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陇头明月迥临关 (四)暗覆一局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行军司马温彦博引领着一名褐衣健壮汉子步入北平王府书房时,罗成正看着从信都苏烈处送来的文书,听见脚步声响,他便从书子上抬起头来望见那一前一后进门的二人,诧问道:“温先生又领了何人前来?”
“小人苑君璋,是马邑刘校尉的妹婿。刘校尉有要紧事体遣我来报于大王知道。”温彦博尚未答话,那褐衣汉子已经抢先一步跪倒,叩拜之后答道。见他如此殷勤,温彦博不禁微微皱眉。
“刘校尉有何要紧事体?”罗成亦皱一皱眉,随后又看一眼温彦博,便唤苑君璋起身,放下手中文书问道。
苑君璋起身后方才抬眼朝罗成看去,目光到少年面上时,他面上出现了讶异神色,便立刻掩饰地低头恭敬拱手道:“太原李渊遣次子李世民统兵去突厥地面,虽言攻打,却去了数十日犹未归来,实是要阴结突厥,兴兵谋反。刘校尉请大王示下如何处置。”
乍闻此言,罗成也不禁一愣,“哦”一声后他伸手去拣起一份文书轻拍掌心,笑道:“是圣人降诏令唐国公击突厥的。各人作战皆有不同战法,焉能就此说唐公谋反?”看苑君璋再抬头看来,他又笑道:“刘校尉太警惕了。告发李渊谋反,需得有真凭实据,若不然便会被反咬一口。他毕竟是国家重臣么。苑大郎远来辛苦,先去用饭歇息,回马邑时为我转告刘校尉,再留神李渊与王仁恭动向,若捉到二人谋反证据,即刻报我。”
.
“刘武周果然警觉。李世民出塞他报来了,出塞许久未入塞,他又想到来禀报。”苑君璋有些不甘地离去后,随后而至的李靖一面入座,一面便笑道:“然而这举动间却总有几分试探之意。看来大王差他去马邑是选派错了人。”
“刘某对我心怀不忿久矣。不过李渊那老狐狸终于按捺不住十之**是真的。”罗成将手中文书扔回原处,冷哼一声道:“李世民,不知这唐国公子在突厥要何等忍气吞声呢。”
“宇文郎将母子二人不知会否和李氏一行遇上,倘若见面,只怕不大妙。”温彦博却皱眉道,他出仕此处得晚,刘武周和李世民等人与罗成之间龃龉一概不知,也不乐见在这些许往事上纠缠,听见罗成略有幸灾乐祸口气,便不大愉快地开口将话岔开,说话间他又想到方才那刘武周的信使,苑君璋此人本非锐锋军将校士卒,只是刘武周妹婿,却被刘武周遣来禀报这等大事,他隐约觉得,此事已不是“任人唯亲”般简单。
“宇文为人谨慎,这等事他必不会令之发生的。”李靖却拍案笑道,他并不知温彦博思索什么,只转头看向罗成:“不论如何,看紧李家是正理。我倒想知道一件事,突厥若是答允李家结盟,那么始毕会给李家多少时日去履行诺言,以突厥人的急躁性子,恐怕不会太长吧。”
“照药师兄说法,突厥人也未必会给大王多少时日。”李靖说完,温彦博便接口道。就在方才,这行军司马已打定主意,今日议事已毕,他必要去与那苑君璋好生相谈一阵。
罗成正将苏烈文书再摆到面前,听李靖与温彦博两人一先一后说完,便笑道:“突厥人也知道‘欲速而不达’的道理。我起兵、履行诺言皆不难,催逼我太甚对他们其实并无太大好处。再说宇文阿姨的身份也总能多说上两句好话。”说着,他便似走神地将目光投向右侧的轩窗,沉吟片刻后突然叹道:“如今起义之人越来越多,各处兵马不断剿杀也剿杀不尽,如樊子盖等人的行事又让其余人更萌反意。太仆卿与张通守虽然是名将,也是能敉平得一时,敉平不得那贼首一世的践位之心。李密尚在翟让之下便借谣谶自诩天命归其,格谦等人更是干脆僭称天子,其余人也哪里会肯平白无故地弃却这等好事。”说到此处,他话锋突地又一转:“我看好时机也不会太远,暂且再等一阵罢。”
“虽不得兵不血刃,但伤损越小便于大王今后江山越好。时机若择得好,半壁江山便能轻易入手。以天下之势看,张须陀未必便能胜翟让李密,瓦岗军必定要对洛阳下手,洛阳可是大隋东都,圣人虽然远在江都,也不会看着东都入贼寇之手,只要勤王诏一下,大事成矣。”李靖又一笑,他言事习惯,头两句尚且有些踌躇犹豫,每到最后就显得胜券在握,此时便又是如此。温彦博初至时只觉他多说大话,但详细思索后又觉得确实有理,到今日也已习惯了,听见“东都勤王”便微微一笑,复又向罗成问道:“宇文郎将行时我不在左近,不知大王许了突厥多少?”
罗成正凝眸看李靖揣测得意笑容,听温彦博发问只是一笑,李靖则大笑答道:“大王只给了宇文一句话:休替我节省,往后这些终究还是我的。”
“是何主而出何臣。”温彦博无可奈何地笑叹一声,只得再提醒书房中与得意忘形也相差无几的两人:“倘若突厥始毕除却财物外再提其他要求,譬如说……需得大王向其称臣?”
