中后,他才缓过口气来,战战兢兢地瞅着那看去又有些颓唐的少年,摸着颈项退到一旁,垂头听着诸人叹惋声,回想起自己曾见过的那身为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讨捕大使的黑瘦中年汉子,他不禁也跟着低低叹了口气,随即眼眶微微有些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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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去肩头断箭,罗士信又咬定牙关将穿透右臂的长枪也拔出掷向一边。扯下衣幅裹扎好伤处,他便起身,强忍头晕挽住了乖巧站在一旁的战马丝缰向四下张望,这一处密林依稀有些眼熟,似曾经过,林间却只得他一人在,他拧眉思索,却从坠马晕迷前那一刻便已然不记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晓得那“张”字大旗被瓦岗军勇将斩断,随后,众军便如洪泄般溃退了。

“操他娘的李密!”想到那訇然倒下的“张”字旗,罗士信心口便一阵刺痛,他骂一句,双手都握紧了拳头,肩头和臂上的伤处血流得更快。突地,他听见有马蹄声和人脚步声传来,一凛之后,俯身捡起自己长矟握在手中,摆定了架势。
那些人从林中出来,约莫四五十人,有骑有步,人人都血染袍铠,为首的一名骑马汉子单手提着长矟,另一条手臂吊在胸前,一整条褐色衣袖都被血染成了殷黑色。看清来人相貌,罗士信松一口气,将长矟拄在地上支撑着有些站立不稳的身躯,那人也下了马,把长矟投在地上,脚步踉跄地快步走来,一面扬声叫道:“罗兄弟,你也还没死啊!”
“老程你也没死嘛!”和程知节相互拍一拍肩头,罗士信也道,他看看程知节那条胳膊,再反转去看看自己手臂,耳中只听程知节叹道:“咱们兄弟是没死,可是张大人……张大人却……”
“张大人真的……阵亡了?”问得一声,罗士信立即闭上口,他听得自己声音十分古怪,且一种酸涩淤塞的感觉充斥在胸腔中,让他也再说不出话来。
程知节没回答,只向一旁的树干上狠狠捶了一拳,哑声大骂:“**他李密的十八辈祖宗!”而后,这死里逃生的汉子居然嚎啕起来,同他一起到来的士卒们也都放声大哭,罗士信紧紧闭着嘴,看看程知节,再看看那些痛哭的士卒,终于也支持不住,和程知节抱头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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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总有一天要把李密那狗王八碎尸万段!”放声一恸后,胡乱擦抹了泪水,程知节又怒冲冲道。“将他千刀万剐也不够!”罗士信也道,他又将长矟捡起,“李密狗贼,我和他不共戴天!”说着,就拉过战马,翻身上鞍,程知节却扯住辔头,诧问:“罗兄弟,你做什么?”
“去为张大人报仇!”
“你是去送死吧!”程知节拉定了辔头不放,向马上满面哀戚怒容的罗士信喝道:“下来!瓦岗军有多少人,你一个人闯过去,连他们的弓箭手阵都过不了!给老子下来!”
愤愤跳下马,罗士信将长矟用力**地面,他又有一丝头晕,急忙握住了矟杆,依旧向程知节怒道:“那又怎样!就算杀不得李密,也杀他几个瓦岗军的贼将!杀一个算够本,杀两个就是老子赚了!”
“你他娘的这就是给张大人报仇!杀不了李密,咱们兄弟算什么报仇雪恨!他娘的!”程知节也咆哮起来,他放开了罗士信战马的辔头,用那只好手频频摸着下巴上的胡茬。
挨了程知节劈头盖脸几句骂,罗士信有些醒悟,看一看那数十名残兵,他又暴躁起来:“你他娘的就有办法杀李密给张大人报仇!”
“你知道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老子如今没能耐为张大人报仇,谁敢说老子往后没能耐!”程知节也有些焦躁,再冲罗士信咆哮一声,他焦虑地自言自语:“兵马……兵马……那些饭桶郡守都尉校尉郎将,全都他***一群饭桶!”罗士信和那数十残兵都焦急地看着他,在这许多焦急目光中思衬了许久,他终于目光一亮地抬起头来,看住了罗士信。
“你有什么主意?哪里有报仇的人马!”强捺住心头激动的,罗士信问道。
“张大人是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讨捕大使,张大人败了,太仆卿又弃官归隐了,河南山东这一片剩下的全是一帮饭桶,没人再能帮咱们兄弟!可是河北还有幽燕北平王的锐锋军!北平王是什么人?当今的驸马!他会看着李密狗贼坐大!”
“投靠北平王?”几乎异口同声的,罗士信及残兵们都吃惊地睁大了双眼。“可涿郡离我们如今所在处太远了。”有一些犹豫的,罗士信开口道。
提起此事,程知节亦有一丝黯然,但转即他又道:“罗兄弟可听说过虬髯公?”
“如今有名的豪侠,我怎会没听过他的名号。”
“他的妻子便是北平王的表姊。他有庄园离此处不远。我们可先投他处,待伤势痊好,再去北上投军!”
虽然从不知虬髯公与北平王罗成有亲,但见程知节言之凿凿,罗士信也不得不信,那数十士卒听得此事,都十分欢喜,他却还有些犹疑不决,程知节很有点诧异,仔细打量他一番问道:“罗兄弟,你是爽快人,今日怎么了?”
“程大哥,你可看见我表兄?”程知节既问,罗士信只得回答,面上又是一层忧色。听他问话,程知节也皱眉,过一刻便道:“这没什么,秦老哥能耐不错,必定逃出来了。如今这情势,你就算想找也没处找,等我们到虬髯公那里,请他部下代劳,不更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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