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气寒西北何人剑 (三)试请长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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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呼啸着从绵延长草上卷过,立时让这漠北的草海翻起波涛,帐幕前空地上支起的一口大铁釜下,熊熊火焰也被吹得向正巧过来看内里浑羊是否煮熟的妇人袍上撩去。向后敏捷地一步跳开,跺一跺穿着皮靴的右足,那突厥妇人笑骂一声,让过风头走到釜边,用长柄铁叉翻一翻正在滚沸的汤里浮沉的浑羊,仔细嗅一嗅那带着羶腥的香气,她很欢喜地笑起来,扬声招呼着几个正无所事事的汉子,让他们将浑羊从釜内捞出,安置在大食盘上。
浑羊的香气飘散开时,东突厥始毕大可汗之子、泥步设阿史那什钵苾正被大风卷起来的飞沙迷了眼睛,这时他**的战马刚向前跑到一百步上,再任马向前跑出数十步,眨去了眼中沙粒后,在一百五十步上什钵苾猛地勒住马缰,那匹马咴咴嘶鸣着前蹄腾空人立起来,就在这刻,什钵苾扭转身子,扯开劲弓,一连三箭向那立在一百五十步外的草海之中,正同着周遭长草一般摇晃的箭靶射去。三箭射毕,一旁观看的控弦跑到已倒地的箭靶处,嗬嗬大叫着将箭靶高举过头顶,向四方展示。看见那三枝箭都中了箭靶上茶杯口大小的红心,什钵苾才松一口气,褪去紧张神色,得意洋洋地在众突厥人的欢呼中策马回来,归座之后,他伸手接过年少的突厥妇人递过来的以金碗盛著的马乳酒。
一刻不停地捣了数日的马乳酒既清且烈,将飘到身前的抹额彩帛带的长长带脚撩到身后,什钵苾看一看送酒的突厥妇人,哈哈大笑着一口饮尽满碗,随后又张口从妇人送到口边的小银刀上咬下肥美鲜嫩的羊肉,大嚼起来。
“泥步设好箭法。”为他更添酒水后,那年少妇人一面再脔割着煮羊,一面有些羡慕地向什钵苾身边的弓箭上看去。
“怎么你也技痒了?”在妇人红润丰满的双颊上轻拍了两下,回手摸一摸下颌上冒出的淡黄胡茬,什钵苾哈哈笑着扫一眼那些忙碌的突厥妇人,忽地放下酒碗,拍两下掌道:“来!让我看看,我们突厥的妇人箭法如何?”
都停下手中动作,妇人们不约而同地对望一眼,随后眼中都发了光。从自家汉子处夺来弓箭战马,或是回帐取来自己乘手的,呼喝着男子们重新立好箭靶之后,她们一个个飞身上马,在百步之外回身向靶上射去。
“好!”连声叫着,什钵苾一面抚摸着右手拇指上扳指和中指上一枚硕大的金指环,方才那妇人走回他身边后,他再在妇人颊上轻拍,笑道:“你三箭里有一箭没中红心,另外两箭中的也不算正好。”
“是呀,我箭法怎么比得上泥步设呢?草原上哪个妇人不知道泥步设的英雄。”将一块羊肉塞进什钵苾口中,看着他咀嚼,妇人嗔怒地笑道。
“是吗?都怎么说我?”吐掉半块羊肉,将那妇人抱在膝上,什钵苾微醺着问,将扳指在妇人面商摩着,他又道:“我记得,都是说阿史那社尔少年英雄,本领不凡。”
“你还嫉妒自己的兄弟吗?”偏头推开那只冷硬的扳指,妇人皱眉道:“他还是十二三岁的孩子呢。你可是大可汗的亲子,为大可汗立功的大将!”
把妇人从膝上推下,什钵苾陡地烦躁地拔下扳指扔在酒碗内,也只是十六七岁少年人的面孔上浮出一层戾气,他紧盯着一半浸泡在残酒中的扳指,过一会又伸手去抓,不远处东西坠地的声音响起时,他正将扳指重往指上套去,听见声音后掀眼看一看,立刻咆哮道:“给我抽他鞭子!”而噼啪鞭声响起时,他又更加烦躁地再将扳指扔在地上,扭头瞪着身边妇人,怒吼道:“别在我面前提阿史那社尔,听见没有!”
