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朔方烽火照甘泉 (五)风平浪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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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身在暗处,对抄着双手,李靖一面打着呵欠,一面盯着圣人驻跸处的大门。那一处,身着各品级服饰的官员们进进出出,每一张疲惫面孔上都挂着轻松的笑意,那些奉命诏人觐见的阉人的面上更满是洋洋的喜气。
“药师不去觐见么?”见他如此,携着一领氅衣姗姗行来的红拂不禁轻声问道。
“圣人岂会记得我是何人?”由红拂为自己披上大氅,李靖轻抚一下她微凉的手掌,微笑道。又听见急促马蹄声时,他便转身望去,远远的,虎贲郎将许善心正领着一位身着玄色战袍的少年郎君急驰而来。“那个……”似乎看不大清楚地眯起眼睛,李靖拉着肩上的氅衣向前走了两步,“是唐国公府的二郎君?”
“是许郎将接进的,那就一定是了。”见李靖向前,红拂便也跟了两步,顺口答道,再听那人低低咳嗽起来,她便愠道:“既不去面圣阿谀,不如回去。三哥道,你需好生休息些时日。”
笑着叹一口气,李靖返过身握住了红拂右手。再回头看一眼随同许善心走入门去的李世民,他便揽着红拂向下处缓缓行去,被他如此亲昵地拥入怀中,红拂羞红了面孔,微微挣动了一下,终究还是不曾离开,行了一段,她忽地轻轻叹息一声,仰面向李靖看去:“药师可是在等北平王和太仆卿赶来?”
“如今已是风平浪静。再迟几日也无所谓。”闻言,李靖微微摇一摇头,“这大彩头,只得给李二郎君了。此番,也算是天意罢。”
“什么天意?我只知道,天下间从无有一帆风顺之舟,也无有百战不败之将,更加不见荣宠始终不衰之人。”瞧一眼不知何时便要与之成婚的夫婿大不甘心的神情,红拂不禁好笑,她抬起手轻抚过李靖皱起的眉头,柔声劝慰道。感激地向她一笑,李靖重又将她微凉的双手握在掌心内暖着,一面,他低声道:“话虽如此,但你我皆是世中人,就休提出世话。这一月来的几件大事,大多不利。北平王与太仆卿这一次败阵而归,势必遭圣人申饬,若是有人趁机进谗,还不知圣人更会如何处置。翟将军殉国之举和杨郎将守城之功也不知能不能抵过。”说及此处,他已一扫不久前的疲态,变得目光炯炯起来。
见李靖如此,红拂又无奈地叹一声,她反握住李靖手掌,五指微微用力令他垂头看来,又再劝道:“等北平王等人到来,药师再与众人一同考虑吧。若是难办,以我的妇人之见,再不济便请安吉公主殿下去哀求皇后陛下。”
“红拂娘子此言甚妙。”一怔之后,李靖又笑起来,便低头在红拂眉心花子上轻轻一吻,被羞恼的红拂推得向后退了一步,他呵呵笑着正要拱手赔礼,却瞧见方才话中提到的雁门郡鹰扬府鹰扬郎将杨伯泉手按腰刀,急急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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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毕退兵之后,俟利弗设与泥步设也退兵而去。北平的李景听说前几日也擒杀了贼首杨仲绪,契丹诸胡见势不妙也都领兵逃遁了。河北一带总算又稍稍平复。大王和杨义臣那边后来也稳住了阵脚,不致大败,面圣时,却怕是难以应付圣人的雷霆震怒。”一同走回李靖下处,杨伯泉不及落座,便有些急躁地开口。
让红拂前去生火煮茶,李靖将案上油灯挑得更亮一下,放下竹钎,他请杨伯泉坐下,而后方问:“大王何时能到雁门?”
“就在今明两日。真不想大军会败于那群贼人之手,兴许是轻敌?要不就是撤军太快,自乱了阵脚?但以杨义臣身经百战来看,怎会有此……”才坐下,听李靖发问,杨伯泉又激动起来,除作答外,又困扰地计较起他事,李靖在座中便苦笑一下,只得出言打断他话头:“那涿郡的公主殿下杨郎将可知何时能到?”
