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好教鸾凤下妆楼 (二)世若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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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兄国手,我自愧不如。”将手中白子扔回盒内,柴弘扫一眼棋枰,也不算究竟输了多少,只向对面座中的虬髯胡人挑一挑大指。
“柴兄弟棋艺也不凡。只是一味抢攻,守势有些欠缺,才会被愚钻了空子。“亦不去点胜数,虬髯胡人哈哈一笑,端起妇人送来的美酒,向同样端杯的柴弘举杯示意,两人皆一饮而尽。
将空杯放下,向再为自己更添酒水的妇人有礼地欠一欠身,柴弘用手拂拭一下髭须上沾染的些须酒液,又向胡人道:“实不相瞒,我本是听闻张兄在此设棋作赌,我那些友伴,竟都刹羽而归,不但没得利物,反而赔了不少,因此才想来杀杀张兄的气焰,不想,还是学艺不精。”一面说,他一面摇一摇头,捻着唇上翘起的须尖,皱眉叹息一阵,又有些不服地向对面胡人看去:“张兄如今在大兴城中可是赫赫有名哪!多少善棋的,都不是张兄的对手。”
抚着腮边虬髯微微一笑,张烈招手让妇人在身边坐下,夫妇二人交换一下眼色后,拓拔月便笑道:“柴二郎君的棋艺已是很妙了,三郎虽胜,也胜得不易,柴二郎君又何必气馁。”
“不气馁。”柴弘稍有些放肆地正视了拓拔月一会,然后,他又摸着髭须思索起来,过了片刻,他面上现出喜色,右拳一击左掌,随即将身体向张烈方向探去,笑道:“张兄,我兄长等人也颇爱弈棋,不知张兄可肯与我去舍下?”
“令兄可是唐国公之婿,千牛备身柴绍?听说,唐国公的几位贤郎也是国手。”握住拓拔月手掌,夫妇二人一同起身,同着柴弘向楼下走去时,张烈才露出恍然表情。
在楼梯中段立住脚,柴弘反身有些警惕地看了看身后那对夫妇,而后又再向楼下走去,一面走,一面有些为难地捻转须尖,过一会到了楼下大堂,他拿定主意,仍引着张氏夫妇向外走去,一面,向走到身边的张烈笑道:“唐国公的几位郎君确实棋艺出众,尤其以二郎君为最,这一次,我便领张兄去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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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番,高元终肯认输,斛斯政等人也被囚送归国,圣人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明年该不会再御驾亲征了。这四下的乱贼总算能平定下去。”柴弘领张烈夫妇进府时,李世民正与柴绍二人在侧厅内叙话,李以宁亲自为他们端来酒肴后本要离去,却被兄弟唤住:“阿姊,你也说两句话,在家里时,双亲大人常赞你见识不俗。”
“你阿姊是出嫁的妇人了,如何还能像小时一样。”话虽如此说,李以宁微笑着与夫婿对望一眼,便在柴绍伸手相扶下在夫婿席边坐下,一面理正肩上的小袖帔子,笑道:“说起见识,还要算二弟你。令昌常道,大兴城内,不管是王孙公子还是无赖少年,都看唐国公府的二郎君非比寻常。你是真该同父亲一起去任上,留在大兴城里,休说纸上谈兵,连个知音也没有。”
李世民面上一红,三姊话中隐含的善意嘲讽他自不会听不出来,但又不好在姊夫面前与姊姊强辩,看看李以宁含笑双眼,他轻咳一声,不去接三姊话头,转向柴绍问道:“听闻安吉公主明年便要适人,圣人难道还真要令罗成尚主?”