惊骇地看着他扭曲的面孔,妇人点头答应,过一会她小心劝道:“泥步设的能耐已经很不错了。”
“不错个屁!”转了一下中指上的指环,什钵苾又怒骂道:“阿史那宝宁都他娘的射得中!”骂过之后,随即在心头浮出的那个红装金饰烈马长弓的少女形貌又让他怒火中烧地用力捶一下食台。
“大公主她……”妇人诧异地又开口,但她很快就在什钵苾捶案的声响中乖乖合上口,而后,她便看见什钵苾从食台上的煮羊身上拔下她那柄小刀,用力挥臂向外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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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刀在帐幕外其余突厥贵人不悦的目光中划了一道亮弧,直插在一双急匆匆的皮靴跟前,那匆匆赶来的斥候刹住脚,吃惊地向什钵苾看去,然后他弯下腰想将银刀拔起,却听见什钵苾暴躁声音:“又有什么事!哪个不要命的又要来挑衅!”于是他急忙收回了已经碰到银刀刀柄头的手指,走到什钵苾前单膝点地行个胡礼,报道:“泥步设,幽燕的锐锋军出塞了,正向我们这边过来。这一次是新北平王亲自领兵。”
“什么北平王!就是那个被山贼盗匪打得一败涂地的小子!”将酒碗搡进妇人怀中命她倒酒后,什钵苾打了个酒嗝,丝毫不以为意地笑道:“让他打好了!我正好杀他个片甲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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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一战定胜负当然最好,可是什钵苾未必肯。”
看那已做锐锋军尉官装扮的西突厥特勤一眼,李靖微微一笑,他收回放在火盆上方烘暖的双手,用力揉搓一把面孔,面上疲惫神气就此一扫而空。神采奕奕地看住罗成,他笑道:“狐狸再狡猾,也逃不过猎手的弓箭。更何况什钵苾还比不得狐狸。下一封言词恳切的战书,寻一名胆大沉着的口才便给之士,去到庐朐河边狼居胥山下的泥步设牙帐内,好生备言大王诚意,什钵苾他既然好容易识得胜战滋味,岂会弃此大好时机。”
“然后?”
“然后选定交战地面,便看李某人随机应变和诸位将军的勇武了。”
“也既是说司书佐初战便拿孤的中军帐去和什钵苾的数万控弦作赌?”听毕李靖言语,罗成一面向案上一叠卷宗探手过去,一面笑道。坐在他身边的拓跋玉闻言,便立即对李靖怒目而视。
李靖避开拓跋玉目光,有些诧异地向帐内诸人环视一眼,干咳一声讶道:“那莫非大王想与什钵苾战到明年?在突厥地面,速战速决扬我军威方是正理。大王还想这一战扫灭突厥么?”
“那按司书佐所言,还得有一名胆大沉着的口才便给之士。”罗成则转看一眼拓跋玉,见她仍怒视李靖,便微微一笑,再向李靖问去。
“这倒不难寻的,李某人固然不善舌辩,不过锐锋军中自有能人。此人事方面,还是宇文郎将较为熟悉吧。”
似乎早已料到李靖总会有如此推卸责任的举措,宇文拓摇头一笑,而后便向罗成看去,见主座上少年双眉微皱,目光炯炯地看来,乌黑眸子里映着帐内跳动灯焰,他不禁又一笑,正要开口之时,却有卫士进帐禀报:“大王所聘的行军司马温彦博已至塞上,驻塞的虎贲郎将王智辩正遣轻骑送他前来。”
“知道了。”卫士退出后,罗成便向宇文拓笑道:“温彦博此人倒不错。泗州司马温君悠次子,与长兄温大雅,幼弟温大有并称‘三温’,同被薛道衡评为‘皆卿相才’。开皇末授文林郎,值内史省。”流利道罢温彦博履历,他又屈指轻叩案面,沉吟道:“若以此人为使前往什钵苾帐下,不知如何?”
“你这叫作杀鸡用牛刀。”闻言,宇文拓不禁失笑:“张兄重礼聘来的行军司马,你却让他去作下书使者。”
“若他深为我之厚礼官职感动,自请下书呢?”盯着案上一角堆叠的卷宗一会,罗成伸手扯过张纸,思想了一番战书上言语,过一刻又抬头笑道:“不过,温彦博长兄幼弟皆在山西河东抚慰大使李渊帐下效命,他却远来涿郡从我,想必不是只因姊夫礼重。”
宇文拓又是微微一笑,听见拓跋玉与阿史那大奈皆道“算那人有眼力”时他亦再摇一摇头,转眼却见归座的李靖口唇不住翕动,似在喃喃自语,却不闻一些声音,辨别一番唇语,他便笑问:“药师担忧什么?”而后罗成便笑道:“药师可要将客师兄接来?”
