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陇头明月迥临关 (三)苍狼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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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姑母替北平王向宝宁求亲?”
始毕翻一个身,将妇人的面孔抬地看向自己,有些诧异地问。他今日心情甚好,那唐国公李渊的使者看得出深自不甘,却不得不忍气吞声,强作笑颜,这更较阿谀奉承之辈令他欢喜,此时又听见义成公主低声道罢一桩亲事,不由更是欣悦:“怎么?北平王要当我突厥的女婿吗?”
义成公主勉强也笑了一下,她借帐内的烛光看着始毕面孔,东突厥大可汗满面得意笑容,一双狼眼亦因这欢喜消去了几分令人不适的凶恶,她伸手轻抚着始毕满生着拳毛的胸口,又低声问:“大可汗会答允么?”
“这是件好事。我突厥的公主做了中原的皇后,正好一雪我突厥向中原称臣纳贡之耻。父汗在天之灵和长生天都会欣慰的。”抚摸着义成公主温软的身子,始毕又有了兴致,他翻身再压在义成公主身上,一边动作一边哈哈笑道:“太原李家也在低声下气地求我。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少诚意,又出得起什么。今日那叫李世民的小子还硬撑着不肯向我俯首称臣呢!”
义成公主突地心烦欲呕,始毕的笑声从未像今夜一般刺耳,纵然是他从“继子”变为“亲夫”的那一夜,也未令她如此厌恶这粗卤的突厥人。“那大可汗是应允了么?”按捺下那一阵阵的恶心,她强挤出个笑容。
“你明日去同姑母说,说我答应了。”始毕没看清身下妇人的笑容,只觉得妇人的反应不如以往柔顺了,却似他初次将她收入自己穹帐,由继母变成妻子的那一晚,有些勉强,有些恼怒,更有些悲伤,这却让他更加兴致高昂,又更加粗暴地动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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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远方的于都斤山像条长蛇伏在草原上,蛇尾蜿蜒地伸向深不可见的黑暗。额根河宽阔的河面在苍白的月光下反射着粼粼的寒冷的光,也同样缓缓地流淌进幽暗之中,寒风由远而近地从草原上吹过,带来不知何处的苍狼的悠长嗥声。
宇文拓在额根河边转过身子,向方才离开的那群帐幕看去,那片地面还没有陷入酣睡的寂静中,时不时有战马的嘶鸣声、犬只的吠叫声与大人责备孩童的叱骂声传来,东突厥战士的战歌也在那上空断续的回旋。听着这些声音,他唇边浮起个浅淡的笑容,而后向身旁的黑暗扫了一眼。
“是大可汗的命令,还是史蜀胡悉意利发派你们来的?”微笑着,他突然开口向黑暗中问道。
暗处一片寂静,过了很久才响起一个年轻而粗哑的声音:“别问了,我们不会说的。”接着,暗处人影晃动,一名特勤打扮的青年人手扶着腰刀,慢慢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原来是骨咄禄特勤。”看清青年长相后,宇文拓笑着向对方拱了拱手。骨咄禄只得放开腰刀柄还一个礼,随后这青年特勤又立刻握住刀柄,碧眼中仍然满是警惕之色,又再补充道:“中原人太狡诈了。就算有事求人,也还要给人背后来上一刀。”
骨咄禄义正词严的模样让宇文拓又笑了一笑:“特勤在说泥步设?”
“当然。你们要和我们结盟,还用狡诈的手段去对付什钵苾。意利发说,你们用的是以进为退的手段,但是我不喜欢。”一边说着,骨咄禄一边又上下打量了宇文拓几回,接着又道:“不过你的本领很不错。空手能收拾什钵苾,这一点,兄弟们都很佩服。”然而过一会他又不大甘心地开口:“什钵苾的骑射本领也不算最好。但他是大可汗的长子。”
“是吗?不过也算是不错了,至少那次交战的时候,我们便未能捉住泥步设。”端详着较自己年少的青年特勤神色变动,宇文拓又笑道。今夜的“家宴”上,他与那气势汹汹赶来的泥步设阿史那什钵苾比试了一场,放开失败者后,他曾向四周望去,于宴的年轻突厥贵人面上出现的大多不是怒气,而是对失败者的鄙视神色,如今面前这位青年特勤便也是其中之一。
“但是很多人都说,是你们不想抓他,如果你们真的抓住了什钵苾,再把他放回来,就是对大可汗莫大的羞辱,你们现在就不能和我们结盟。”
“这也没错。”见这青年特勤居然十分诚实,宇文拓倒有些微微诧异,点头承认后,他笑道:“泥步设虽然是大可汗的长子,但似乎不大得人心?”
