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欲整锋芒敢惮劳 (二)有道不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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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得性起,右翊卫将军薛世雄暴喝一声,手中矟杆由上而下直击下去,对方平杆相迎,一声响后,两条矟杆皆断作二截,矟杆虽断,薛世雄却不收手,只迅捷地向前踏上一步,手中断杆击上对方左腕同时,空着的右拳也已经直直击中了对手左肩。薛万钧薛万彻二人的惊呼声中,他抛开断杆,将向后跌去的罗成一把扯住,不悦地虎起脸来:“少年人怎地身手还不如我这把老骨头!”
“老将军宝刀不老,英雄不减当年。”轻抚一下左边肩头,罗成不着痕迹地微微皱眉,随即便向薛世雄拱手笑道。
“不是我英雄不减当年,是你们这些儿郎子只会吃父祖的功劳!”薛世雄更是不悦地摆一摆蒲扇般的大手,他四子薛万彻赶来用力拉扯他衣袖,却被他挥臂推开,瞋目喝道:“干什么!学妇人一般鬼鬼祟祟!”
薛万彻踉跄了几步方站定,他向罗成投去个十分歉疚的眼神,有些犹豫地和兄长薛万钧交换一下眼色,皱眉道:“大人也知道自己是一把老骨头了。和您动手,谁敢伤着你。”
薛世雄面色立即一变,呆立了一刻他面上怒容便尽数化作羞愧神色,瞪一眼两个儿子又急忙转身看向罗成:“嗳,大王,我说……”
“这等小事薛将军不用在意。”罗成连忙打断薛世雄话头,挽起他手臂向小校场边的小厅行去,一面笑道:“薛将军和药师的陌刀队训练得如何?”
薛世雄见问,面上神色才渐渐回复寻常。“儿郎们都不错,只是没有对手。太仆卿在山东等地剿贼,若能让儿郎们去试试手,比干练好得多。”提起杨义臣,过一刻他又甚为羡慕地摸着白髯叹道:“太仆卿方当盛年,薛某却已老迈,也不知还有没有上阵立功的时机。”
“太仆卿连斩格谦、高士达,下一个授首的就是窦建德罢。还真是一点功劳也不肯留于旁人。”罗成便接口道,一面又和薛万彻交换了个无奈的眼神。
“儿郎子们休当我年老眼花,我知道你们懒得听我抱怨,可要我如何不抱怨,你统兵击突厥时为何不用我!难道我抗不住漠北的风雪了吗?”
薛世雄再度抱怨时,罗成只能抬手揉额角。他往击阿史那什钵苾时将涿郡防卫事宜尽数交由薛世雄处置,得胜归来后这老将军便十分不甘,杨义臣领军平乱看来又勾起了薛世雄的上阵之心,虽则“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本无不妥,然而目下确实无有大事能动用上这一支奉圣人之命戍守临朔宫的队伍,因此,只得干听薛世雄埋怨。“若有用武之处,我必定以薛将军围前锋。”他只得再道。
“呵呵,只怕到那时,功劳又被你自己得了。”重又听见这允诺,薛世雄便又虎起脸来,此时薛万彻却不屑道:“就是大人当日不知听了哪个狗才的话,疑神疑鬼畏首畏尾,怕大王有反心,执意要留在涿郡与李大将军互为犄角之势,还让我兄弟两个到塞上去戍守,说是为防大王勾连突厥入寇中原,大王真要想谋反,还让大人你能安排我们去塞上阻自己退路?”
薛万彻话犹未完,薛世雄已是又面色大变,咆哮道:“你个小兔崽子!老子早就向北平王谢罪了!还轮得到你这小兔崽子教训我!”说着,他已气冲冲地向四子逼去,罗成正要前去劝解,展眼却瞧见郭绚急匆匆行来,身后还随着一名风尘仆仆的锐锋军卫士,于是扬声问道:“郭通守来此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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涿郡通守郭绚入厅来向罗成等人长揖为礼,之后皱眉道:“是苏郎将差来的信使。”他话音方落,快马加鞭赶来的杜明方已乖觉地上前一步单膝点地行礼,一面从怀中取出苏烈信柬,一面已忍不住道:“圣人急传诏旨,令太仆卿收兵返回东都了。窦建德等人还未平定呢。”
“什么?”突地听见如此消息,罗成不禁为之动容,他急忙接过杜明方递来的信柬,拆开观看,一边又朝杜明方问道:“究竟是为何事要诏太仆卿回军?莫非是要太仆卿去平定他处反贼?”