“二郎对此事有何高见?”随着爱妻语气,柴绍笑问。
“圣人被罗氏父子蒙蔽了。幽燕之地如今已是尾大不掉,如何还能再让他尚公主!圣人早该动作,削弱幽燕实力,遣几员忠谨大将,将北平王一系看守定,不令其成国中之国!”在座中一挺身,李世民显然激动起来,他端杯润一润唇舌,又道:“那两父子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除了圣人,还有谁人看不出来!那些自诩忠良的,大人在他们眼中动则得咎,圣人偶有噩梦,就胡说‘将会对社稷不利’,却眼睁睁看着罗成嗣位不发一言,甚至,我料定还有谄佞之人会更进美言以惑圣心!御史大夫裴蕴,就必是其中之一!若幽燕果真谋反,倾覆社稷,这些人也是祸首!”
“二弟,”压低声音略带警戒地唤了一声,李以宁抬手轻抚着腕上的金跳脱,沉默一会后,她向李世民看去,叹道:“这话,二弟在自家人面前,说了便就说了,切勿在他人跟前提起。”待李世民闷闷答应时,她从柴绍身边立起,向两人施了一礼,随后姗姗走出,过不多久,李柴二人听见她带一丝惊讶的声音从窗外飘入:“令昌?这二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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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姓张,名烈,草字仲坚,这位是拙荆拓跋氏。”抱拳自报名姓后,张烈着意打量了面前柴氏与李氏两位郎君一番,听柴弘在二人面前盛赞自己棋艺,他便笑着谦逊几句,说话间又转目向那两名妇人看去,李以宁正与拓跋月二人牵着手,看去甚是一见如故地在一处亲昵叙话。
“二郎的棋艺也十分高明,不如与张兄较量一场。”赞完张烈,柴弘便笑道,柴绍只觉不妥,但见李世民并无异议,他也就不出声阻拦,只唤使婢去将棋枰棋子取来,设在侧厅内,而后,他便以主人身份延请张烈夫妇二人入侧厅落座。几人向厅内行去时,李世民向张烈笑问:“张兄千里迢迢从胡地来此,不知为何?”
“我夫妇至中土贩卖珠宝珍奇,所得颇为丰厚,却留恋中土繁华,不忍就归去,于是四处游历,偶尔想些取乐的法子。”
“那张兄游历过哪些地方?”

“江北除巴蜀外,大多游历过,江南还未作打算。”
并不十分相信地点一点头,李世民警惕地与姊夫交换了一下眼色,入厅后诸人重新行礼、告座后,他看使婢捧来棋枰棋子安置在一边,又向张烈问道:“那张兄必然去过河北了?”
“往年去过,近几年,我夫妇只在大兴、洛阳一带行走,余处盗贼纷起,再不敢乱行。”叹息一声,张烈看一眼那边棋枰已然安置妥当,便向李世民邀道:“我一见棋枰便技痒,今日且让我领教一下李二郎君的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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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河南诸郡的盗贼当真就如张兄所言,闹得一发不可收拾?”下至中段,李世民拈着白子详察着棋枰上局面,一面思虑着如何落子,一面向对坐的张烈问道。
“一丝不错。齐郡郡丞张须陀固然是个人物,可惜双拳不敌四手,他好容易平得一处,待领兵去别处平叛,这一处又有贼人聚拢来劫掠郡县。他虽然战功彪炳,但以我看,心下也是深自无奈。”见李世民落下白子,张烈便伸手取了枚黑子,略一看棋枰,口中答话,手下落子,落子后甚有些满意地摸一把虬髯后,他又道:“关中一带还算是安宁。尤其是唐国公所守的弘化郡,郡内民众还算安居乐业。”