“那我兄弟岂不是将赌注全押在了大王处?远远不及温氏兄弟了。”
“这孤就不管了。孤只开赌局,邀天下英雄共赌一场。”在案上铺开张纸,罗成一面捉起案上一支笔,一面看一眼拓跋玉和阿史那大奈两人,一扬眉间,面上却露出自那日涿郡酒肆中聚赌以来便从未出现过的纯稚笑容。
温彦博到得塞外时已是深夜,朔风正卷起这苦寒之地的第一片鹅毛大雪,他拢一拢肩上披着的从北平王重礼中取出的裘衣,眯起眼仰望头顶积压的云层,雪落上面庞时,他清雅面孔上微露受惊神情,身子也微微一颤,随后,他便俯首仔细端详一番身上衣袍可有不妥,再作一番整顿后,他咳嗽一声,随着前来引路的宣惠尉向中军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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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以文名舌辨闻名海内的温氏次子已有多年不曾涉足仕途。年前长兄温大雅投于李渊帐下,突厥围困雁门之时,幼弟温大有亦赴了弘化郡太守之门,唯独他留在家中闭门观书,有人询问时,亦只是淡笑不答。
“二兄何不与我和大哥同去唐国公处。唐国公礼贤下士,聪明英睿。已经许多次当面提起二兄,亦曾遣人赍礼来请,不知二兄为何不纳。”在北平王之使到来前不久,在唐国公府中效力的温家二子曾休假还家,兄弟在厅上叙过别来之情后,温大有便急匆匆开口。
“唐公贤明我早已知晓,若非如此,兄长与三弟亦不会前去相投。”看着温大有急切神情,温彦博微微一笑,向长兄看去时,见温大雅并未有开口意思,知兄长为人素来沉着,他便复看向幼弟,果然温大有又道:“那兄长尚忧疑什么?”
“沽之哉,沽之哉?我待价者也。”选用《论语》中语句为自己作答后,温彦博又忍不住向长兄看去一眼,然而,温大雅仍然面色宁静,不发一言。 “还有何人值得二兄‘待价’?”满面不信地,温大有愠道,“二兄莫非还等再去值内史省?如今,圣人已然下江都去了。二兄还等什么?”
以指甲轻敲面前茶盏,温彦博在心内敁敪一番字句,待温大有面上露出不耐神情时,他方缓缓开口道:“唐公确是人主……”见幼弟面色骤变,而仍沉静不语的长兄亦动一动眉头,他略有自得地更接道:“然而人主却未必只有唐公一人。如今天下风云动荡,正是蛟龙得**而高飞之际,天下英豪何等之多,此刻,谁又能悍然言道谁将为四海共主。兄长与三弟既在唐公府中谋出身,何不让我在他处图一退步?”

“这是什么话!”愣愣听完,温大有更为愠怒地在座中一挺身,似欲直斥兄长,却被温大雅以目示意,有一丝别扭的,温氏幼子只得坐下。见长兄终要出言,温彦博不知为何竟觉身上一轻,便欣然拱手道:“愿聆兄长教诲。”
“二弟以为还有何人能与唐公争此天下?”轻咳一声后,温大雅捋着颌下长须,沉声问道。 “唐公之北,还有何人?”并不回答地,温彦博反问道,随后他便瞧见兄长目中流露出惊讶神情:“幽燕九郡,北平王?”更有一丝得意地,他接口道:“弟不知唐公如今是否有争天下之心,但往日确实无有。若说唐公不得不争此天下,虎踞幽燕九郡的北平王则是处心积虑地要夺天下吧。唐公固然英明果决,但幽燕九郡实力亦非同小可,天下共主,愚弟之见总该出在这两人之间。”
怒气未消,又再闻这一番话,温大有不禁又开口道:“这么说来,二兄是要去投奔北平王?莫非你我兄弟三人还要反目成仇?!”