“这不大清楚。只是赍旨来的天使面色阴沉,入寨时似乎甚是忌惮什么。太仆卿接诏之后面色也十分难看,清晨接得诏令,午后便匆匆统兵离去。”
听着杜明方描述,罗成已阅毕苏烈书信,他将信柬递于薛世雄,看着那老将军黑红面膛上渐渐出现的惊怒神色,唇边浮起一个苦涩笑容。“我只望苏烈与清河杨通守此次揣测错了。”薛世雄看至书信后半段时,他概叹道。
“薛某从未自太仆卿身上看出半点反意!”勉强按捺着性子看至最后,薛世雄持信的双手已因愤怒而微微发抖,看完最末一字,他怒冲冲地将书信扯成碎片掷在地上,吼叫起来:“又是小人作祟!要坏我万里长城!”又一把抓住罗成肩头,双眼发红地怒道:“大王,你我二人这便作表上谏!”
“好!那我先告辞,薛将军写就表章后送来王府,你我一同上奏圣人。”罗成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随即拱手告辞,与郭绚、杜明方二人由薛万钧送出大门,门口,奴子们已将他坐骑牵来,他上马正要向王府行去,立在一旁的薛万钧却突地疾步上前,伸手扣住了那匹千里良驹的辔头:“大王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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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三郎怎么了?”于鞍上俯视着紧扣马辔头的薛万钧,罗成有些诧异地瞧见那薛家三子面上浮出忧虑神色,便重新下马,看定薛万钧问。
薛万钧当罗成问时却踌躇起来,这薛家三子平素善于言辞,不知为何今日咀嚅了许久都不得开言。他目光在那些牵马来的奴子们身上一转,又落到了郭绚和杜明方面上,而后又重看向罗成,却始终不说话,仿佛含在口中的那句话干系重大,轻易说不得。

“薛三郎究竟想说什么?”同样随着薛万钧在奴子们与郭绚杜明方身上看过一圈,罗成更为诧异地又问道,他又再连问了几声,薛万钧方才一横心般低声开口:“大王真的要上奏进谏吗?我只恐会是引火烧身。”
未料到薛万钧会说出此等话,罗成不由惊讶地“哦”了一声。“薛三郎是道我与令尊上表进谏,不但不会为圣人所纳,反倒会为自己招来祸患?就因那些小人?”说话间,他紧紧盯住那说罢便垂首默然的青年,面上虽仍是有讶色,心内却微微而笑。
薛万钧只垂首看着靴尖前的一小片地面,静默一刻后他叹一口气,抬眼看住罗成:“不瞒大王,我是想,圣人既已下诏,不论是否是因小人们谗言,疑忌太仆卿之心便已定,圣人行事又从来厌恶人阻拦,就连御史言官也只是陈设,大王……和家大人若是为圣人疑忌太仆卿而上谏,我看……太仆卿不能洗清嫌疑,大王也要见忌。”
“薛三郎为何不先去与令尊言明?”深感有理地点一点头,罗成拍一拍薛万钧臂膀,又诧问道。薛万钧只苦笑一下,摇头道:“大王也知道我父亲的脾气,这等话,我怎敢在他面前提起。又怎敢劝他休写谏表?只得求恳大王相助。”
“我知晓该如何做。这段时日薛三郎便与四郎好生劝慰薛将军,若是实在劝不住,便立即来找我。”再安抚地拍一拍薛万钧手臂,罗成再度上马,与薛万钧拱手作别,他驭马绕过街角,便返身向随后的郭绚笑道:“薛家三郎倒是个聪明人。”
“薛家三郎四郎心思都一般灵动。就是薛世雄太鲠直了。”郭绚亦笑道,他抖一下马缰,上到与罗成并骑,又道:“不过如今看来也已无伤大雅。说实在话,郭某当日怎也不曾想到,薛世雄竟如此容易就入了大王豰中。”