“大概也就在这几日。这些日子消息进出都不易,直到今日,斥候才能进出自由。我来寻药师时,已有几匹快马进城,将各处贵人的忠心报于圣人知道。”舔一舔干裂的口唇,杨伯泉很疲惫地将双手撑住面前几案,长长吐气后,他盯着跳动灯焰,怆然叹了一声:“翟将军之子就在涿郡斛律将军帐下,父亲阵亡的消息不知他是否已经知晓。”
想起与翟松柏马邑作别时情形,李靖也深感凄然,他自案上拿起那原来盛装着东突厥可贺敦消息的半旧鞶包,用力在指间捏着,沉默了许久才又开口:“必定知道了。宇文建远率部抵挡俟利弗设与泥步设,也不知伤亡如何。”
摇一摇头,杨伯泉疲倦不堪地在座中摇晃了一下,看见红拂端着热茶过来,他又勉强挺直身子,红拂将茶送来时,他便伸手接过,尚未端杯就唇,遥遥的却听见有喧哗声穿墙越垣送进耳中。他和李靖二人都一凛,凝神侧耳细听,闻得正是北平王入城,便齐齐掷杯起身,急急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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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杨义臣并马由东门入城,见过前来谒见的雁门锐锋军将校卫士后,罗成便阴沉了面目,再向圣人驻跸处去,一路上,他始终紧抿嘴唇不发一言,直到门前下马等候陛见时,他方看一看那些一口江南乡谈的戍卫卫士,转面向身旁的杨义臣道:“江南兵竟也十分勇悍。”
杨义臣只笑了一声,并不接言,过了一刻他才道:“大乱方平,圣人也许已然就寝了。”
“就寝?”望一望站得离自己与杨义臣较远的诸臣,罗成也笑了笑:“突厥终退,圣人心情激荡,未必能够入睡。否则那些人怎会都在这?不是道唐国公的郎君不久前被诏入了吗?怎么说,在这里等候,总比在榻上被急急唤来好。更何况,我和太仆卿既是败军之将,又不得大张旗鼓地前来勤王。”
言及平乱却反遭败绩之事,杨义臣也有些黯然,他叹一口气,却安慰罗成道:“胜负乃是兵家常事,偶尔一败,北平王也不必太过挂心。说句不好听的,吃一堑长一智。”
“我确实该吃一堑长一智。以往随同父王出兵,只觉胜得容易。哪里知道头一回自己统兵,就落到这个结果。”瞄到李靖与杨伯泉二人匆匆而来的身影,罗成皱一皱眉,又颇带歉意地向杨义臣道:“这一番还带累了太仆卿。若是太仆卿一人统兵,想必不会出这等差错。”
“杨某当不得北平王致歉。”后退一步,杨义臣拱手道,而后他也向站住脚不再向前来的李靖杨伯泉两人看去,顺便又瞧了瞧罗成。此时那少年郡王不再说话,只望着前方地面,不时微微皱眉,仿佛想到些为难之事。他相看辰光一长,罗成便觉察地看来,目光相对时又是歉然一笑。杨义臣正待再说话,门内已有圣人口谕传出,诏他二人入内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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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上十二架鎏金铜灯树尽皆燃起,灼灼火光将拂晓的幽暗赶出堂外,罗成与杨义臣步入堂中时,圣人正兴致盎然地听着侧座中的一人高谈阔论。上前拜见之前,罗成先向那正说得激动的少年郎君望去,多年不见,唐国公的二郎君再不似他记忆中盛气凌人的顽童模样,已是名英俊少年,眉宇间更满是进取的锐气,说话间,也能看出此人颇为自信。记起行军中接连得到的几道急报,罗成有些嫉意地紧一紧右拳,才与杨义臣上前行庭参礼,行礼后,静待了一会,才听圣人命“平身”,果然的,声音中几乎带着十二分的不悦,二人刚起身,便又听圣人问道:“此次剿贼,二位爱卿胜负如何?”
“臣未能胜得贼人,深负圣人之望。”垂首望地面上摇动光影,罗成恭声道,他以眼角余光看一眼杨义臣,那太仆卿面上不见一丝表情。
“贼人势大,你等寡不敌众?”更为恼怒的,圣人提高了声音。
“前几战,太仆卿与清河通守杨善会谋划精当,大败张金称,于是臣便起了轻敌之心。闻圣人被围雁门,臣欲回军勤王,退军之前,太仆卿数次提醒臣需防贼人趁势追袭,臣并不在意,仓猝之间阵脚不稳,便被格谦、高士达等人所趁。”用力咬一咬口唇,罗成更加恭谨地回答。话方说完,便听圣人用力拍案,当此时他反而吁出口气,褰袍跪下,向上拜道:“臣处事不当,致此大败,自知罪责深重,请圣人惩处。”
御座内圣人又静默片刻,似乎正思索着,而后他又在面前案上重重一拍,怒道:“怎么?!你道朕不敢、不忍治罪么!”说着他霍的从座中起身。见圣人如此盛怒,杨义臣也不禁心惊,看一眼似乎当真不再辩解只待处置的罗成,他向前一步,但尚未开口便撞上圣人怒冲冲目光,一凛之下,他也只能无言跪下。
“朕何等器重你!你却于贼人手下大败而归!莫非你真以为你成了朕爱女的驸马,朕便不会大义灭亲!”
宣泄一般的,圣人咆哮起来,一旁的李世民也不能安坐,同着民部尚书樊子盖一起离座退至下方,他一面向罗成看去,一面听着圣人怒吼,起初生出的一丝隐约快意消失后,他意识到此刻圣人的暴怒并不仅是因为两人败绩,突厥胡虏将大隋圣人在雁门围困近月,这般羞辱圣人必然难以承受,必得寻个时机发泄一场,此时觐见的罗杨二人便正巧给了圣人一个藉口。
咆哮过一阵,圣人终于冷静下来,有些疲倦地坐回座中后,他抬手抚着发烫的额头,一面向下方因天子之怒战战兢兢的臣子看去,又过得一会,他沉声问道:“你如今可知错了?知罪了?”
“臣听候处置。”深深俯首下去,面孔藏在阴影中后,罗成语调沉重恭谨,却是轻松地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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