“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听幼弟如此说,温彦博不禁也有些心酸地叹一口气,摇头道。温大有闻他作此等答复,便更加恼怒地向长兄望去,似请长兄开口劝说。温大雅却似未曾看见幼弟眼色,只在垂头拈须沉吟,温彦博与温大有兄弟二人便都细察他面色变化如何,然而他却是一径面色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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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中军大帐,温彦博突然立定了脚步,抬头望着前方那杆黑底金字的纛旗和旗上那只张口咆哮的白虎,他猛地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右手,因文人习惯留长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几下刺痛传来,他反而微微一笑,随后,便昂然走入那座大帐。 “温彦博拜上北平王。”拱手长揖之后,他直起腰来,平静地向主座看去。久别仕途,他从未见过这新任北平王的模样,所处郡县中固多传言,以温彦博看来皆不足信,今日亲见到座上锦袍金带的少年郎君,想及尚公主一事,他也不得不为那圣人爱女暗叹一声。
“温先生快请入座,先生远道而来,小王因军务缠身,不得亲去迎接,还请先生海涵。”在座中起身,打量一番这“三温”中最享盛名的温家第二郎君,罗成向一边微笑伸手示意。待温彦博入座后,他又笑道:“温先生一路辛苦,自先生受聘消息到来,小王就惦念不已,恨不得即日便能聆听先生教诲。”
一面逊谢着,温彦博一面稍觉诧异,罗艺在开皇年间曾入朝觐见,那时,他曾于文皇帝赐宴席间见过那先北平王一面,虽不至似草莽一流,那穿着郡王服饰的中年男子毕竟不比京中诸位重臣贵戚举止风雅,谈吐清华,使人一眼便能看出是在刀丛箭雨中翻身出来。然而,这如今的北平王,无论仪容举止,甚或语调神气,已与诸多衣冠家子弟一无分别。回想帐外骁勇卫士,再由此次出塞,想及当今圣人无功而返的数次攻伐,他心头一动,隐约浮起一丝担忧。于是,在听北平王道要以己为行军司马时,他起身辞道:“温某初来乍到,未有寸功,岂能担此重任。”
“温先生又何必谦让,以温先生之才,何止一行军司马。”望见温彦博面上那丝担忧,罗成有些许得意地微微一笑,请温彦博坐下后,他便笑道:“小王欲与突厥交战,已定下一计,正巧温先生到来,不妨为小王再筹划一二。”说着,他便转面看向李靖:“药师,是你筹画的计策,便由你来说于温先生知道。”
“京兆三原李靖见过先生。”施施然起身离座,行至温彦博座前拱手一揖,温彦博还礼之后,端详着对方面上遮掩不住的忧容,李靖不觉有一丝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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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罢李靖计策,温彦博一时难以决断,于是习惯地拈须沉吟着在帐内来回踱步,这等于突厥地面上相约一战定胜负的计谋在他看来,一则突厥未必肯放弃自身之灵活机动优势,与锐锋军正面对阵,二则在突厥地面上约战什钵苾,亦不能在地形上占得优势,以锐锋军铁骑对突厥骑军,若地形失宜,恐无胜理。想及这两处,温彦博不免有些责难地向那定计的锐锋军司书佐看去,又再看一看罗成,主座上那锦袍少年正以一双黑瞋瞋明眸紧盯过来,想到这北平王年纪,温彦博不禁在心内暗叹一口气:少年为王必然年少气盛,既少年气盛便不会谨慎行事,此等计策岂非正合心意。叹罢,他便上前一步,正色向上拱了拱手:“实不相瞒大王,以温某看,此计策,十分儿戏。”
“我知道,若以此计策对付始毕,自然不行。但我如今要对付的,只是什钵苾,杀鸡焉用牛刀?”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细察着温彦博神色,罗成又顺便看一眼立在他身边的李靖,那北平王府司书佐若无其事地立在帐中,神色如常,似乎并未听见方才温彦博的非议言语。
“大王何以如此轻敌?什钵苾纵然年少,也是统率东牙之地的泥步设,怎会轻易便中我军之计?”不肯就此罢休地,温彦博再度正色道。 “温先生如此看什钵苾?未免太高看他了。”
“大王约战之策无非是在揣测什钵苾心思,然而,世之难测者,莫过人心!”似乎因初次劝谏不果而恼怒地,温彦博提高了声音,看着罗成犹未在意,他更上前了一步,“温某还请大王更图他策。”
“什钵苾年少气盛,初为泥步设即为始毕立下一功,如今正在得意之时,我又与他相约在突厥地面一战定胜负,他有部下数万纵横漠北的突厥骑兵和有利地势,胜负之势岂非一目了然,我给他送上唾手可得的大功一件,他为何不肯笑纳。以温先生之才都以为我军难胜,何况什钵苾?”见那中年文士已似疾言厉色模样,罗成又微微一笑。
“温某不善谋略。”似咽下一口怒气,温彦博反观李靖一眼,于是面上怒容愈盛,他不看罗成笑容,只再行拱手:“但温某再谏上大王,纵然什钵苾应允一战,亦是突厥为主动,我军为被动,情势仍于我不利。”
凝望温彦博一刻,罗成示意他入座,见那中年文士并不动步,他便又道:“我军只有四万人马,什钵苾处该可调拨五万余人,我军以少敌多,更在突厥地面,不行险着,又能如何?我既敢约战什钵苾,必定有克制突厥骑兵之法,难道我会将本部儿郎的性命随意抛却么?自秦汉时匈奴时,塞外胡族多倚仗轻骑来去如风骚扰中原,而中原军马相攻时却不知他去向,什钵苾肯与我对阵,我军就无需和他在千里草原上耗费辰光力气,若论骑射,锐锋军铁骑飞骑两卫不在突厥之下。”
“大王必定要行险么?”再度眉头深锁,温彦博复问道,“与突厥战本来不易,如今他又新胜,大王就定要在此时挫他威风?”