“他输不起。”骨咄禄轻蔑地撇了撇嘴:“只要一输,他就会怒气冲冲地抽打自己的部属和奴隶,甚至会拿自己的战马出气。什钵苾总以为自己比谁都强。”他似乎还想继续抱怨下去,却向前方行色匆匆赶来的老胡叫了一声:“意利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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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蜀胡悉同骨咄禄对行了一个礼,随后他向宇文拓道:“我有点小事想找宇文郎将,但是宇文郎将却不在帐内。”
“我出来走走,看一看母亲常常怀念的额根河。”向东突厥的意利发行过突厥礼后,宇文拓微笑道,“我也能算是突厥人,在这二日以前却从未见过于都斤山是何等雄壮,额根河又是如何的湍流不息。”
以目光示意骨咄禄率人离去后,史蜀胡悉看着那青年郎将满面的遗憾神色,抬手捻一捻须尖,叹道:“可惜宇文郎将是不会留在这额根河边的。我听说今日大可汗的家宴上,返回牙廷的泥步设和宇文郎将交过手了。”
再次听提起自己与什钵苾交手之事,宇文拓又是一笑:“意利发是担忧泥步设败在我手下会更加见怪,以至于结盟不成?”
也向额根河望去,史蜀胡悉捻着须尖并没有答话,过一会,他又转望向那也已重看向河面的青年。这北平王的使者与太原来的李二郎君截然不同,李氏子一看便知是柄出鞘的利剑,纵然是“求恳”结盟,亦能看出他心内其实甚为不甘且不屑,今日日间的可汗牙帐内和夜间的宴上,有几次他似乎就要在诸突厥人的言语中拂袖而去,正因如此,史蜀胡悉便不得不佩服这少年人顾全大局的忍心,便也知明日太原李家必能交出一份令始毕及诸突厥贵人满意的答复。但面前的青年郎将却是静静呆在鞘内的宝刀,谁也不知何时才会锋芒毕露,这反倒更令人畏惧。“不,此事并不足为虑。”他一面继续揣摩着,一面苦笑道:“这等小事,并不足以动摇大可汗心意,若非如此,北平王也不会令宇文郎将来此了。”

“那么意利发为何如此忧心忡忡?莫非是担心我信步走动,会与太原李家的使者撞个正着?”聆听着风里又携来的一声狼嗥,宇文拓仍然微笑着问道,他深知史蜀胡悉正在揣度自己心思,却丝毫不以为意:“意利发可放宽心,我是绝不会如此不留意的。”
史蜀胡悉却忽地一阵头疼,不知是因为这些时日思索太多,还是在宴上时多饮了几碗马乳酒,待头疼稍许缓解时,他却有些明白过来,于是索性将心中先想好的所有试探言语尽数抛却,只干脆问道:“这我知道。李家或许想瞧瞧北平王的使者在不在,但宇文郎将是绝不想和李二郎君叙旧的。我只想问,北平王出得起什么价钱?”
“当然是能够体现盟友诚意的价钱,再加上,送给晨光公主的中原皇后宝座。”淡淡笑着,宇文拓转面向那不住捻须的老胡望去。
史蜀胡悉捻须的手不由一抖,一根白须被他自己生生拔下,他也不觉疼痛,只失声问:“这也是北平王之意?!”一面问,他一面抑不住惊讶地紧盯住宇文拓面上仍然淡泊的笑容,又借着月光更为努力地试图从对方的右眼中看出一些什么。
“意利发以为呢?”宇文拓向着那目中隐现一丝惊慌的老胡微微欠一欠身,微觉满意地反问了一句,而后他便朝始毕可汗高大的牙帐望去,笑道:“我想,如今可贺敦应已将家母提亲之事告知大可汗了。明日,你我便可得聆佳音。”
“这确实甚有诚意。”史蜀胡悉又是一阵头疼,强忍着太阳**的刺痛,他又忍不住试探道:“可是以突厥妇人为中原皇后有些不妥当吧。”
“此事我王自会妥善处置,必不会失信于始毕大可汗。意利发无需过费心神。”宇文拓有些好笑地再度侧转身子看着那又起了试探之心的东突厥意利发,却突地后退半步,伸手轻松捉住一枝挟着破风声而至的利箭,在史蜀胡悉惊愕目光中,他只低头看一眼箭身,便又仿佛无事发生一般地再向史蜀胡悉笑道:“意利发是大可汗的股肱之臣,还望在大可汗处多美言几句。”