温彦博所虑之事罗成不是未曾想过,但他从小便在君臣的尔虞我诈阳奉阴违间打混,耳濡目染的皆是诸多去名求利之事,严父在时亦是在杨广之前阿谀奉承以求保全幽燕,向突厥称臣一事他虽不情愿,却也不似温彦博这等终是有文人之风的名士一般难以忍受,但既听温彦博提出,他还是仔细想了一想,再看一看那双眉紧皱的行军司马,便改动口声,认真寻觅着一些可令温彦博较为适意的言词道:“我并不求始毕兵马相助,只是请他暂不犯边境,始毕并非什钵苾会得意忘形,就此他并不会提出称臣这等交换条件。温先生也与俟利弗设相谈过,听俟利弗设之言,突厥所辖诸部如今都不安稳,突厥人真要再度入寇也是不易,遑论入主中原。能不费吹灰之力而平空得许多金帛玉宝,已是件大好事,始毕又何必再于我处强占名分。但,倘若真到那般地步,无论如何亦无可转圜,就只得委屈温先生忍耐些时刻。”

见这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郡王居然肯着意安抚自己,而不似自己所想的以另一番话作答,温彦博倒是有些惊讶地又皱了皱眉,不由得转面向李靖看去,却见李靖亦皱着眉头,满面责备神色地朝自己摇一摇头,他便苦笑一声,回身向罗成拱手道:“大王不必太在意温某心事,温某虽然不才,亦知有些事情素难遂心如意,若要成就大事,必得有所牺牲忍让。且向突厥称臣,那时最为难受的是大王而非温某。温某亦知,大王纵然向突厥称臣,终了终是诸部胡酋俯首陛下。因此,大王大可不必担忧部下之心,温某以为,诸文臣武将,皆会明白大王苦心。”
“多谢温先生。”罗成这时才再展颜一笑。见到他毫无阴霾忧愁的笑容,年长的行军司马便也心怀一畅地舒展开眉头,顺便向李靖笑道:“药师这些日子都在和薛将军训练兵丁,不知收效如何?”
李靖一听此问,便立即正襟危坐,一面先从袖中抽出一本薄册放在案上,翻开看了几眼正要说些什么,书房外却响起一阵急促的橐橐靴声,靴声中又还夹着一声鹰唳,他便将目光转投向房门,向臂上擎着一只苍鹰的朱红皮甲的女郎笑道:“拓跋小娘子找大王前去放鹰吗?”
.
“姊夫有书信从突厥来。山东阿姊处亦有信送到。”拓跋玉却毫不理会李靖玩笑,走入书房之后她便挥手让臂上苍鹰飞落在一角的木架上,走去将手中两封书子放在罗成面前案上,一面面色阴沉地低声道。罗成极少见她露出这等神情,伸手拿书信拆看时便不禁诧问道:“扈卫中有人惹事生非么?”
拓跋玉抿一抿唇,面上的阴沉神色犹未缓解。“姊夫遣金眼送信,阿姊处来的信皮上亦有鲜卑人的加急印记。你快拆开看看,究竟始毕那头恶狼想要什么。”她微有些气息急促地催促道,一双眼睛更是紧紧盯住罗成双手动作。
“该不会是……”温彦博和李靖却都已是微微色变,二人不由自主地对望一眼,彼此心内都升起些不祥预感,拓跋玉听他们低低惊呼声便扭头瞥来一眼,叫道:“该不会是什么!”看温李二人目光犹疑不肯答话,她不免恼怒起来,跺足正要喝问李靖,罗成已将手中看完的张烈书信放回案上:“始毕未要我称臣,却要和我结亲。”当房内三人都诧异望来时,他只是淡淡一笑:“宇文阿姨与我定下了东突厥可贺敦,义成长公主的独生女儿。”
“这……”李靖有些哭笑不得:“臣等该向大王道喜吗?”
“如今还不用卿等道贺,此事亦不能走漏风声为王妃知晓。突厥人那边觊觎的必不会是北平王妃之位,始毕是在等着突厥公主母仪天下的那一刻。”罗成只挥一挥手,再去拆看拓跋月书信,面上也微露不悦神色。宇文拓母子去往突厥之时,他已料定阿史那氏既是突厥公主,行事必会虑及故国,此时乍见如此消息,仍是有所不满。他一面抽出拓跋月书信,一面不禁又瞄了张烈书子一眼,目光从“义成长公主”一列五字上掠过时又陡然一怔,将那张羊皮再拿到面前细察字里行间之意,凝神片刻后突地释然,又向房中皆眉头紧锁的三人笑道:“义成长公主是大隋圣人之妹,她的女儿便是王妃的表姊妹。列位还请谨记这一条。义成长公主可是在雁门一役中假传契箭,救了大隋圣人一条性命的功臣。”
李靖最先“哦”一声,随后便向那以舌辩闻名天下的行军司马,又倾身过去,在温彦博旁轻声道:“温司马,这事看来就要偏劳你了。”瞧着温彦博终究有一分放不下,他欲待再说什么,想想又唯恐劝解不成反让对方更为愠怒,便只是暗叹一声,自行去看方才从袖中取出的薄册,他与薛世雄小心接触许久,终于令那忠谨的年老将军放下戒心,同他一处商议起军务来,那薄册的几页上,便记着那右翊卫将军数十年来训练步军的心得。依那老将军之意,倘若步兵训练得法,将弓弩手后排上重重陌刀队,亦能大败骑兵。想起薛世雄说到兴发,在堂上大踏步来回走动,声震屋瓦地将自己所知尽数抖出的景象,李靖唇边不禁浮出一丝诡谲笑影。然而不久他便被罗成声音从得意之中拖拽出来。
“翟让李密遣人联络山东、河南等诸处‘天下豪杰’,欲要结天下势力,倾覆朝廷,更立新君。使者亦到了姊夫庄园之内。看来,张通守要下瓦岗,确实是更不易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