听张烈称赞父亲,李世民不禁又警觉地看了对面胡人一眼,伸去拈子的手指微微一顿,再拿眼细看那棋枰上缠斗在一处的黑白子,他似乎察觉了什么地皱起眉头,见他眉头紧锁,一旁观战的柴绍兄弟及三娘都面露讶色,柴弘似是有话要说地翕动一下口唇,却仍是观棋不语,而后,这三人尽凝神注视棋枰,不久便陆续显出了然神色。
将手中白子放在张烈方才落下的黑子近处,吁一口气,李世民又笑问道:“河北一带也该较为安宁吧。久闻幽燕的锐锋军十分勇悍,我想那些乱民总不会去以卵击石。”
“数年前我夫妇曾见过一次锐锋军巡境,确实气势惊人。但河北安宁与否,我已数年未去,不敢擅言。只是……”拈着黑子微微一笑,张烈亦有些为难地紧盯棋局沉思,过了许久方道:“单是部伍精锐,当此时,也难说便能保一方平宁。”
“无论如何,先是治标,方能治本。”几乎毫不犹豫地,李世民接口道,说话时,他面上显露犹带一丝稚气的刚毅之色。落子后看他一眼,张烈便拊掌道:“李二郎君此言应是古人所谓的乱世用重典。以拙见,也只得如此。”
“不错,乱世之时,是非一时难以分晓,虽说当以仁德治天下,却也只能先以智武定天下。然后,方能缓缓治之。”李世民亦拊掌笑道,却又叹道:“可惜我纵然骑射皆精,也无法为国出力。”不防又闻兄弟此般叹息,李以宁不禁又无奈地摇了摇头,虽知李世民未必能见,仍略带责备地向兄弟望去,张烈却因此赞道:“二郎君果然是将门虎子!我亦见过些王孙公子,都不及二郎君多矣。如二郎君者,往后必能成就一番事业。”
“那我便在此多谢张兄吉言。”
说话之间,二人又落了数子,再投下一枚白子后,李世民静待张烈动作,却见那胡人只望着棋盘,手抹着那一部虬髯一语不发,过得半晌,他才哈哈笑着推开棋枰站起身来,向厅内柴李几人拱手道:“某落错一子,已无与李二郎君争锋之力,只得就此认输了!今日实在尽兴,张某这便告辞了!”大笑声中,拓跋月也已含笑立起身来,向诸人作辞,之后夫妇二人便携手而去。李世民亦起身,与其余三人将他夫妇送出府去,又回身走回厅上,盯着棋枰上未完的残局,一时,他有些微呆怔,直到听见长兄声音方才醒觉,慌忙起身向不知何时入府的唐国公长子施礼道:“兄长。”
“这盘残局乍一看去,倒有些像大隋疆域。”以指尖轻敲着身前几枚棋子,李建成微微沉吟,“那离去的胡人并不是寻常商客。妹丈、令昌以为如何?”
“十之**,是突厥的细作。若非,也是心怀异志。”柴绍说毕,柴弘又道:“莫非是哪位贵臣派来试探你我的?”
“我以为不然。”凝神望着棋枰上几处,李世民缓缓道,“此人必是心怀异志,觊觎中原大好河山,听他言语,虽然极力掩藏,仍隐露锋芒。不过,若说他是细作也未尝不可。”抬首望一眼正颌首的兄长,他接道:“他言语间一直在试探我,我也不知他究竟为何。”说着,他话头一转,向李建成问道:“兄长来此有何事?”
“听说你在柴府,又听说令昌引着这些日子在大兴以棋会友的胡人回府,我恐怕会起事端,因此过来看看。”瞧着李世民面色渐沉,说到末了,李建成终笑起来,在兄弟“兄长怎能如此看我”的埋怨声中,他咳嗽一声,笑道:“是大人有书来,其中提及你与长孙家小娘子的婚事,于是,母亲命我来唤你回去。”
“啊”地低呼了一声,李世民有一丝慌乱地起身向厅外急走,未到门口又停下,满面涨红地转回身看着那边以李建成为首、强忍笑意的四人。被他紧紧瞪视了一会,李以宁用袖头掩住檀口,轻笑道:“真想不到,二郎也到成婚之日了。长孙家的小娘子温婉贤淑,嫁于二郎最为不错。就不知婚期定在哪一日,或许会与安吉公主出降选在同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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