“这岂不是大好时机?” 见罗成露出得意笑容,温彦博眉头稍展,却仍旧追问一句:“那挫却什钵苾威风之后,大王又要如何?” 和一直沉默着的宇文拓飞快地交换一个眼色,罗成也皱起眉来,声气诧异地向温彦博反问过去:“温先生何意?”
“什钵苾若大败而归,始毕,俟利弗设,莫贺咄设等处,大王也不会放过吧。”
温彦博突然提起这些较什钵苾身份更高贵的突厥贵人名字,罗成不由微讶,他固在心中算定此番击败什钵苾后便要挟胜与突厥诸酋领交涉,却不曾料到这方才还在就人心是否可测之事与自己争辩的中年文士转眼便思虑到这一步上,便有些佩服地向温彦博看去,那中年文士此时仍是拱手姿势,紧皱的双眉已是舒展开来,一转念间,他已想到各种缘故,于是又笑道:“以温先生计,之后当如何?”
“挟胜谈和。始毕虽退兵,但自雁门一役后,他觊觎中原之心必定更盛,幽燕之地首当其冲,即便暂时不会有大军逼近,始毕亦会遣人骚扰不休,北方有此劲敌,大王今后焉能放心提兵南下。胜得什钵苾,使始毕诸人知幽燕实不可欺,再遣使渐结诸部乃至始毕,备言……” 温彦博猛地刹住话头,他延着自己心思一路说来,及此处方觉有些聪明外露得大不妥当。急忙收住口时,面上便微露一丝尴尬神色,一时,却听得帐内诸人满意笑声,再向罗成看去时,方才那言计的司书佐已笑道:“温先生与我等真是投缘。”至此他才又透一口气,闻罗成道“那使者必得辩才无碍,胆大沉着,通晓天下情势”,便拱手笑道:“温某不才,却可以为使。”过一刻他复又笑道:“大王此番正要遣人去什钵苾处下战书,温某初来乍到,未立尺寸之功,不敢受行军司马之职,这下书之任,请大王先赐予温某吧。”
“什钵苾喜怒无常,虽我料他必赴战约,但若因此令温先生有所闪失……”
“大王小觑温某了。”微微一笑,温彦博缓步归座,端起案上注满了乳茶的陶碗,轻呷一口,放下笑道:“温某虽为一介儒生,却也知富贵险中求的道理。” “那小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看一眼宇文拓,回想起方才“杀鸡用牛刀”之言,罗成不禁有些顽皮地向那青年郎将微微挤一挤右眼,而后他转向已听得有些瞌睡的拓跋玉道:“阿姊可去为温先生挑一匹好马。塞上男儿皆愿轻裘烈马,长剑良弓,亦只有如此,才不负温先生一世之才。”
“温某一介儒生,轻裘烈马我领,长剑良弓便不必了。”见那鲜卑服色的女郎起身出帐,温彦博呵呵笑道,随后他突然听得帐内响起声猛兽的低低咆哮,微微一讶时,便见一只豹头从王座前案后探出,目光炯炯的金眸在帐内巡视一周后,便半闭上眸子,如妇人怀内抱着的狸猫一般半仰着头,惬意地任由罗成轻搔着颈下。
“那是大王的宠豹,名唤阿狴,十分乖巧。”见温彦博满面惊诧,李靖便在他身边座内笑道。再度打量这北平王府司书佐一番,温彦博似乎想起什么,恍然大悟地朝他拱手,歉道:“原来是寿光县公之甥,温某方才居然未曾认出。原来贤兄今在此处高就。贤兄计策果然不错。” 目光一闪,李靖亦拱手还礼:“好说。温先生于试探一道也浸淫颇深。”稍一沉默,两人便相视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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