史蜀胡悉却不闻他后一句话,只是盯着那枝箭,不觉间里衣已被一场冷汗浸湿,布满皱纹的额头也沁出密密一片汗珠,风过时,他连打了几个寒战,随后他立即往箭矢来处望去,那边黑暗处隐约有个人影一晃,便再不见了。“是什钵苾?”看着那熟悉的身形,史蜀胡悉不能十分确定地喃喃道。
“什么?泥步设也在此处吗?”宇文拓却微讶道。史蜀胡悉转头看时,方才还被这青年郎将接在手中的那枝长箭已是不知去向,心情复杂地松一口气后,东突厥的意利发又忍不住再向宇文拓面上望去,然而不论他如何端详,也无法从那张轮廓鲜明的面孔上看出任一丝他所希望看见或是不希望看见的神情,方才箭矢飞至时对方右目中掠过的那一道凌厉光芒似乎只是他的一场噩梦。这还是头一回来到额根河边的青年人却比在草原上长大的突厥人更像这条哺育了苍狼之子的长河:月光下泛着粼粼银光,日光下闪着散碎金光的河面看去宽阔而平静,然而宁静下的水流却是湍急的,落入水中的,无论是什么都会被水流裹挟着远远而去,直至最终的灭顶。
“意利发一定是看错了。”随同着史蜀胡悉向阿史那什钵苾遁走的方向望去一眼,宇文拓的语气更加平和,那枝在史蜀胡悉目中消失的羽箭正躺在他足前的长草中,或许在他离开之后会被主人拾回,他知道史蜀胡悉正在又一次打量着自己,却仍不在乎——虽然尚未与始毕正面交涉,但这一次的出使已然可算是大功告成,以突厥人的贪婪和狡诈以及始毕打的“坐山观虎斗”的主意,就算史蜀胡悉再如何警觉,也不可能再左右东突厥大可汗的决定。对只迟一日到来的太原李家,他也无意探听对方将送于始毕何等大礼,更不愿去强和李家比较出价高低。至于阿史那什钵苾这些无谓的报复行为,宇文拓更不屑理睬——今夜家宴上阿史那什钵苾公然挑衅时,除却骨咄禄等人的鄙夷神色,他更留意的是始毕目中流露出的对长子的失望之情。
“不知晨光公主登上后位时,我还能不能亲眼见到。”过了许久,史蜀胡悉终于放弃地叹一口气。吹过额根河两岸的风更加寒冷,令他连声咳嗽起来,嗽声中,他又艰难地开口道:“我仍旧猜不出来,与公主定亲之时究竟是北平王之意还是大公主和宇文郎将的意思。但确实比称臣纳贡更为妥当。突厥公主为中原皇后,这是当年突厥全盛之时都未有过的荣光。”说话间,史蜀胡悉朝走来扶住自己微微摇晃的苍老身躯的青年人看去,又有那么一瞬间,在天穹上流云被风吹开时投下的月光中,他再度从宇文拓目中看见了一抹几曾熟悉的光芒,但一时,他想不起那是什么。“北平王是绝不会让大可汗空待太久的。不过三年,北平王答允大可汗的一切都将送至大可汗面前。”他只听见青年再度微笑着说,这北平王麾下的虎贲郎将似乎任何事都能够不慌不忙地微笑以对,而每一次的先发制人又令史蜀胡悉难用言语逼迫。
“我实在想亲见北平王一面。”在大风携来的一阵又一阵的狼嗥声里,史蜀胡悉复又叹道,那隐约的、似乎流离失所的苍凉狼嗥声令他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因这预感,东突厥的意利发很清楚自己应当做些什么,但宇文拓面上骄傲淡定的自信笑容却让这年迈的胡人深自踌躇,再想及太原李家那锋芒毕露的少年郎君和李世民背后那只饥饿困顿了许久的豺狼,他只得承认目下的局势已暂无其他处置方法。
“亲见北平王么?只要意利发有心,是不难的。”答一声,宇文拓面上终于浮出个满意的微笑。扶着史蜀胡悉向来路走去时,他往遥远的涿郡方向望去,长城上戍楼的刁斗和卫士点燃的篝火都暂离他远去,罗成嗣王当日的许诺却又在他耳边隐隐响起,想起少年郡王亲送他出塞时的言语,宇文拓不禁无奈又得意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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