罗成持马鞭轻敲着掌心,稍稍转面瞧一眼感叹的郭绚,只是微微一笑:“郭通守是把人心想得太难了。薛世雄不过是要看我是否因行事亏心而无端狐疑,而后又以我出征时令他统管涿郡防务为上善之举。殊不知幽燕九郡兵将尽是我部属,他又非奸宄之人,我出征之时本就无后顾之忧。再说我既是无谋反之心,薛李二位难道还会非让我显出反形不可?”然而话说及此处,他又微微皱眉,似乎突然间便想起了什么令人烦恼之事,郭绚相询时他却又是一笑:“只不过想到了太原李氏。这一家在不远处,我总不自在。李世民也去勾连突厥不提,瓦岗的‘英豪大会’上,柴绍还不忘贬抑我一番。”
提到太原李氏,郭绚一时也难以话宽慰罗成心思,圣人在李渊处安置了王威、高君雅二人监视,却到如今也没有拿到什么实在的把柄,在王仁恭处的刘武周等人也再没有什么要紧事禀报,虽然知道李世民前往结连突厥,却无实证,瓦岗的英豪大会也是如此。他再回想一番自己所收到的斥候回报,虽说留在河东的李氏诸人一直与名士豪强们往来不绝,却也不能因此而断言李家即有不臣之心,无论如何,这等捕风捉影的言论皆不足以定李氏之罪,倘若冒进,己方反倒会落人口实。再想一刻,他便道:“虽然如此,但,李氏在明我在暗。只此我便强于他。柴绍就算再聪明,也必定想不到虬髯公夫人会是大王的表姊吧。纵然知道红拂娘子之事,那也只是李长史欠下了虬髯公的人情。”
“这是不假。当日瓦岗大会,也只好阿姊去,姊夫去了,倒还麻烦。我却想不到阿姊会用‘夫主未在妾不得做主’为由,轻巧将李密的话尽数挡回。就不知瓦岗能成多大气候了。如今山东河南一带,既有能耐,又得圣人信任的,也就真的只有张须陀等区区几人。”郭绚既然如此说,罗成也不愿再多想,笑一声便转向立起双耳听得聚精会神的杜明方:“明方,除却太仆卿之事,苏定方又生了何事?”
杜明方未曾防备罗成发问,惊“啊”了一声讪笑着反手挠一挠后颈,一双眼骨碌碌转了几转,为难地撇一撇嘴道:“窦建德的女儿窦线娘前来行刺,被老大捉住了。那女子还有点意思。”
“窦建德的女儿被他捉住了?难道他怜香惜玉没有就地诛杀?”罗成惊讶地睁大了一双黑瞋瞋眸子,然后便大笑起来:“好啊,苏定方是如何布置防范的?竟会让刺客潜入?明方回去告诉他,令他自行罚俸一月,粮米折算银钱给你作此次来回的马掌与靴子钱。至于窦线娘,就由他自行处置吧。”一面他又看一眼郭绚的满面不悦,轩一轩眉,叹口气笑道:“郭通守不必担忧,苏定方并非不知轻重之人。这些小事体郭通守不用挂心。”
“我只是担忧苏烈会举止不当触犯了军纪……”郭绚只是皱眉不已,他终是不放心地向杜明方道:“你回信都郡后,告诉苏郎将,让他小心举动。”杜明方一叠声答应之时,一行人已将至王府。乌头大门前,身着奋武尉服色的拓跋玉正十分焦躁地来回走动,走至一头旋转身子时见到罗成一行,她便快步赶到跟前,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入内堂去罢,公主殿下寻了大王四五回了。”
“是么?医人来过了?如何说?”闻得安吉公主连连寻自己,罗成便也有些焦急,一面跳下马来,一面便连向拓跋玉问。拓跋玉却耸一耸肩头:“那老鸠盘荼哪里容我接近公主殿下,她见到我这装束便是一副厌恶嘴脸。要知道好歹,大王还是亲自去问公主殿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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